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次日午后,水平苦热,独避暑于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见群蝶戏舞,注目观之。忽有人在背后,以扇击其肩曰:“对花乘风,此等佳趣,怎么自家受用,却不邀我一游耶?”水平惊顾视之,乃碧仙也。因笑曰:“偶然至此,非敢相违。”仙见其手拈花枝,遂吟曰:
  绝世一名花,何时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颜瘦。
  水平曰:“花颜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语耳。”适有一蝶,飘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尔蛱蝶,花下独徘徊。
  纵有寻春意,花心恨不开。
  碧仙微笑曰:“花心开不开,待其时耳,花又岂能自主。”水平曰:“时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发之时,未知肯怜此蝶无枝可栖否耶?”碧仙曰:“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怜之有。”平曰:“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飞虫之美。花者,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栖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缘之颠倒,斯亦悔之已晚矣。”碧仙曰:“事纵由天,岂能相强。”平默然良久曰:“然则小姐独无愿望之人耶?”仙摇头曰:“无之无之。”平又默然良久曰:“我等一般幼小,尔何太不晓事。”仙曰:“尔固晓事,但不知愿望何人?”平曰:“吾所愿望者,比飞燕少肥,比玉环少瘦,才高苏蕙,色绝夸娥,若得他结个同心,共成佳偶,则三生之愿足矣。”仙听得玉面含羞,背面暗笑。平曰:“今日园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仙曰:“人非草木,孰无是心。君既见询,定当告诉。”说讫,迟徊不语。平固请问,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后,附耳低谈,胡说几句。水平侧耳而听,却又不闻。忽攒眉曰:“说又不说,怎么含糊吞吐,令人听不分晓。”仙乃曰:“如此,即得尽情相剖了。吾之所愿望者,愿得会弹琴、会饮酒、会写字、会吟诗,则今生之愿足矣。”水平叹声曰:“恁持重说来,我道是愿望甚么,却想出这没要紧的事业,得不令人恼煞。”碧仙曰:“此外还有甚么要紧。”水平低声曰:“人生世上,五伦为第一着。五伦又以夫妇为第一着,夫妇又以择配为第一着。为小姐计者,当思选秀士,拣才郎,并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误终身怨偶,到头悔之晚矣。”仙曰:“吾不嫁人,有何怨偶?”平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训在昔,小姐焉能外之。”仙微笑曰:“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劝得玉女从夫,方劝得碧仙愿嫁。”水平再欲进言,忽隔花有婢女声,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不觉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鸟吹箫,名花献锦。醉春园内,红绿齐芳。桃侍郎前于隆冬,颇患寒疾。至是风和日丽,自觉神气俱清。乃于二月花朝,邀约李公、张学士、苏司勋并诸缙绅等,饮酒于醉春园,作竟日之乐。先是李公举觞,具称杨孝廉教诲之德,并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谦退不已。杨孝廉曰:“令郎性由天纵,才驾儒林,治生学问粗疏,妄以木锥刻玉,殊觉惭愧惭愧。”适水平手执柳枝,从牡丹亭而来。张学士呼而问之曰:“汝所执者,杨枝乎?柳枝乎?”平对曰:“此柳枝也。”张学士曰:“何以辨之?”平曰:“大者杨,小者柳。杨秉阳之性,故叶之向上者为杨。柳秉阴之性,故叶之向下者为柳。”张公点头曰:“此诚然也。然吾见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饯别,往往折柳相赠,此何义也?”平曰:“以小子愚见,大约以柳木易生,随处生长。凡人之去乡,正如柳之离干去乡者,望其随处皆安,正如离干者亦可随地皆活。故为是祝愿耳。”苏司勋曰:“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独列于二十八宿之位,何也?”水平曰:“柳乃寄根于天,倒插斜栽,无不可活。其絮飞漫天地,沾沙著土,亦无不生。盖其得木精之盛,而到处畅达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着天汉,列于维垣哉。”苏公点头曰:“如此辨论,乃是格物穷理之论。尤有一说相问:古今人皆以萱草谕母,不知何所证据?”平曰:“萱音同谖,谖草即晋稽康所论忘忧草也。诗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礼,北堂为妇洗之所。故后世相沿,以北堂谓母,而有萱堂之称。细考经文,殊属无谓。若唐人堂阶萱草之诗,乃谓母思其子,有忧无欢,虽有忘忧之草,亦如不见,非以萱比母也。”说讫,又曰:“愚尝见医书,谓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谕母,义或本此。”诸公点头称是。
  桃公方欲劝酒,忽见碧仙逐一流莺,穿花拂柳,娇憨躲闪,不敢近前。乃谓曰:“今日在座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儿何须退避。”碧仙应声近前,欠身而坐。须臾,酒行三献,肴及羊膏。张学士曰:“羊有跪乳之礼,德行可加,理宜勿食。”桃公曰:“不然,羊性劣而小力,所谓用无可用,而观无可观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有缙绅徐品端曰:“吾见史称,晋武帝平吴之后,荒于酒色,宫中乘羊车,任其适而幸之。宫人望幸者,多以盐汁洒地,竹叶插户,冀欲引羊。据此想来,则羊尚可驾车矣。”桃公曰:“羊车之事,吾素深疑。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驾车者。史书所云,必有所指。”碧仙听得,低头微笑。苏司勋曰:“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别有高见否?”仙正色曰:“女流浅见寡闻,何敢与论史册。但尝考《隋书舆服志》,所云羊车,一名辇车,其制如轺车,金宝饰,紫锦!,朱丝网,以女童二十人,皆梳两髻,服青衣驭之,以出自护军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车,非真以羊驾车也。插竹洒盐,岂非附会其说欤。”诸公咸叹其高见。苏司勋立意难他,乃问曰:“俗云,仪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仪狄也。”苏曰:“世之云杜康,又何人耶?”仙曰:“杜康乃土皇讹音,盖世人传说之误耳。”苏曰:“古人谓饮茶始自三国,不知可是?”仙曰:“按吴志韦曜传,言孙皓饮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饮,以茶代之。以此为饮茶之证,非也。尝阅《飞燕别传》,言成帝既崩,后一夕寝中惊啼,侍儿呼问方觉,乃言曰,吾梦中见帝,帝命赐坐进茶。据此,则西汉已有啜茶之说,非始于吴也。或又曰,诗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即茶也。据此,则前古先有啜茶之说,又非始于汉也。”徐品端曰:“才女论古有识,愚有一说,愿得其详。昔虞舜崩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哭舜而沉诸湘,后在湘水为神。人咸谓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其说未知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诬也。即考路史所载,亦谓湘神为舜二女,非尧二女也。”徐曰:“舜亦有二女乎?愿闻其名。”仙曰:“按《山海经》云,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烛光是也。”徐曰:“若然,则舜又有三妻矣。”仙曰:“又按《大戴礼?帝系篇》云,舜娶尧之子,谓之女“。又《汉书?地理志》云,陈仓有上公明星祠,乃黄帝之孙,大舜之妻。据此看来,则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与子之名,人咸知之。兄与妹之名,人未必知也。”徐曰:“妹名甚么?”仙曰:“按纲目注谓,舜妹名伙手。又《列女传》谓,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传矣。”徐曰:“名既不传,何以知其有兄?”仙曰:“尝见《越绝书》云,舜父顽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苏司勋曰:“高见不差,愚又闻,唐世有状元韩衮者,云是韩昌黎之后,殊失证据。”碧仙曰:“韩衮,乃昌黎正孙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车为金银车,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长曰绾,次曰衮,俱擢登第,而衮为状元。又昌黎孙,有名承者,亦状元及第,为时闻人。然则,韩氏状元,又不特一衮矣,要之吾徒稽古,贵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错。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谓姓介名推者,有谓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谓姓介之名推者。盲谈瞽说,迷误将来,殊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语助辞也。何得谓其姓介名推哉。”诸公听了相顾叹服。
  张学士喜谓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内,有两神童。今日之游,良为罕觏。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观耶。”二人应曰:“谨承尊命,乞赐命题。”张曰:“此乃游春赏花之地,李公子可做《游春词》一阕,调寄《醉春风》。桃小姐可做《赏花词》一阕,调寄《醉花阴》。此无笔墨,各回书案写来可也。”二人应命回去。平谓仙曰:“此词题太寻常,若依寻常数语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体制之。”仙然之,俄而稿就,捧笺齐出。张学士接着曰:“已制成么?何其敏捷乃尔。”诸公俱离坐拥看,见水平《游春词》云:
  锦帐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晓来风送海棠春,早早早。花柳分春,玉楼春树,沁园春草。喜太平春闹,花醉春风扫。迎春乐处奈愁何?恼恼恼。乍燕春台,锦堂春去,画堂春老。———调寄《醉春风》
  桃碧仙赏花词云:
  昨夜后庭花点缀,正赏花时节。尽日语花娇,沉醉花阴,斗百花奇绝。一丛花映黄昏月,蝶恋花须折。遍地落花红,闲惜花飞,揉碎梅花雪。———调寄《醉花阴》
  诸公览毕曰:“写游赏处,含蓄不露。押牌名处,浑脱无痕。佳句奇人,可称双绝。”张公谓碧仙曰:“久不见面,却已造就如许奇才。道蕴、文姬,无此早慧。但不知芳龄几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岁了。”张公点点头,又顾水平曰:“兄台呢?”水平对曰:“虚负虚负,今春亦十三岁了。”张公笑曰:“难得如此。年纪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们结个良缘,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同声赞贺,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谦逊。张公曰:“不然,良缘夙缔,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违天不祥,何故却之。”二公方才应允。时碧仙听得,不觉玉脸含羞,转面他顾。水平以目斜视,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闪掩而去。平蹑其后,暗随之。既赶上,叩其肩曰:“玉女,果愿从天耶?”仙佯怒曰:“不愿不愿。”说讫,不觉相视而笑。至晚席罢,诸公散归。
  越数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顶,凤钗一对,赍之。婚盟遂定。后桃公以并处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闺阁,以习女红。自是,音容两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归山东,入童子试,遂于是年游庠。佳音至时,李公颇喜,并回书以勉励之。
  其时,碧仙独处深闺,纱窗寂寞,每念旧时嬉戏,心辄怅然。兼以天下盗贼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儿女态,终是无益身家。因家传有两口青霜宝剑,乃羊头精钢百炼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于是厌习女红,专学剑术。花前月下,随地舞之。行则必携,坐则必佩。忽忽学至十六岁,俱已娴熟精妙,法术入神。每一舞,则影捷流星,光惊闪电,锋芒隐现,若风前乱滚梨花,剑气飞奔腾,似天上骤飞雪片,以水洒泼,几不沾身。
  一日桃公见而语之曰:“吾儿生长深闺,纤锦抽丝,是其素业,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习此丈夫之术哉。”碧仙曰:“不然,方今神器迁移,群凶未靖,学此剑术,虽不能安邦定国,亦可以护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间祸不远矣。”桃公曰:“虽然,天下当学者尽多,何必专事此业。”仙曰:“昔卫夫人看舞剑,而悟书法之妙。吾学舞剑,即学书法也。”桃公笑而不语。
  是年,东粤惠州府霍山贼反。那霍山在龙川县东北八十里,顶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峦秀耸,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谢骥,龙川罗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结巢于此。是岁二月,拥贼二十余万,直奔荆南。虏掠乡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慑,遐迩怆惶。两湖文书,连片告急。表闻艺祖,赫然震怒,诏两湖提督,征兵讨之。贼固守城,而不之战。冬十月,贼忽弃城而去,逶迤趋赶,骤驻浙西。其时,浙西疫气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驻江南,贼势猖狂,锐不可御。
  桃侍郎闻信大惊,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议避难。桃公曰:“贼匪多众,此地不足容身,当速图之。”碧仙曰:“不如进城暂避,可保无虞。”夫人曰:“如此虽好,只是吾儿深闺娇养,怎好经见外人。”仙曰:“此特暂时从权耳,欲免大难,小节所不计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辈,何止数千。倘母亲真欲藏羞,孩儿亦自有策。”夫人问:“何策?”仙曰:“可着舅子衣服,扮做男妆,混于稠人中,孰来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是晚,束装停当,以俟明早进城,笳鼓悲鸣,惊不成寐。比及天晓,仙梳洗毕,乃取梦红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纳下云履,温文尔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从旁审视,不觉好笑。甫装毕,忽闻人声潮涌,炮响山颓。群呼曰:“贼至矣!”桃公大惊,急带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宝剑,跨上骏马,随后而行。将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帐野,风卷而来。桃公策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门已闭。公回顾不见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唤,贼已临城。见仙绕城而走,后面数贼,紧紧追之。看看近来,仙急掣青霜宝剑,回首一挥,贼器俱断,贼大骇而回,仙乃策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祷祝,两泪潜然,望至不见乃已。
  时碧仙走了片时,方欲缓步,忽有四贼,从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拦住去路。仙藏过宝剑,从容谓曰:“列位谩些,吾人困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马者,可就按住丝缰,待我下来。”四贼个个争要,齐来按缰。仙急出剑斩之,四手俱断,并倒于地,仙乃夺路飞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问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过了松江府,此娄县界也。”仙曰:“有贼否?”店主曰:“贼势浩荡,何地无之。”仙即结束马匹,觅路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