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萤窗清玩》 [明]佚名著
  

  第一卷连理枝
  第二卷玉管笔
  第三卷游春梦
  第四卷碧玉箫
  
  
  第一卷
  连理枝
  词曰:
  而今细说鸳鸯谱,一字情千缕。楚馆秦楼,洛浦天台,快活真如许。个中莫问关情处,诉出花将语。才子佳人,富贵功名,好事传千古。———调寄仄韵《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联之以缘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显之以功名,可谓奇外之奇矣。如今录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为千古秀士佳人同声称快。
  昔宋艺祖代周而兴,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据之余,骤难扫荡。黄巾丑类,蚁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犹且佩剑弛弓,思建殊勋于帝室也。其时有一宦者,姓李讳英,字粲之,山东之莱州人也。娶妻金氏,贤而慧,早卒。李公义守不续,仅遗一怀抱孤儿,年甫三岁。一日,为侍婢抱出门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儿乃将相器。”及李公登进士第,出莅太仓。甫抵官,值崇明县青龙港水患,漂没民居。公忧且忖思曰:“吾闻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属下也,安可不救。”遂乘马往崇明,登高遍望,数其港口,约十余处。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厌水精。盖犀能辟水,以石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复浸。闻之于朝,改迁松江府尹。时其子年#岁,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质性聪明,丰姿俊爽。不烦教诲,日诵万言。虽少小髫龄,却有光风霁月襟怀,海阔天高意量。以故,缙绅耆宿,每来携以偕游。登名山,访古迹,试以诗赋,倚马可成。或以饣华饣罗瓜果啖他,他则即物赋诗,以谢嘉惠。或以幽义奥旨相质难,他则舌如利剑,口若悬河,雄辩高谈,动惊四座。虽李泌早慧,刘晏天聪,不特无此雄才,并亦无此雅度。
  一日,李公与客燕坐。客有归班侍郎桃之春、学士张邦直、司勋苏刚、进士王瑞、刘庄诸公在焉。时李公思刻公堂楹联,呈诸公制稿。诸公谦让未就,忽水平侍侧,从容进曰:“此联无烦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李公顾叱曰:“蠢才,焉敢放肆!”诸客曰:“令郎博洽多才,当必别有见识,何妨说来一听。”水平曰:“此联是孔子起联头,孟子结联尾,人人晓得,不消小子说了。”诸客听得,相顾疑惑,俱道:“实实未晓得来。孔孟既不同时,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对?即就孔子摄鲁相,孟子为齐卿,也未闻有甚公堂对联。”水平曰:“诸公既不肯说,待小子说来,以资一笑。那孔子起的联头是:‘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孟子结的联尾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非齐齐整整的为官对联么。”诸公听了,齐声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现成绝对,不必别寻了。”李公亦点头微笑。
  时庖人进膳至,桃侍郎笑谓水平曰:“我欲出四书一句请对,限以四书对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沽酒市脯’四字。”水平曰:“不过‘蔬食菜羹’耳,有何盛情。”苏司勋曰:“这四字对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请对:‘惟酒无量’。”水平曰:“如水益深。”张学士曰:“这等句平淡无奇,故他易对。我用叠字法出句:‘源泉混混’。”平曰:“此亦易耳,用维石严严。”刘进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见帝帝。”平曰:“可对将朝王王。”苏司勋喜曰:“此四字对得工巧绝伦,我出句:无耻之耻。”水平曰:“可对:知和而和。”王进士曰:“我又用叠句法出:兼所爱兼所爱。”平对曰:“居之安居之安。”刘进士曰:“我出恶得为恭俭恭俭。”平笑曰:“此孟子已自对有了。此之谓寇仇寇仇。”张学士曰:“我出个古人用宁武子。”平曰:“可对滕文公。”桃侍郎曰:“止三字耳,对得何等工稳。我用古人名出句,叠字法。太王王季。”平曰:“此句人人晓得,可以曾子子思对之。”刘进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叠字法。微子微仲。”平曰:“季随季马呙。”王进士曰:“再用古人出句,异样叠字法。时子因陈子。”平曰:“物不孤生,语不独说,既有那句,自然必有这句。可对周公谓鲁公。但四书中古人,可对者甚繁。如葛伯、叶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孙贾、公子荆、王子垫、公孙朝等,岂能枚举,虽对得,不足奇也。”王进士笑曰:“我想个四书所无者难难他,用同类字边法,出江淮河汉四字。”张学士笑曰:“此句果然出得新颖,看他如何对?”水平亦笑曰:“对句虽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苏司勋拍掌笑曰:“妙绝,恰好这四个字,也是一样字边,对得的当工稳,可谓因难见巧。愚还有四个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对,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对,越发撞着会稿矣。鼋鼍蛟龙,不知好否?”张学士曰:“我还想有三句隔只叠字法,未知可对得?”水平曰:“得与不得,说来请教也可。”张学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桃侍郎摇头曰:“六句共十二字却隔以六个也字,四书实实无此格了。”李公亦曰:“这未免苦人所难了。”众人都道:“要他于四书中别寻此等句法来对,这是万万不能的,不若任从他书寻几句来对罢。”张学士曰:“他必别有意思,何必过虑。况他曾说,有那一句,自必有这句作对,岂此句便对不得的。”水平曰:“这十二字,委实难对。”时众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请诸公听听,我用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可对得否?”众人皆齐声称:“妙,难得此六个之字,对得凑巧,可称绝对。”李公亦心焉喜之。桃侍郎曰:“还有四书集句一首,敢请对成?”水平曰:“愿请教。”桃侍郎出对曰:
  有童子,不虑而知,诵其诗,读其书,博学于文,甚矣,后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当此盛赞。敢不恭对,以助一笑。蠡测管窥,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则进,乱则退,从容中道,诚哉,仁者不忧。
  诸公听毕,都道:“集成句,难得如此浑成,语语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针对。”水平曰:“草草应酬,何足挂齿。”李公亦暗地喜悦,但发冷笑而已。桃侍郎顾谓李公曰:“观令郎少小孩提,英气逼人,奇姿焕发,性灵天亶,直迈老成,真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者也。异日状元宰相,岂过分哉。”苏司勋亦曰:“古来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虽有令郎之博学奇才,而却无令郎之雅量伟志,宁馨儿知其非池中物也。”李公曰:“小畜无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责,已出万幸,何敢当诸公盛称。”张学士曰:“令郎聪明冠世。器量包天,诸公之言,诚非过誉。”王刘二进士,亦称赞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饨,固不堪言。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苍蝇得赴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侍郎曰:“令郎平时可常诵习否?”李公曰:“小弟禄薄官贫,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师教诲,每日亦即闲散无拘,听其作辍而已。”桃侍郎曰:“此却不难,寒舍旧有馆师,教训小顽,并及小女,师系本郡杨清。此人博洽多才,曾举孝廉,堪为令郎入门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驾,到彼一游耶。”李公曰:“凤囿龙池,岂容俗物打搅。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水平在旁曰:“名师益友规劝切磋,此诚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诸公赞劝,不可却也。”李公曰:“既如此,贤兄盛情厚德,容异日伸谢可也。”桃公大喜,约定进馆吉日,方同诸公作别散回。
  原来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离城不过数里。公旧任兵部侍郎之职,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与张苏诸公解印回家。后闻艺祖登极,乃以手加额曰:“吾徒始见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岁。一子,名梦红,年五岁。俱是颖悟异常,性由天纵,而碧仙尤极英敏乖巧,美丽如仙。公与夫人抚爱而珍惜之,有若异宝。是年正在遣师教诲,姊弟两人,遂读书于麟凤轩。日诵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来学,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悦。届期,水平乘轿而至。先参圣毕,然后拜杨孝廉,以及桃公,并碧仙、梦红依次相见,三人握手,如平生欢。才命坐,适有侍婢至,说夫人请见公子。水平曰:“本待拜谒,何烦见召。”乃随婢入到后庭,拜见王氏夫人,夫人亦敛衽答拜。因见水平礼数步趋,温文尔雅,暗暗称羡。乃曰:“久闻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见,可谓名不虚传。但不知曾读几年诗书?”水平曰:“能言即诵,至今已四年了。”夫人抚其背而加之膝。适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顾谓左右曰:“生子当如李公子,若梦红辈,直鳅鱼耳。”水平曰:“令郎吞并经史,乃蠹鱼,非鳅鱼也。”夫人曰:“经史岂可妄谈。吾向读书,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请公子一裁。昔夷齐,耻食周粟,隐首阳山,采薇而食,又不与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传出人间来?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时却有一人听得。”夫人曰:“是何人听得?”水平曰:“是一采苓人听得。诗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大约就是此人听闻了。”夫人点头微笑曰:“急智辨来,虽属戏语,却唤醒后人多少愚梦。”在旁侍婢,亦俱解颐。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书所载,谓夷齐隐首阳,而却周粟,兴歌采薇,途遇一妇,问曰:‘二子何往?’夷齐答曰:‘吾耻食周粟,欲往采薇耳。”妇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则薇亦周之薇也,恶可食。’于是,夷齐遂饿而死。由是观之,则采薇之歌,其殆此妇听来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读未见之书,当必有确凿之论。若所云者,特戏言耳。”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赏之。水平系于纽上,拜谢而出。
  及晚,桃公备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数巡,平即推醉。桃公曰:“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赏光。”水平曰:“主人盛情,将奈小生腹无酒蟹,不能饮了。”碧仙停杯曰:“此却何说,到要请教。”平曰:“大凡善嗜酒者,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时尚小,日后渐嗜而渐大,故其人愈饮而愈多,实非别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鱼者,其腹必有腥虫。那腥虫长数尺,出可盈斗,有则奇疾生焉。至于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饮茶,则茶精纳之,故不饮则致病。小生浅见则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览群书,故有此奇闻异见。虽茂先《博物》,子年《拾遗》,未之详也。”杨孝廉曰:“多学而识,名不虚传。金马玉堂,拭目可俟。”水平曰:“学生讠剪陋寡闻,得窥门墙,只聆教益,实出万幸,至老师如此过许,学生岂能当之。”孝廉倍加敬爱。自后,水平、碧仙、梦红三人,合志同心,殚精力学,自诗书经传,诸子百家,地理天文,无不洞悉。一连读至十二岁,梦红亦十岁矣。
  一日杨孝廉谓桃公曰:“三子功穿经史,学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谓青胜于蓝矣。今后但须养其德性,活其真机,玩物适情,以移其气,迨至临场,握笔自然,挥洒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桃公点头曰:“存养省察,原是要着。”自后全无拘束,任其自适。或游戏月下,或谈笑花间,少无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与碧仙游于醉春园,赏积石池之并蒂莲。倚栏并立,接耳闲谈。仙注视并蒂莲花,不觉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爱此花之多情耳。”平曰:“果然匀红并艳,意态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并坐矣。”仙叹声曰:“物类有情,诚非虚语。即如连理树、并蒂花、同心兰、相思竹、比翼鸟、比目鱼、翡翠、凤凰、鸳鸯、蛱蝶等,莫不缠绵固结,终始不离,人奈何独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情之于人,贵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误其情,而所从非偶;薄其情,而有始无终;纵其情,而放荡不羁;矫其情,而矜己绝俗。此固不足以深论。至欲致情,而无可致之术,欲钟情而无可钟之人,徒太息于才美之难逢,搔首而叹彼苍之过吝。斯诚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胜浩叹。”碧仙曰:“物不孤生,花不独发,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于千里万里之天,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针引线,曲就良缘,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水平曰:“诚如斯言,则小姐异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异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两下相顾微笑。忽有双鸳鸯,从叶底引颈而出,随波鼓翼,飞舞翩然。平靠着碧仙香肩观之。仙看到会意处,不觉以扇击栏,低声谩谩而歌曰:
  鸳鸯鸟,鸳鸯鸟,文采风流娇且小。
  天然佳偶长相随,双舞双栖碧沙沼。
  歌声滴滴,如啭黄鹂。平听得意兴清狂,抚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鸟足矣。”碧仙羞得脸红,转面忍笑。须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脸。展视之,见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惊喜曰:“昔人谓杨妃汗红而香,今见小姐始信。”碧仙曰:“夏日可畏。一至于此。”遂携手随柳乘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