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异草

《萤窗异草》[清]长白浩歌子

  《萤窗异草》三编十二卷,共收短篇文言小说一百三十八篇,作者署名为长白浩歌子。此书叙述的多是明末清初的见闻,文字隽爽,在诸多仿《聊斋》的作品中成就较高。今存申报馆本和《笔记小说大观》本。申报馆本是目前所见到最早的本子,原题“长白浩歌子著,武林随园老人续评,关中柳桥居士重订”,三编卷首题“光绪丁丑(1877)夏日申报馆印”。

  关于作者,大致上有两种说法,一据《八旗艺文编目》,说该书为乾隆时代作品,作者是尹庆兰;一始于平步青,说该书为光绪初年作品,是申报馆文人的假托之作。
  尹庆兰字似村,满洲镶黄旗人,原姓章佳氏,是尹文端公继善的第六子。庆兰大约生于乾隆元年(1736),至迟卒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他虽然生于贵育之家,却性情恬谈,不慕功名,耽吟咏,好风雅。乾隆十九年(1754),在尹继善督理南河时,庆兰与袁枚相识于袁浦署中。在此后的数十年中,两人诗酒唱和,过从甚密。庆兰博学多才,曾经乾隆殿试,颇受称赏,然终身未仕。有《绚春园诗钞》。从庆兰的经历、志趣和文学素养等情况看,他是有可能成为《萤窗异草》的作者的。然而没有佐证支持此说。戴不凡在《小说见闻录》中讲到了题作《聊斋剩稿》的稿本,从其篇目和内容来看,正是《萤窗异草》。“纸已敝败,盖不知已经过多少人阅读使然。有因使用指甲翻书而抓破纸张缺字缺句者,有被人揭去半页者,其阙文又有经人用竹纸衬贴补全又复脱落者。就纸色而观,当不晚于乾隆。”或许从乾隆末到光绪初,《萤窗异草》只是以手写本的形式被人们辗转传阅,影响并不广,到光绪初申报馆印行之后,它才风行一时。

  平步青《霞外捃屑》卷六:“(《萤窗异草》)二编卷三《痴狐》条,仿留仙《小翠》为之,而云同郡吴公畹(戊辰进士)太仆卿之宠姬也,与杜一鸣云嘉靖五年进士,题名碑皆无其人。据“同郡”二字,则必非尹似村所作明矣。不特袁评附会,所载会稽马中骥(庐州参将),死张献忠难;康熙戊子文安戴敬宸登进士;固安王立猷壬申、癸酉连捷;许皋鹤太史册封暹罗副使,溺于海;马太史介庵典楚试诸条,皆子虚乌有,事无可征。盖即馆中黎邱为之。观二编、三编接踵嗣出,殆以齐学裘之《见闻随笔》、《续笔》为劣,借此思驾其上也……”或许因作者署名为“长白”浩歌子,故附会以与《子不语》作者袁枚相过从的尹庆兰,并原题王渔洋评语(《聊斋剩稿》稿)亦改为随园老人评语。

  初编  序

  卷一  天宝遗迹  卜大功  金三娘子  玉镜夫人  贾女  桃花女子  红鞋  毒饼  翠衣国  痴婿  犬婿  田凤翘  刘天锡
  卷二  桃叶仙  冯埙  昔昔措措  温玉  睡姬  张仙  守一女  柳青卿  珊珊  白衣庵
  卷三  魂灵  妒祸  李念三  訾氏  假鬼  银针  赝殃  落花岛  货郎  化豕  缝裳女  火龙  青眉  王秋泉
  卷四  胎异  夏姬  郎十八  三生梦  固安尼  无常鬼  苏绪  卫美人  苦节  狐妪

  二编  序

  卷一  潇湘公主  紫玉  古冢狐  崔十三  白云叟  辽东客  弱翠  考勘司  杜一鸣  酒狂
  卷二  祝天翁  畅生  镜中姬  程黑二  拾翠  小珍珠  尸变  黄灏  徐小三  花异  鬼书生  于成璧
  卷三  绿绮  痴狐  灯下美人  梁少梅  定州狱  住住  仙涛  陆厨  艳梅
  卷四  袅烟  镜儿  翠微娘子  徐之璧  女南柯  子都  大同妓  虢国夫人  姜千里  画廊  窃妻

  三编  序

  卷一  唐城隍  智媪  挑绣  田一桂  沈阳女子  晋阳生  春云  折狱  隔江楼  谈易狐  田再春
  卷二  宜织  遗钩  奇遇  绣舄  舆中人  庞眉叟  诗妖  变鬼  续念秧  生生袋  窥井  巨蝎  梅异  童之杰
  卷三  杨秋娥  笑案  戏言  销魂狱  讼疫  秦吉了  龙阳君  苑公  银筝  董文遇  马元芳  瓢下贼
  卷四  蛇媒  续五通  又  玉洞珠经  阿玉  斗蟋蟀  狐判官  钟鼐  鬼无颏  秋露纤云  萧翠楼  卢京  苏瑁

  萤窗异草初编

  序

  稗官有三:一说部,一院本,一杂记。而杂记又有两种,大儒之语录不与焉。其搜求典坟,博览载籍,引古证今,发为伟论,非第为诗文之助,直可羽翼子史,尚矣!其记载时事,传述见闻,舒广长之舌,斗雕镂之心。说鬼搜神事,不必问其虚实;探赜索隐文,不必嫌夫诡奇。仰《齐谐》为谭宗,慕《虞初》而志续。如杜牧之寄托风情、李伯时摹绘玩具,亦足以消长日、却睡魔,固不失雅人深致矣。世俗陋儒胸无墨渖,动谓立言,务黜浮华,以为补救人心、挽回风气起见,则六经廿二史,圣贤遗训,班班可考,又何必如许迂腐陈言狗尾续貂耶?客有以《萤窗异草》抄本见示,款署长白浩歌子,未悉为何时人。或称为尹六公子所著,顾随园老人评语,的系附会。其书大旨,酷摹《聊斋》,新颖处骎骎乎升堂入室。虽有类小说家言,弗足为文人典要,而以之消长日、却睡魔,固无不可也。贤于近时所刻《见闻随笔》远矣!尊闻阁主人仿聚珍板刷印行世,问序于余,爰作质直语告之。呜呼!凡人有心作有关系文字,转不若里巷歌谣足以启发心思、耐人寻味也。斯言惟具性灵者可与共印证耳。时光绪二年岁次丙子端阳节,梅鹤山人序于海上鹪鹩一枝轩。

  卷一


○ 天宝遗迹
  骊山之阴有石洞,其额曰天宝遗迹。以石为扉,坚不可破,人亦莫知其所有。故明正统年间,门忽自裂,宽仅尺许。有刍荛者见之,归以语其乡人刘瑞五,已则惴惴焉,未敢入也。瑞五幼读书,性豪纵,有古侠士风,闻之欣然欲往。乃约里中喜事而好奇兼饶胆识者,共得五人,携酒食猎具而行。至则山径崎岖,荆榛塞路,攀附而后上。及见洞口,白石磷磷,然滑腻光泽如有人经行者,心窃异之。又行里许,始达其穴。由隙而窥之,其中窈杳而深黑,都无所睹。有怯者,即欲言旋;其勇怯半者,亦未敢言入。独瑞五奋臂大呼曰:“不探此奇,归有何趣?”乃篝火燃炬,踊跃以前。遂先入,继之者又,仅得三入。初入差可骈肩,渐深而能容驷马。两旁皆石壁,洁白晶莹。以火烛之,仿佛如有绘画。瑞五顾谓众曰:“境殊不恶,何怯为?”益深入之,穷其奇。曲折数武,便得一门,其屏以青玉为之。隶书数行,墨迹犹新,其众以炬照而读之。其略曰:“朕与妃子每遇盛暑避热此间,共享洞天之福,于兹五年矣!风流潇洒,不啻神仙。汉武白云乡,遂非所羡。但恐千秋万岁后,罕有知吾两人相得之欢者,爰命良工置石像于内,以流传不朽。间与妃子流览其中,不禁相视而笑,几忘其身之匪石也。”末署“天宝十年秋七月御笔”,始知为明皇所书。及转屏后,大可数十楹,中置宝座,仅虚位,尚无他奇。左为晓妆阁,一石美人挽发对镜,倦态堪怜。旁二宫娥,一捧匜器,侧立而欲前;一代妃捧发,跪而持之,貌甚恭谨。妃首微回,似有所语,眉目皆入画。妃后立一人,唐巾便衣,髭须微捋,则开元皇帝像也。情形态度,宛然相亲,众览之无不欣欣欲笑。其右为浴池,以绿玉为水,波纹荡漾如活。旁立二人,执巾捧帨,眉睫间微含笑意。帝与妃皆以白玉为体。帝白身游戏水中,仅没其脐下,坐而侧首,以目招妃,状似欲言而匿笑。妃坐小石床,亦裸其上衣,酥乳轻圆,麝脐微露,无不历历可见。然而黛低云皍,容如腼腆,且以纤手扪绣带,一似欲解而不胜其羞者。由裳而下,双弯则已尽赤矣。瑞五与众孜孜谛视,方将深探其秘,而举首遥睇,帷幙俨然。俄闻大声发于其内,如崩石。且冷气砭人,肌皆生栗,遂股栗欲返。虽瑞五之豪迈,亦凛乎不可独留。比出洞门,三人中已仆其二,面色青碧,口皆流涎,状如中毒。乃大惊,扶掖下岭,踉跄而归。至夜,俱暴卒。家人罔知其由,遂涉讼官。鞫瑞五,具陈本末。命吏验之,信然,乃薄责而遣之。因以丸泥封其洞,且凿其额,以灭其迹。然在樵夫牧竖犹能识之。洎乎天启末年,雷震其穴,乱石嵯峨,已渺然不知其处。

  外史氏曰:余尝怪明皇为一代风流帝王,骊宫之造选胜搜奇,岂无雪洞云桂之楼,而仅以土木侈其观?且阿嬛素丰于肌,性必畏暑,又岂无清凉世界以安此弱质哉?及闻此事于瑞五后裔,虽荒诞不经,而未始不可补开元遗事。故存其异而录之,以俟世之问津者。
  随园老人曰:刻画奇诡,几与《聊斋》相埒。然曰喜事好奇、兼饶胆识,方可以语此,则已得山水三昧矣!世无瑞五其人,不免皆门外汉。


○ 卜大功
  明季张献忠作乱湖南。有裨将曰马雄飞,能开五石之弓,善为左右射。献忠恒宠遇之,赏予独厚。马故燕人,与涿郡卜大功相友善。卜亦孔武有力,尤通文词。年二十,即废书而叹曰:“士生用武之世,宁为万人敌,杀贼取斗大金印,何屑屑事此毛锥耶?”闻者咸壮其志。马既从献忠,宠冠一军,自以为不世之遇,乃使人驰书召卜。卜忿然作色,面叱来使曰:“渠以予首亦当卖耶?第念故人情,不执汝赴官,宜亟去。”遂不发其书而遣之,其刚介如此。后以应募从征,以功骤擢至守府,莅任山东,土贼不敢入境。嗣因献忠犯凤阳甚急,抚臣马士英奏请檄召天下兵护卫诸陵。卜被征,渡淮与献忠战于滁泗,斩馘甚众。究以北人不惯舟师,致为贼所获。献忠爱其勇,乃使马以利害说之。卜见马来,闭目不视。马执手泣曰;“故人何不幸至是。”卜忽张目而语,眥尽裂,谓曰:“予向与尔狩猎山中,竞逐一狡兔。尔顾我曰:‘大丈夫立功国家,得贼当如得此。’曩时之意气何盛耶!言犹在耳,尔既从贼,今尚得以故人目我哉?”马语塞,惭沮而退。终以绨袍恋恋木忍于心,因诡词以复献忠,谓卜色厉而内荏,倘软困之,不浃旬可得。献忠信其言,遂囚卜于土室,守以健卒,饲以草具,将俟其穷而收之。卜求死不得,乃绝粒以待毙。夜坐室中,吟以见志。甫哦曰:“去国离乡事鼓鼙,满拚颈血染虹霓。”余韵未已,俄闻窗外续曰:“江流不葬英雄骨,好逐青鸾过越西。”其音娇婉,不类男声。卜以为异,耸然而听之。又闻朗言曰:“良马一蹶,终致千里,丈夫何不自振拔,乃欲效无益之死。”言已,竟破扉入。视之,则一女郎,年甫及笄,衣裳甚都,貌亦艳绝。错愕间,女郎敛衽启曰:“怜君忠节,敬来相救,可从妾出此虎口。”卜惊喜,不暇交谈。幸贼中无桎梏,女郎径携之行。将出,复反曰:“不可使鼠子知我。”乃取袖中彤管,大书数字于壁,呼卜曰:“去去。”悄然遂出。视守者伏如沉醺,相与枕籍地上,卜亦莫解。去贼里许即长江,早有小鬟舣舟以待。女郎促卜同登,扬帆而南,瞬息百里。舟虽仅容三人,而波浪兼天,稳如磐石。卜惊魂少定,始谢曰:“感承援手,出予雉罗,敢请芳名仙居,以为异日酬恩之地。”女郎闻言,以横波睇之,微笑曰:“君犹未喻妾意耶?诗所谓青鸾者,即我是也。将与君翱翔天表,永效双飞,何谢为?”卜始默会其指,喜出望外。逊曰:“一介武夫,马齿且长,乌足以当此青盼。”女郎笑曰:“君烈士,妾贞姬,正合为偶。岂效儿女子沾沾较量于年貌哉!”因自白其姓氏,则马家少女,无字,越之会稽人也。卜又诘其颠末,女郎笑弗答。舟行次采石,天方达曙。女郎命鬟治具,未见烹炮,珍馔罗几。卜食之至饱。饭已,女郎令卜小憩,解维复行。及寤而询之,则已抵钱塘江矣。揽袂而兴,晚潮适至,澎湃之声,俨然万千铁骑蜂拥而来。卜未习此,骇极。女郎语之曰:“此子胥一怒之威,君独未闻之乎?”逆流而上,雪浪拍空,毫无所惧。有顷曰:“去妾家伊迩,可以登岸矣。”卜从之。回顾小鬟,倏忽与舟俱没,卜益异之,联袂而行,约半里,得一村,水环木绕,风景颇佳。入村而北,东向一巨宅,门阑修整,栋宇高华,檐际有青字石额,颜曰“参戎府”。女郎嘱卜曰:“君至妾家,勿儳说,任妾所云。不然,事且败。”卜颔之。忽一少年,缓带轻裘,自第中出,见女郎愕然曰:“妹何徒步而归?父事将若何?”女郎涕洟曰:“父不幸没于王事,庐州已陷为贼巢。妹赖将军力,相携至越。此齐东之卜守府也。”少年闻言大恸,肃客入宾馆,不暇为礼,偕女郎入内。卜茫然默坐外舍,闻第中号啕悲戚,尔许时方止。又有顷,少年出,则已易缟衣素冠矣。形容惨淡,血泪盈眶,揖卜而谢之曰:“适闻凶讣,痛割五中,慢客不能无罪。今奉老母命,请君一晤,敬来奉肃。”卜从之入。至庭,见婢媪拥一妇人,年可四十许,降阶而迎曰:“未亡人不克从夫殉国,殊深惭赧。小女子重赖提携,远脱陷阱,高厚难酬。”语已再拜。卜知为夫人,然喻女郎意,不欲质言,唯唯逊谢而已。夫人延客坐。茗甫一献,起曰:“婚媾之约,未亡人既已洞知。请郎且就甥馆,俟为先将军成服,敬当如命。”卜知姻事克谐,起谢,且请以婿礼见。夫人含戚而受之。令人粪除侧室,馆婿于厅事之左,供帐维丰。卜私询臧获,始知马公讳中骥,即庐州殉难者也。盖马本世族,以武科起家,历任至参戎府。有二妻,一携之任,一在家居。女郎即从任者所生,故在衙署,少年则其异母兄也。翌日,公子与母衰绖受皏,设祭招魂。卜为代纪丧务,戚族皆以婿目之。尽七后,夫人与子计,效楚畀我之故事,择吉赘卜于家。花烛之夕,卜谓女郎曰:“子实生我,而谓子赖我以生,受之殊觉汗颜。”女愀然曰:“妾隐衷,惧骇听闻,未敢轻泄。今名分已定,妾不忍欺。且君亦当世之豪,言之谅无所恐。”因泣白曰:“妾非人,实鬼也。生前从父莅任庐州,甫二年,遭献忠之乱,父没于疆场,城亦继陷。举室惊窜,老母投缳而死。妾正欲自裁,而贼众已集。其将有马雄飞者,悦妾姿容,将施强暴。妾绐之,俟贼少懈,遂投眢井,自陨其身。及归地下,遇家严,乃知射吾父者,即是贼也,因怀忿不欲往生。感荷孤山小姑,怜妾苦节,赐以炼形之术,名列鬼仙。谓妾命中合受一品诰,且父仇可复。妾因辞姑行,出君于阱,藉手以报吾亲。昨往凤淮,贼已授首,不共之仇已雪矣。”卜闻其言甚惊,即亦无惧色。询其复仇之状,答曰:“妾前题壁云:‘纵囚者,马也。’献忠见之,果疑雄飞与君有旧,不俟其辩而诛之。妾至贼所,渠已悬首于辕。”卜又诘小鬟何人,曰:“此小姑之侍儿也,不然岂能履水如康庄,且俄顷数千里哉?”言次相扶入帷,解衣共枕。交合之际,闺体宛然,益为爱重。三朝,夫人为之张筵,大会诸眷。嗣是倡随甚欢。弥月后,女谓卜曰:“庐郡人来,必泄吾事,此地不可久居。”乃诡托卜思乡井,买舟欲归。母兄挽留不住,赠钱千緡。遂徙于秀水,卜宅于乡。时有小寇窃发,卜治戎具,弯弓骤马,连杀数贼。寇皆奔,里人藉以无虞。后抚军召募,卜欲往,女沮之曰:“时尚未可,请与妾隐。时至,可以有为。”卜从其言。迨夫本朝定鼎,卜始出,累建奇勋。仕至总镇,女果受封。顺治辛卯,莅任湖襄,擒献忠余党数人。询以雄飞,果以卜故被戮。卜伤之,为设位以祭,且谓其僚属曰:“彼志非不大,但惜目无瞳子耳。”卜年七十犹矍铄,生子二人,皆成武进士。及卜卒,太夫人独居一室,至夜忽不见。家人有知其事者,以为从小姑仙去。遂具冠帔,葬于卜氏之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