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杂记

西湖杂记
湖于天下山水同，而洁媚特异，比西子选美人者，清丽为上。戊辰游有诗云：“和烟看去疑纱隔，泼水图来怕墨浓。”嗣数过留题，思之无以易此。
湖上弢光院第一，即旧灵隐“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处。癸酉五月，遇蒋盘初、吴与京具舆招予，不克赴。甲戌丁丑，频与客策杖索食于僧，皆甚适。径幽折、泉高响，梅红白相笑，峰远近各出。凡游皆在秋冬，尚不知春夏如何。他日重过，当署此为西施歌舞席。
甲戌夏，沈昆铜寓楼外楼，予与罗文止邻，寄昭庆庑下。客益多，贽文日可至数尺许。文止一一为评报之，予束不观，谬应之曰：“上钱塘舟中无事，当有以复也。”冈得独肆力于湖。每棹小舟人荷花中，风雨至，则裹叶为巾帻，湿沾衣袂，久乃常闻荷气。癸酉腊上泰山，古木初晴，积雪霏霏落，袍帽在笥，经岁犹松柏香。因笑谓以此服之无致，可敌含鸡舌而被文绣。
湖上舟居读书，不特避人，且可就客。庚辰住最久，舟子会予租钱，已足鸠材更为一舟，其式制唯予听，仍邀予移住，为题曰：“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癸酉七月，同年张子莂公以宗宝禅师至，同居昭庆。予严之于歌板酒卮，却之如童子时秘弄具以对塾师也。而师与莂公顾不过督予。于是，日夜相视笑语，较他人断臀立雪，尤为亲切。蓟公深于禅，爱予殊笃，比闻其从师居庐山示疾，乃剃须发端坐而化。回念此会因缘，真非容易，于欢笑场中能不痛自鞭策！莲池大师专主净土，其为教诚实，不容假借。予上云栖礼方丈，观所居止屋数椽，白木榻、团蒲、锡杖，皆极朴素，殆不如近世之所谓大善知识者，偃然受沉香宝座也。而徒众肃然，入其庑舍中行，不啻细柳军。盖非徒道德精妙，即其才殆不可及。
昭庆僧熠圆者，予郡司理颜雪臞读书湖上时久主之，予因焉。闻其为岳中丞持书上金粟掸师，师一棒，炤圆忽怒云：“两国兵争，不斩来使，师何为者？”急奋杖尽力当师面大击，凡出血。满堂哄然。予问熠圆有之乎，对云：“本不知禅，斯时却忍痛不得，不觉作斗战胜佛观。”
潦暴至，则潮势不可上。甲戌中秋将行，留住钱塘江边，为欲观之。乃了不异吾乡狮石脚大海波涛坝。以雨甚潦故。
吾乡海上及城北诸山，其形体亦多与湖上峰峦类，乃皆童而裸为可憾。湖山率春夏如湿，秋冬如绣，空处必软而绿，人行处必可息荫而须坐，倦必可卧而假宿，寺必庄邻，石必泉绕。此殆如古铜器流传世家，时代已久，其翠色皆摩挲所致，而又裹袭文蜀，盖饰宝玉，安得不佳？吾家山如才出土器，非不真古，要之未经收藏家刷拭耳。
蓝田叔老矣，而时为穷交故人作画，俾卖之以供饘粥。偶见有老人来索僧食，问之，曰：“此故杭之山人，今穷而无依，因留共饭。”遂告予，谓所利唯蓝画师砚田遗秉滞穗耳。袖出一山水便面求售。予感田叔之谊，十倍其值赠之。比田叔闻之，复更感予之谊，即日扶病冲坭出，就予为谢。自是，恒为予作画。于予别也，犹辄以得意小幅相寄，笑谓所获又殆百什倍于前赠矣。
海盐吴接侯往侍尊人观察公宦粤，出署时访予，相左不得见。庚辰，公车在都门，义相左也。比闻予在湖上，趣使人订相晤，予又以避俗客暂移舟去，还复相左。亡何，接侯侍观察官江西，不一年，记白玉楼去。观察搜刻其遗稿，有拟寄予一诗云：“君诗如荔子，百品失芳珍。何代无才子，如今有此人。青天群翡翠，神物独麒麟。万里屋梁月，相思漉酒巾。”盖绝笔也。声气之好，乃相思终其身。竟不得一见，嗟乎！
湖游以寝处舟中，唯兴所适，晓移就山，晚移就月，为上。
坐客不过四五人，歌茗相问，酒笋偶陈，次之，翎帽罗盖，演剧才歇，鼓乐复作，此为最下。又杭妓征至侑觞者，闻舆钱皆其自办，强笑不欢，视日思去，于是故为歇后口令，虐客速醉，庖人皆舟子越俎，数见不鲜。将以复进，杂以青衣汗腋之气，如阿魏香。初泊钱塘涌金，随上湖心亭，疾绕孤山、岳坟而还。舆人催起，烛不见跋，传呼嘈嘈，望之殆如争渡，舟中之指可掬。如此乃曰“游湖”，足发一噱。
湖所同也，山所独也。湖而以舟为家，则昼之花所同也，夜之月所独也。夜而月又所同也，雨所独也。荷气郁于日，得夜而舒，得雨而蒸，然若水沃釜，溅珠散气，帏簟皆浸润，向晓移载，犹可赠客。
附诗
入云栖山中礼莲池大师塔作
璧水尽功德，至性通儒禅。吾师起缝掖，爰莳金台莲。道器无秘现，形神彻人天。好生以为意，净域归自然。遗骸等硕果，大教恒薪传。塔宇肃日光，堂寮结炉烟。请观花藏台，渺渺须弥边。复有护生城，毛羽咸洁鲜。无乃皆像教，参契即重玄。松房万木蔽，竹径祥云联。如何桑椹宫，鼎鼎徒欹偏。吾将以报师，儒服不为膻。
中秋十三夕自白堤赴李仲木约同诸公坐月
宿灌溪老师斋中
素景澹空际，予心偶同秋。棹烟复谐约，采月停樱流。皛气沐寥汉，余怀儋芳洲。倾觞属神契，列簟为醉谋。梦凉疾亦苏，何宿维兰舟。
过灵隐寺寻韬光院歌
竹枝节节分泉脉，—树红梅沈涧色。山空木落窥湖烟，壁冷松高磬声寂。拾得仙翁白鹤翎，吹笙拟和琴心经。掀髯向天作呼吸，江湖涌月凌青冥。湖上同胡小范夜饮坐中听其家元戎敬仲与房都护占明盛谈往事
我客西湖已十载，濯足往往临高溪。今年失意乃寒疾，束书枕琴眠招提。欲归未归天气好，买舟方上严滩道。湖头词客兰桡过，银烛相看树星晓。渔阳老将雄酒间，吴闲美人长眉弯。白眼膛膛向前语，曾立奇功山海关。逆挡诛求意不足，银铛夜系血如浴。黑狱沉沉竞失明，流落江南眠石屋。坐中髯客复何为，犴狴曾同袁督师。令箭初飞缒城出，骚?牵来只让骑。罪案相寻连内阁，壮士何妨委沟壑。煅炼严刑死不招，督师磔肉如花落。至尊意解不深求，忽蒙放出归云游。逍遥独钓湖天月，旧事伤心烟雾愁。烟波惨澹生前席，酌酒与君望天色。英雄成败古何常，得似扁舟五湖客。胡郎别我归城中，掀髯大醉凌寒风。相期更伴钱塘去，千顷潮头驾短篷。美人清歌笑回首，长笛一声折杨柳。为君舞剑复弹筝，玉腕还持一杯酒。
湖上即事四首
水树楼台碧，朝云雨气红。燕巢香乳湿，渔网柳波风。花落黏游屐，荷开供酒筒。断桥峰色在，先梦上高空。
小港闻歌入，萍开认去船。辨香寻袖气，移翠剩茶烟。采药疑归月，吹箫或上天。花间齐盼望，空有水云连。
蝴蝶翻莲粉，蜻蜒罥藕丝。绿阴人散后，红破鸟归时。笑拾同心带，还留比目棋。隔堤闲走马，迎看席兼移。
十载游山兴，五从湖上分。杏衫围写画，桃纸占题裙。斗草余书带，裁缄报锦文。倘应携并去，胭粉满松云。湖上答赠方尔止
读书当世士，之子意深湛。大雅岂不作，和平存好音。笔香闻桂性，诗骨见兰心。海上予兹去，弹琴重可寻。
西湖二首
五月西湖到亦宜，千家斜日雨过时。青阳影荡鸳鸯起，黄杏衣凉蛱蝶吹。四面塔灯闻梵语，六桥歌扇动花枝。关情最是苏堤莫，载得明霞人舸移。
轻波澄彻影重重，近是桃根远是松。寺寺面临西子镜，山山云掩上方钟。和烟看去疑纱隔，泼水图来怕墨浓。独有胜情应任得，开囊收尽作诗供。
湖上答赠朱子庄进士
杏花簪罢折杨枝，年少仙郎得意时，借问上官遥点笔，何如西子对描眉。新看寺院笼纱句，旧觅旗亭进酒诗。便合与君赢一醉，锦袍应与奠教迟。
吴静腑席上偕侯赤社晤方尔止
烽火征兵望将旗，可怜吾党但论时。满堂客为侯生赞，五字城凭方叔师。酒半断桥携烛至，雪中枯柳认舟移。娇歌妙舞江南乐，只是闻鸡醉复悲。至武林严印持子岸乔梓见招闻子将从山中特至罗文止乍病不赴予复以曹木上钱殷求缪湘芷三子邀向湖上不得往因寄以诗
并怀同集沈昆铜张天生冯千秋诸子
水国风烟乐亦奢，尊前青眼望还赊。搂人十锦桥如带，傍社双飞燕隔花。欲寄涛声供几席，倍因天际想琵琶。佳期聚散非容易，但报荷筒草雁霞。闻子将有湖上打船之议启事与闻即报以诗
笑把荷珠愿买邻，飘零予亦托闲身。鱼能寄字收为使，客有如仙许共亲。四壁画图开石丈，百城行部署波臣。春来又泛桃花水，肯向明时说避秦。
西湖纪咏和阳羡谢山人韵三首翡翠如屏叠嶂围，碧纱笼罩晚烟霏。红裙玉面偏遥见，几处菱歌信棹归。
垂柳台前半勒缰，桃花马上少年郎。寻欢不值还追去，绕尽新荷十里香。
轻风吹水荡平澜，日午渔钩未上竿。几处洗妆流粉腻，里湖波暖外湖寒。
传
黎公遂球，字美周，广东番禺人也。相传尧时火正黎之后。又曰北正设兴，有轶侯朱苍者，其支至赵宋南渡，乐耕，繇南雄徙居番禺之板桥乡。十二世瞻，举嘉靖壬午贤书，任顺天府尹，再传大同文学。其季子密，公之父也。密工诗，未四十解去子衿，往来吴越闽楚间，同沈禹图、严鲁孺、王伯良、徐文长、葛冰壶游，以诗名。母苏方娠公，密梦孔雀集其庭，大司马陈子贞过之，是夕公生。五六岁便能读书，下笔辄奇警，纵横不可幅，塾师率惮潜谢去。丙寅，番禺令张国维试童子科，拔公冠军。明年丁卯，举于乡，出东莞令李模之门。模曰；“且以子压一军矣。”李名绩重一时，而张亦钜公，后戴鲁藩监国于越，竟殉难云。时海内社集隆举，凡获公只字，比寸明珠，得望其忾息，恰闻神语。袖质以文，稍低眉亦扶空天半矣。工诗及古文辞，往来公车间，所著盈数指。抵邗关，集郑超宗影园，在坐咸赋黄牡丹七言近体各十首，已糊名殿最。虞山钱谦益推公第一。超宗报公子已录牡丹状头，胜殿前授笔故事。公援笔陈谢，道人落魄时，借扬州一慰邯郸饥，正不必果然也。蓬户数椽，仅可旋马，一香一茗，就榻对语者，率皆万里客。度岭外为诗，题目中不得公字样，便以为耻。公雅好游，自燕、赵、吴、楚、鲁、蜀，以及滇、黔，足迹无不至。余尝接款吴门，麈下喁数语，便可付史记，盖无凡唾也。其为书大率务经济，危流激电，光四射，按之咸有实用。间以其所条画上当事，试辄验。筹赈饥，活乡数万人。甲申三月国变，公见所就义诸公，皆平日握手与深语者，益自愤痛哭，誓死为国讲复仇勤王策。于是，启直指及藩臬诸书，大都凿凿，而先以巩固省会为急务。先是，崇祯中，诏行保举法，许内外诸臣，各得言其所知。宗伯陈子壮方在官，称公博学干敏，可当方域之寄。公以母在辞。廷臣三荐，待以馆职，公曰：“文事非今日所急。”及南都再造，公乃出，赴国忧。罄其生产，治铁铳五百函并器械药弩，赍赴资军。复与当事建议，呼乡徼劝，输公贮饷（米冓）以待。付友人张家玉上中兴硕画十事大要，以援虔为第一义，而身与巡按御史王化澄、两广部院丁魁楚、副使汤来贺往来，谋议图战胜方略。时吏部特荐学问经济人才，诏授公兵部职方司主事，颁赐敕印提督两广水陆义师，应援虔州，同验封司主事龚棻督总兵黄志忠、游击罗明受等军数万，克日度岭，大治战舰千馀艘赴虔。约连各部为水陆夹攻之势，大战三日，斩易相当，章水为赤。乃入赣城，与督师阁部杨廷麟、督师部院万元吉、监军御史姚奇允统总兵黄志忠、严遵诰、吴芝范、张琮、张安等援兵数万，捍御鼓励，坚壁固守。时虔疆危矣，国家半壁，生灵百万，虔城人民怀忠蹈义，老幼固志，争先突阵，骈首死战，大获奇功。在围城中，日夕与胞弟参将黎遂琪登陴对垒，身冒矢石，督发铁铳火器，目不交睫，凡数阅月。十月四日，忽南门陷，城中大乱。公督健卒数百人，奋呼巷战竟日，战力尽，公胁中三矢，坠马。公大骂不绝口，敌遂褫其衣冠，见所佩敕印，刀戟交下，死之。公得年四十有五，盖丙戌十月之四日也。胞弟参将遂琪暨仆卢从赞、梁义、陈广金等三十余人同日战死。诏恤虔城殉难诸臣，赠公太仆寺卿，赐祭葬。赠祖父如其官。荫一子入监读书。行江西制臣合杨廷麟、万元吉、姚奇允、龚棻、黎遂球建五忠祠于赣州，岁时奉祀。勋卿严炜特请加恤，得旨赐谥忠愍，比例加赠兵部尚书。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世袭。公性慷易通爽，足扬举颇，不屑文缛，或以为傲物。事亲孝，友于弟，乐周急人，人负之如冬日。所著有《莲须阁诗赋文集》，《周易爻物》、《当名易史》、《诗风史刾》，凡百余卷行于世。二子延祖、彭祖，皆明经好学笃行之士。余丁酉至东粤，科臣金堡时为僧雷峰，偕二子见余，咸能文克家以扬公之名者。查继佐曰：大司马之梦加赠者欤？贞则贞矣，三辞征辟，五困公车，死守危疆，以毕忠孝，真可与张、许、文、陆诸公同不朽矣！查继佐撰。书
后
《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非仅仅立言也，立德最上。功在一时，则文于一时；功在百世，则文于百世。良臣文盛，忠臣文衰，礼乐文于定治，兵刑文于革乱。文不以一质为章，变乃化，化乃成。黎忠愍公者，番禺文人之冠冕，时相欲引为馆职，公不许，遂以职方督粤东水师，援虔州，卒与杨公廷麟、万公元吉、龚公棻、姚公奇允同死，称五忠。使公珥笔木天，亦必能死节。顾僇力行间，盖欲挈二京以还其主，功不成而忠乃成，真天下之至文也。二仪辟，六子嬗，八音比，五色间错，圣人作，贤人隐，四灵见，景星卿云，醴泉芝草出，玄黄战，玉石俱焚，公以一身，示幻于其间。梦中之孔雀，席上之黄牡丹，莲须阁之笔，郁孤台之舌，受箭之胁，饮刃之颈，生之名士，死之鬼雄。忽而冰玉洁，忽而刀剑鸣，忽而虎豹变，忽而蜂蝶游，忽而雷电合，忽而风月丽，皆文人之心之跌宕而不可测者。百世之下，闻风兴起，尊王宰，翊圣教，敷春华，结秋实，观乎化成天下而始识文之大，宜公之不以一馆职自许也。予友徐孝廉郴臣，试于乡闱，牍已落，李司李清方就枕，闻户外汹汹若数千金戈铁马声。司李异之，起篝灯再阅，无可复收者。再就枕，声再作。再起再置，三就枕声三作。取论阅之，及表，而悟金戈铁马声故出此耶。表为山西赈荒廷谢郴臣，援据古今，皆晋事，无一语及他郡国，于是荐之，得俊。郴臣博学，喜谈兵，自号犁庭。既有是征，咸谓必以武烈显。未数年，急友之病，一日夜步走三百里，与其友同死。或疑其不验赈荒之表作金戈铁马声。金戈铁马声，合犁庭之名，犁庭而生，不犁庭而死，犁庭以为死君，不犁庭以死友，皆郴臣之文也。功不成而成忠，影园赋诗，掇牡丹状元；虎头城死战，与四君子称五忠；未知孰为祭酒？风人尚雅，壮士矜正，理无彼此，一发于雕龙绣虎，为恢诡谲怪之观，公乃不愧番禺文人冠冕矣！澹归今释书后。
颐生弟续《湖船》时，翻阅丙丁部书，无虑数百种，得明黎忠愍《莲须阁集》，中有及西湖舟联三乐六宜一条，以未得船名，弃而弗录。今冬复见此集，触发前事，因念忠愍远自岭峤四游武林，啸歌所历，山水含辉，况烈风灏气，充塞宇宙哉！爰摘记语诗篇，备明湖之故实，而以吾乡查伊璜、金道隐两公所撰传跋附焉。惜颐生殁已五年，不克见是刻之成，悲夫！
光绪十一年至节丁丙记于嘉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