谷山笔麈

  
  唐之选法,五品以上,宰相商议可否,以制诰行之,六品以下,吏部铨才奏拟,诏于告身上画闻,而无所可否。其后,宰相权日起,拾、补以下,皆不由吏部,非正法也。本朝卿贰开府、五军都督及各边大将,吏、兵二部会九卿推补;方面及将领,吏、兵二部各推二人名,诏用其一;守令以下,则径拟一人,诏旨报可,无所可否矣。法与唐略相似,而就中主持,皆由本部,九卿与会议,无所从违,视古之吏部,不啻重矣。
  
  汉、晋以来,朝官乘车犹有古制。唐将相王公皆乘马,至元和中,宰相张弘靖出为幽州节度,雍容骄贵,肩舆造太极殿。又昭宗讨李茂贞,长安市邀宰相肩舆诉其无罪。即此数事,唐已有肩舆之制矣。宋初,朝臣亦乘马,三品以上,方用绒座,以别等威。及建炎南迁,以江南街路滑,始许朝士乘檐子,亦肩舆之制也。承平日久,渐习安佚,自古然矣。国朝文武大臣皆乘马,自景泰以后,三品文臣例许用轿,勋戚一品,惟年老宠优者方敢陈请,他不许也。
  
  唐制,中官服色,即中尉、枢密,皆(衤癸)衿侍从。僖宗之世,始具襕笏。至昭宗即位,大祀圜丘,又命以冕服剑佩侍祠,盖杨复恭恃援立之功,威棱震主,故以是假之也。按唐初,士人服衿,马周上言,请加襕紬褾襈,为士人上服。开骻者,为缺骻袗,庶人服之,想即所谓揆衫也。衣裙分,谓之(衤癸),如今边将箭衣之制袍。施横幅于下,谓之襕,今之襕衫。本朝中官,贵极于四品,其后多赐蟒玉,为一品之服,而朝服则不以服,此亦揆衫之遗也。惟司礼之长,遣祭中溜,则有祭服,其徒多图之画像以为荣观。可见冠冕服法不施■[上执下目,即??字的异体]御,自昔然矣。
  
  唐、宋宰相执政受命,皆宣麻,播告百官在廷,至节度使受命出节,撤阁屋无倒节理,以示不屈,其重如此。本朝自永、宣以后,大小除拜,止于题疏报可,不给诰授,即内阁、六卿,亦止片纸书名,传宣所司,边镇大将,捧制诰而出,如遣一使,视古宣麻推毂之礼,抑何远也!
  
  唐制,拜官之日,即给告身。其人先输朱胶绫紬价钱,方请书给,即今之诰授也。宋制亦然,每至宣麻,诞告锁院演纶词头已下,外人未知,其密且重如此。
  
  国初,拜官之初,亦给诰授。其后,除授升迁,止奉成命,吏部备云旨意,移以咨札,以为凭据,至考满覃恩,方给诰授,以奖其成。是虚者反重,实者反轻也。世衰俗敝,惟利否所在以为重轻,而不知大体,故训词累牍之褒,视如文具,而批答一言之报,宠若丘山,非累牍轻而片言重也,劝诫者虚而黜陟者实尔。夫君父之命,如纶如綍,恩则雨露,威则风霆,奈何以进用为荣而因以重其言,以奖成为虚而因以轻其典耶?人心世道,此足以观矣。
  
  唐时,致仕官朝参之班在本品见任之上,此意甚雅。至宋时,大臣虽隆贵显赫,其考终书衔,以有致仕为荣,故当时致仕大臣,相知为诗贺,其重如此。本朝致仕官居乡,礼体与现任同,而无朝请之文,然犹有古意也。乃迩来世俗薄恶,日趋顽敝,大臣悬车,至不见礼于小吏,而士大夫贪逐名宠,往往以致仕为讳,而有得罢去者,辄曹聚而唁之,何论贺矣!嗟夫!此所关系甚大,非浅见者所知,即语之亦不解也。
  
  唐庄宗时,吴越求以金印玉册封国王,有司言,故事,惟天子用玉册,王公皆竹册,又非四夷无封国王者。帝曲从镠请,予之。今制,两宫徽号用玉册,亲王金册,郡王镀金银册,印如其册,而国王之号,亦惟施于四夷,宇内不封也。
  
  宋理宗谕群臣曰:「近来早朝,多奏臣下辞免小事,而事件大者,乃从缴进,甚非临朝听政之意。今后宜就早朝面奏。」此与本朝制度大略相同。总之,承平之体,相袭而然,皆非开创之规也。
  
  元时,宰相拜住言:「朝廷虽设起居注,所录皆臣下闻奏事目,上之言动,宜悉书之,以付史馆。」可见起居之废,肇自胜国,上下之隔久矣。观通鉴续编所记元人事实,与今实录规格不甚相远,以此知本朝实录,乃国初馆阁诸公沿袭元人之法而成,所以远不及古,良可慨也。
  
  元至中叶,经筵之制大备,以勋旧大臣知经筵,次至同知讲、读以下,大略如今日之法。宋时所未有也。
  
  至治三年,命学士曹元等纂辑累朝格例,名曰大元通例,颁行天下。天历元年,又命儒臣采辑本朝故事,准唐、宋会要,名曰经世大典,即今会典体也。
  
  宋、元封赠大父母,降父母一等,封赠父母,降本身一等,盖推恩近重而远轻也。然子孙之心终有不忍。本朝封赠三代,一如见爵,教孝之典,可谓大备矣。
  
  
  谷山笔麈卷之二  纪述一
  
  纯皇之诞孝庙也,时万贵妃宠冠后廷,宫中有孕者,百方堕之。孝穆太后旧为宫人入侍,已而有孕。贵妃使医堕之,竟不能下,乃?育之西宫,报曰:「已堕。」上不知也。一日,上坐内殿,咄嗟自叹,一内使跪问故,上曰:「汝不见百官奏耶?」小内使应曰:「万岁已有皇子,第不知耳。」上愕然,问:「安在?」对曰:「奴言即死。」于是太监怀恩顿首曰:「内使言是。皇子?养西宫,今已三岁,匿不敢闻。」上即?百官语状。明日,廷臣吉服入贺,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宣诏,孝穆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活。儿见黄袍有须者,即而父也。」皇子衣小绯袍,乘小轿子,拥至奉天门下。上抱置之膝,皇子辄抱上颈,呼曰:「爹爹。」上悲泣下。是日颁诏天下。时孝肃居仁寿宫,恐皇子为皇妃所伤,乃语上曰:「以儿付我。」皇子遂居东朝。自是,诸宫报生皇子者相继矣。一日,上出,贵妃召太子食,孝肃谓太子曰:「儿去毋食也。」太子至中宫,贵妃赐食,曰:「已饱。」进羹,曰:「羹疑有毒。」贵妃大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忿不能语,以致成疾。初,孝穆为宫人时,有宫人当直宿者病,而强孝穆代之,遂有孕云。孝庙既生,顶上有数寸许无发,盖药所中也。传云:太子迎入东朝,贵妃使使赐孝穆死。或曰孝穆自缢。万历甲戌,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
  
  世庙晚年,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穆考在潜邸,朝夕危惧。今上诞生,不敢奏闻,至两月间不敢剪发。一日,有宫女最幸者,乘间以闻,上怒而谴之,宫中股栗,莫知所为。太监黄锦熟念无可为策,一日,伺上色喜,即命宫女、中官于殿廷欗楯所至皆置樽俎,上问何故,黄即伏奏:「皇上有喜。」上曰:「何喜?」黄曰:「上自思之。」上迟回曰:「念惟生一孙,差可喜耳。」黄即呼宫女、中官顿首呼万岁。于是,礼官始敢以皇孙闻也。
  
  世庙久在西内,朝夕御膳,不用大官所供,皆以左右贵珰输直供应,取其精洁便适也。诸珰以此市宠,务为丰华。穆庙以来,相沿为例。已而赐予日减,诸珰匮竭,而供膳之费,不减旧时,无论其它,即司礼之长,日役内使百余,以供厨传,所费可知也。诸珰力不能供,无以为资,往往请托诸司,以佐其费。蠹政之源,亦有在焉。尝谓此事极为不雅,以万乘之主,玉食万国,而受左右私养,是何体统?及考唐玄宗时,诸贵戚以进食相尚,每进水陆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盖知此风自古已然。彼或偶一进献,非以为常,故能极其侈靡若此。明皇荒侈之时,何所不至,岂圣世所宜有哉!
  
  一日,从二三同列入观西苑,见空地柱础台阶皆为瓦砾。问之,则隆庆改元,将世庙所建离宫大半拆毁故也。予怛然伤之,以为当时柄国之臣,轻损旧迹,非臣子之义。及读南宋史,孝武奢欲无度,大营宫室,及帝殂,执政者即罢南北二驰道,及孝建以来所改制度,悉还元嘉之旧。尚书蔡兴宗以为:「先帝虽非圣德之主,要以道始终三年无改,古道所贵,今殡宫始撤,山陵未远,而凡诸制度兴造,不论是非,一皆刊削,虽复禅代,亦不至此。天下有识,当以此窥人。」嗟嗟!兴宗数语,可谓知大义矣。大臣不明忠孝大义,本诸人情,协之天理,而徒以私智小慧牢笼天下,往往为有识者所窥,竟亦莫之悟也。若此,而高谈学术,自附圣贤作用,宁能使天下无识微之士耶?
  
  萧育论赵飞燕事曰:「褒奖将顺君父之美,销灭匡救既往之过,古今通义也。事不当时固争,防祸于未然,各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及宴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追探不然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此数语,极中人臣不忠之弊。隆庆中,阁学新郑高公拱正王金之狱,其议与此暗合,虽其指在于矛盾华亭,加以大罪,而其言则大体所关,不可易也。然赵氏绝成帝之祀,方士损世庙之名,于法又不可不诛。若直为君父隐过而不讨其贼,则世之可讳而不敢发,有甚于此者矣。
  
  嘉靖末年,文学侍从诸臣,多以撰述玄文入直西苑,恩礼优越,百僚莫望焉。隆庆以来,主上常御讲筵,词林诸臣,横经入说,亦荷殊恩,岁时赐赉,从阁臣之后,回视西苑之遇,虽不如其烜赫,然于儒臣之体则不失,贤者所乐从也。予在礼曹,中州郭文康公朴曾有一书,称「公等遭遇圣明,荷恩以正。」盖自叹当年西苑之事出于不得已,而有慕于后进云。
  
  穆考在位六年,恭俭宽简,未尝有过举,一日思食驴肠,左右请宣索,上曰:「此宣一出,大官将日杀一驴以俟矣。」遂止不进。又东宫尝欲啖市锡,召一中使问价,使请发百金于市,不时索进,上曰:「此在崇文街坊卖,银二三钱可买许多,何必用如许?」乃以银三钱,即买两盒以入。上曰:「此需百金耶?」尤节赏赐,中官即甚爱幸,不赐金帛。在玄武门较射,中者以二胡饼赐之。其俭如此。
  
  前代人主嗣位,有太后者,生母止称皇太妃。我朝孝肃以来,始并称太后,惟嫡母加徽号二字。隆庆壬申,上稚年即位,议两宫尊号,召辅臣张居正等于平台面谕,欲于皇贵妃尊号多加二字,盖反欲尊慈宁也。面谕之明日,东阁会揖,江陵谓礼部曰:「故事,中宫当加二字,既同为太后,多二字何用?」时豫章王希烈为礼侍,署篆,即应曰:「诺。」于是,两宫并尊。慈宁既不加多,亦不减一字矣。是时,皇上圣学,虚心以听,辅臣肯力争一言,引古曲谕,当亦无难处者,乃迎合内旨,使祖宗旧法,一旦更变,识者慨之。嘉靖初年大礼之议,至于发言盈庭,死者接踵,兹乃至两宫之礼,无一人词组者,可见士气人心日以委靡。事若不急,所关甚大。
  
  万历甲戌五月,穆考祔太庙,一日东阁会揖,相君谓少宗伯汪公镗曰:「祔庙,新主当从左门入,以高庙在上故。」汪曰:「故事,当从中门。」相君曰:「安知故事不谬?第从左门入,不必议。」汪俯曰:「唯。」万历初年,议礼论政之体皆仿此。
  
  上即位时,方十岁,以英明闻宫中,谓之小世宗。一日,穆庙恭妃院遣一内使持金茶壶闯出禁门,遗其私家,为门者所奏。上曰:「此器虽妃所有,然大内器不当闯出。」诏笞内使三十。乃使使以百金遗妃曰:「即妃家贫,以此给赐。先帝所赐器,不可出也。」
  
  上初即位,宫中内宴,仁圣上座,慈圣犹在阁中,不敢同坐,其后稍久,乃并坐云。国朝家法极严,上诣两宫朝,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跽而受茶,迄不敢坐。实时内宴上座,上坐东阁,中宫坐西阁,每一奏酒,上自执爵,中宫持樽,长跽而献,仍各退入东西阁,再奏,又出,以至九奏,传两宫起,上与中宫仍跪请留。已,乃设小座于阁内,两宫帝后同座,行爵无算,始为家人语。盖大宴,帝、后不坐也。宫中内宴,谓之上座。先期有奏书,宴有致语,皆词林撰进。
  
  甲戌,上一日御讲毕,语辅臣曰:「昨日禁中花盛开,侍母后赏宴甚欢。」盖指慈宁宫也。辅臣奏曰:「仁圣太后处多时寂寞,惟上念之。」上起还宫,以白慈圣,即自驾往迎仁圣过大内赏花。母子传觞而饮。
  
  上一日御文华殿,语辅臣曰:「先帝雅好珠玉,朕思此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之何用?」居正等奏:「圣谕甚善。第恐有妃后时不免要用。」上曰:「亦不用也。」时圣龄十有一岁。
  
  经筵进讲,在文华前殿,日讲在殿后穿廊,正字在后殿东阁设一幄,次又东一室,乃上所游息。一日,同二三讲臣入视,见窗下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上所玩弄也。西壁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皆折简,一如士人所用。其朴如此。
  
  江陵相君柄政,上眷顾殊绝,古今无两。每日御讲筵,讲臣出就直庐,平漏,相君以侍书入,在文华后殿东偏张一小幄,相君、司礼侍立,造膝密语,于此见之,上顾相君有所欲语,正字即避走,出殿门,少刻,闻语止乃入。一日,江陵在直庐感病,上御文华后阁,亲调椒汤,使使赐之。又盛暑御讲,上先就相君立处,令内使摇扇殿角,试其凉暄;隆冬进讲,以毡一片铺丹地,上恐相君立处寒也。
  
  上一日御讲,一中官旁侍,窃摇扇,上忽目之,还宫,召而杖之曰:「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我无家法也。尔不畏诸先生见耶?」
  
  慈圣内教极严,上或宫中不读书,即召使长跽面数之。每御讲筵入,常戏作讲臣进退之礼,进讲太后前,以验其记否。当朝日,五更至上寝所,呼曰:「帝起,今日早朝。」即呼左右掖坐,亟取水为上沃面,挈之登车以出,故上宫中起居罔有不钦。而一二大珰,奉太后懿旨,左右夹持,时至过当。比上春秋稍长,积有所不堪,而难于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