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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征随笔
今日得与官人相叙,自此以后当思之不置矣。“小云娃曰:”匪特我二人,官人去后,即吾母亦必心思之、口道之也。“李嫂进曰:”官人,日已宴矣,此非官人住处,官人病势稍愈,何不登车而去乎?“余曰:”然。“二女曰:”茶已尽矣,再取好水来,官人吃茶去不迟。“李嫂遂提瓦瓶贮水置炉上,玉娃随之出。
余见止小云娃在侧,强之同卧谑浪,无所不至。小云娃亦放诞风流,了不拒客,惟于私处则以手捍之曰:“此断不可,我手重,恐得罪官人。”余曰:“汝母奈何逐我?”小云娃附耳曰:“非逐官人也,此地旱荒充饥,颇多盗。官人有行李,若住此,恐不为官人福。吾母亦欲留官人。所以不留者,为官人计耳。”余以靴中金赠之,小云娃遽起以金纳余怀,曰:“吾妇人无所用之,恐为人所窥或生恶意。”抚余曰:“官人此别,料不能再见矣。一面亦是夙缘,幸常以小云娃为念,庶可结再生缘。”语已,呜咽若不胜情者。玉娃入视小云娃曰:“小姑何为者不能舍官人耶?”小云娃无语,玉娃怆然曰:“我顷语吾姑,欲留官人过宿。吾姑曰:”不可,万一汝夫归,恐有意外事。‘“余曰:”汝夫归则如何?“玉娃曰:”官人君子也,不妨为官人言之。吾翁故放马盗也,吾夫亦继其业。村中女共九人,吾家居其三。少习武事,以岁歉家贫无以糊口,有劝其追欢买笑者,吾姑约村中女伴,誓不为之。因时易丈夫衣冠,取人之财,然相戒遇南人则舍之而去。
吾翁与吾夫恃有此助,不复劫人。吾姑非不欲留官人,恐吾夫见辎重必有妄想。
倘禁之不止,重贻官人害乎?“余闻之,颇心悸,曰:”承大娘子指示,仆当即行,然不能与小娘子别,奈何?“小云娃曰:”官人万里前程,勿为二女子留恋。“
玉娃曰:“顷所言,官人若泄之于人,我三人骈首就戮矣。”李嫂入以茶饮余,谓玉娃曰:“以布包葡萄送官人,于路上消闲。”目小云娃曰同去,二女匿笑而出,李嫂曰:“渠二人皆欲留官人,官人似亦不欲去者,但此处住不得。且我中年妇人,死灰槁木矣,闻官人笑语,尚不能自持,况渠二人皆少年耶?”余犹坚卧,李嫂抱余起坐,正色曰:“汝以渠二人为武媚乎?皆杀人不贬眼女子也,脱与之有染,渠岂能忘情?或从中途劫取以归,汝自度力能拒之否。”余毛发洒淅,愧谢之。二女入,以布裹授李嫂,李嫂携之至庭中交洪昭,且顾曰:“官人宜早行。”玉娃曰:“吾姑非敢唐突官人也,官人恋恋于此,我二人必有荐枕席者。村中无失行之女,有之,自吾家始。不可诚知官人多情者,其如势不能留何?”
小云娃曰:“官人速去,我二人当至车前送别。”余将出门,李嫂曰:“官人虽病,宜至牛都村宿。半途无善地,慎之,慎之。”登车时,李嫂及二女皆于道左珍重而别。小云娃牵车帷谓余曰:“官人若再过此,定来吃茶。”余不能措一词,闻李嫂曰:“向曾为汝辈言南方人好,汝辈今既一见,得不昼夜相念耶?”闭户而入。余亦力疾驱车,抵牛都村己漏下二刻矣。启视布裹,见萄葡斤许,中有红绸卷金手记一枚,不知何人所赠。挑灯倚枕思之,茫然颇类槐安一梦,异哉。
余之所以作为此记,委曲繁琐不厌其详者,非以夸所遇之奇,实以悔持身之谬。疝疾为患,而犹舍车而骑,一谬也;出门遇大风,不急还坐追车,二谬也;不问途于人,而迷误失道,三谬也;病躯委顿不择善地,而径入险处,四谬也;见三女子,不急另投他所,五谬也;不应听女子抚摩,六谬也;不合与女子接谈,七谬也;二马车来,不即舍此而去,八谬也;既曰良家,而豪放不羁至此,可疑甚矣,犹以婉娈目之,九谬也;李嫂出户,遂与二女谐谑,十谬也;二女明言不可留矣,而犹恋恋不去,十一谬也;李嫂谆谆言皆药石,而故坚卧以持之,十二谬也。幸而李嫂以失行为戒,小云娃有手重之词,原非掷果安仁,强作挑琴,司马已陷不测之虎穴,犹望难订之鸾交温柔,乃戎马之乡脂粉出,风流之阵杀机渐动,祸且随之,而后胆落魂惊,驱车就道,非下愚而何?李嫂曰:“吾中年妇女尚不能自持”、小云娃曰:“庶可结再生缘”、玉娃曰:“来世得为官人婢妾,岂不大幸?”皆发乎情,止乎义,以礼自守者,且其言曰:“惧不为官人福”,又曰:“不重贻官人害乎?”又曰:“或从中途劫取以归,自度力能拒之”者,殷勤劝驾,惟恐客之欲留者,呜呼!可谓贤妇人矣。向使李嫂不直致恫喝之语,二女或曲尽儿女之情,以孱弱之一身,饱妖艳之三女,枉死城中不将增一痴鬼哉?
少所见者多所怪,然后知《太平广记》之所载非无稽之言也。《西游记》西梁女国以男子肉为香囊,吾之肉得不为香囊者,所争止毫发问耳。故记之以此自戒,而并戒天下之好色不顾身者,二月三十日。
「附载绝句四首」
红石村庄娘子军,颜如桃李发如云。英雄远胜儿郎伟,不学罗敷恼使君。
匣里腥风透湛卢,胭脂遂裹小于菟。间居共露春风面,毕竟华让小姑。
疑于紫府会群真,三女扶持一病身。日欲沉西催客去,恐将侠骨染征尘。
马上横飞闪电光,一堆雪影刃如霜。可知神臂弓开处,箭翎花异样长(胭脂贼、闪电光、一堆雪、神臂弓,其详见后记蒲州常生语)。
○记蒲州常生语三月一日未刻,抵蒲州东关外之寺坡底。闷甚,出店门稍西北有关壮缪庙,因至殿前长揖,坐东廊下有贸然而来者,见余声喏,问其姓字,日常,盖蒲州之博士弟子也。殿东北隅有小屋,常生揖余入坐焉,且呼住持烹茶饮客。余以昨所遇甚怪,询常生兹地有盗乎?常生曰:“平阳一郡素无盗,近始有之,然为盗者非男子也。”余骇其说,常生曰:“平阳东控太行,西界黄河,南接梁宋,北连汾晋,背负关陕,襟带代燕、所谓河中用武之地。顾其俗勤而俭,民朴以淳,柳柳州云:”平阳尧之所理,其人至今温恭克让,好谋而深,和而不怒,此尧之遗风也。‘诚哉其言乎!安邑夏县临晋蒲州,素称富饶,三十年来,有司民以奉上,官取之闾左者十倍。正供桁杨桎梏,至卖儿贴妇以偿,此人事之害也。此邦不见雨雪者数年矣,岁歉无收,赤地千里,弱者转沟壑,强者率流亡,十室九空,流离无告,此天时之苗也。不但贫者饥寒,切身不能延旦夕之命;虽富家亦岌岌无以自保。人性剽悍喜斗,即女子皆知兵事。女子之寡廉鲜耻者,习歌舞,当炉献笑,以邀夜合之钱。其有气节者,自负武勇,皆为男子装出放马劫掠土人,谓之胭脂贼。于本地大户秋毫无犯,且不肯妄杀人。过客非重资不取,取重赀亦不过分十之二三,以故无鸣之官者。胥吏咸受重贿,即鸣之官,无不曲为之庇护。
胭脂贼又推其中雄黠者为渠率,势益张,遂以军法部署村民。民愚,畏其威,更利其所有,无不拱手听令。女子何能为?然缓之则事不可知,急之则其变立至,闻以严禁乐户伎女,计无复之,亦跨刀挟矢效其所为。此吾乡之大患也。“余曰:”闻安邑之西南,有红石村者,亦有女贼。然乎?否乎?“常生曰:”红石村女贼有二十余人,而九人者为之魁。九人中又推李氏,李氏之夫亦姓李。李氏名翠娃,能用长枪,人呼为闪电光,以其马上し捷,且运枪如电也。其女曰小云娃,能舞大刀,重五十斤,人呼为一堆雪,以其肌肉洁白、刀光如雪花也。其子妇日玉娃,姓赵,能开十力弓,箭长十六把,人呼为神臂弓,以其挽强善射也。他又有所谓飞飞儿、决云儿、紫云来、锦上花、风中花、梨花雪、桃花雪,有名号者,各村约有四五十人,皆胭脂贼互相标榜者也。“余曰:”诸女贼有淫行者乎?“
常生曰:“无之闻,其约曰:有事二夫者,众共摈之,但在阶下听驱使,不许入坐。皆美妇人也,而亡命如此。”余回寓,常生来以酒一瓶为馈,余更以胭脂贼问之,常生摇首不答,若有所畏者,临别曰:“无多谈,店中人多为之耳目者。”
余舌挢而不能下,昨之得脱于虎口也,亦幸矣哉。常生言胭脂贼之著名者甚多,余忘之矣,犹可记忆者书之左方:飞飞儿,能平地跃起丈余,横身空中至数十步外植立于地。寡言笑,善饮敢,年十九尚未适人。其性颇嗜杀,美且勇,雄视诸女贼,远近皆畏服之。常生曰:飞飞儿能上蒲州塔至第五层,腾空而下。其母故倡也,飞飞儿年十三,其母令待客寝不可,强之,即杀其母。劫掠时或伤人,必碎砍之以为乐,乃胭脂贼中之凶恶者。
决儿,足仅二寸许,以皮为鞋,走及奔马。
紫来,好衣紫,上下内外,衣无一寸不紫者,善射弓矢,皆以紫染之。
锦上花,善用五色蹋索。
风中花,能于马腹下腾转,谓之鹞子翻身。
梨花雪,好衣白,善舞长枪。
桃花雪好衣红,骑桃花点子马。
闪电光,即李氏翠娃。
一堆雪,即小云娃。
神臂弓,即玉娃。
此外尚有所谓一条红、半天雷、单飞燕、双飞燕、闹蛾儿、一天星之类,余以其名不雅驯,不复纪载。常生曰:“若十日不雨、人情皇皇,其害有不可言者,得雨三寸,则家给人足,此辈可即解散矣。”昨宿赤水,风雨大作,至晓未止,不能起身逆旅。云雨可一尺余,半年来所未见也。更问此雨可及百里外否?答云,华山皆弥漫不见,雨能至千里。余深为平阳人幸之,亦深为胭脂贼幸之也。三月四日二更书此志喜。
○拣选举人三月十三日,主考官陈侍御赐书、徐编修云瑞,会同范中丞时捷拣选举人之应选者,年力精壮、应对详明之人,以知县用;其耄而不堪者,以教谕用。其中有一科之后,已具呈吏部,愿就教职者二十余人,求一体拣选。徐编修以为可,范中丞之意不然。就教谕之举人合词哀吁,范中丞怒诟曰:“遵例则公,违例则私,若辈以我为徇私人耶?”徐愤曰:“皇上立贤无方,我不过为国家爱惜人才,岂有私意?”胡方伯期恒以他语解之而止。胡归署,问之于余曰:“新例但拣退知县为教谕,未尝拣选教谕为知县也。中丞言是。但就教者实有可用之人,主考亦大有理。今将如何?”余曰:“举人一科,许就教职,至三科后,原可具呈,改选知县。今宜将已就教职举人亦行拣选,另为一条,听候部议。如此则于范、于徐可以两全,而举人不致向隅之泣矣。”胡以为然,即言之中丞。次日,复会同主考官拣选七人,其事遂定。
○榆林兵备三月十六日,榆林参议道朱曙荪来,纵谈良久。朱故由词林特简监司,以事至西安,同寓开元寺僧房,相距不数步,余曰:“榆林古称重镇,为天下劲兵处,固百战之地也。近来兵备何如?”朱叹曰:“榆林为全陕关隘,李闯之乱,围榆林颇久,城中有精甲数万,且多世将,咸出私财募家丁,无不一以当十者。李闯未至之先,诸世将皆远籴粮食为固守计,若使外有一矢之援,城安得破!至本朝,王辅臣起兵反,宁夏诸城皆为所陷,惟榆林死守不下,陕东得全。今承平已久,诸事废弛,风卷沙土与城平,人往往骑马自沙土上入城,城门无用之物。某莅任后,即会同总兵官,捐赀募民去沙,今虽雉堞俨然,然离城仅三丈许,无论一年之后,风卷沙聚,其与城平如故。即使沙不至城垣,而三丈之外沙有高于城者,据沙埠以巨炮击城,城不能守,此一患也;当时有城河故道,河流甚迅,沙可随之而去,今河道久湮,之非五六万金不可。无帑可动,无俸可捐,此二患也;榆林向有重兵,且戌卒更番防守,今止榆林镇标三千,而实则二千余人,此三患也;连年旱馑,不入正供,且有借仓谷者,其填沟壑者十之二三,流亡者十之五六。去年稍得雨雪,颇有还乡耕种者,本年之催科,百姓巳不乐受,而又加之以带征,而又加之以还仓谷,谷重每斗四钱、五钱不等。榆林沙碛之地,下种一斗所收不过三斗,经岁勤劬,不足供一家之食。急公固是难事,沟壑者沟壑,流亡者流亡,死者不能再生,散者不能即聚,有司计无出,则取死者散者之亲族而桁杨桔桎之,孑遗之民皆以不死不散为恨。借仓谷时,大率十家连保,一家不还,九家代偿,尚是情理所有。今十家中有死者,有散者,所存止一二家,而责偿八九家之仓谷,还谷者受非常之苦,散于四方者闻之,尚肯安居乐业乎?此四患也;榆林道标旧役兵三百,今巳奉裁,所存吏胥数人,愚骏不晓事,且手不能搏一鸡,何以弹压?此五患也;榆林仰食于绥德、米脂诸州县,每晨有以米麦贸易者,不过驴子数十驮而己,一日不来,通城之人皆枵腹矣。当年世将饶于财,家有盖藏,有事即广籴瞻民以为持久之策。今城外堡寨十室九空,城内求温饱之家而不多得,此六患也。万一有意外之变,不必贼骑如林也,一夫奋臂而呼,其城定碎,全陕皆震矣。庄凉监司将洞以私财募乡勇二千人,精兵甲于两陕,某书生遭际圣明,畀以重任,家无儋石之蓄,言如鸿毛之轻,欲去不能,欲留不可,惟有槌胸叹息而已。”惘然者久之,余曰:“历观古来秦地之乱,不在民变,而在兵哗。既曰民矣,无甲胄足以自卫,无弓刀足以伤人,无军法则其心不齐,无部伍则其队必乱,而且有父母妻子之足恋,有田园庐舍之可安。兵则不然,闯、献诸贼,皆起于裁兵,其明验也。计惟止告总戎,严扣克,禁虚粮,选技勇,习骑射。胜兵三干,不但可以捍御一城,且可以援剿四境矣。”朱曰“见兵皆老弱不堪,遽易之反生不测,此亦非旦夕事也。”朱名曙荪,字景光,四川嘉定州人。辛卯举人,癸已进士,以编修出为榆林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