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录

  夕芳性质柔婉,伉俪甚笃,事堂上尤以孝称.常念其父母兄弟不置。每岁寒食,辄与露扫其墓,恸哭而归.后举一子,仕至州刺史.
  一—此前明天启时事.
  邓无影
  邓乙年三十,独处,每夜坐,一灯荧然,沈思郁结.
  因顾影叹息曰:“我与尔周旋日久,宁不能少怡我乎”其影忽从壁上下,应曰:“唯命。”乙甚惊,而影且笑曰:“既欲尔怡,而反我慢,何也”乙心定,乃问:“尔有何道而使我乐?”曰:“惟所欲。”
  乙曰:“吾以孤栖无偶,欲一少年良友长夜晤对,可乎”影应曰;“何难”即已成一少年.鸿骞玉立,倾吐风流,真良友也.乙又令作贵人。饿顷,少年忽成官长,衣冠俨然,踞床中坐,乃至声音笑貌,无不逼肖.乙戏拜之,拱受而已。乙又笑曰:“能为妙人乎”官长点头下床,眨眼间便作少女,容华绝代,长袖无言。乙即与同寝,无异妻妾.
  由是日晏灯明,变幻百出,罔不如念.久之.日中亦渐离形而为怪矣.他人不见,唯乙见之.如醉如狂,无复常态。人颇怪之,因诂而知之。视其影,果不与形肖也,形立而影或坐,形男而影或女也.以问乙,而乙言其所见则又不同.一乡之人以为妖焉.
  后数年,影忽辞去。问其所之,云在寓次之山,去此数万馀里。乙泣而送之门外,与之诀。影凌风而起,顷刻不见。乙自是无影,人呼为“邓无影”云.
  ——徐懋庵言之.
  云阳鬼
  云阳之东有丛林,素传多鬼魅,往往白昼搏人.
  一健儿过其地,心甚怖.忽一少年奔而逐之,健儿骇呼曰:“鬼!鬼!……”因疾走,为梗绊而仆,几伤足.少年追既及,搀健儿起,谓之曰:“无畏。”语未毕,健儿奋拳击之,少年驻呼曰:“鬼……鬼……”乃亦攘臂击健儿。
  正斗间,一人岸帻昂然而来,问二人何斗,各应曰:“鬼!鬼!”岸帻者笑曰:“惑哉!是乌有鬼哉!”理论再三,二人始释手.各通姓名乡里,盖平昔相知而未相识者,遂相视面笑,且曰:“今三人同行,不复畏矣。”
  不数武,岸帻者在后大笑曰:“二公真雅量,如某之丑陋,犹不畏耶”二人回顾,见岸帻者身长丈馀,面大如方相,黑白各半。二人齐呼曰:“鬼!鬼!……”骇绝仆地,鬼亦遭灭.
  非非子曰:甚矣,鬼之难识也!当二人疑惧之际,彼此互观,觉衣服、手足、耳目事事皆鬼,而实则非鬼.而为之居间而排难者乃真鬼,而反亲之而求助也.甚矣,鬼之难识也!
  使鬼不乘衅而出,或见于二人独行之时,则毒手饱拳,鬼当之矣。此鬼之所熟筹而万万不出于此者也.呜呼!鬼亦狡谲矣哉!
  石室虎
  里人陈献,无赖子也,多阴恶,而外复无状.人惮之,莫敢谁何。
  一夜,梦一人来曰:“大王召尔。”献问:“汝何人?”曰:“吾伥也。”献不觉随之行。至一山,林本深邃。入一石室,一虎头人踞石而坐。伥前曰:“献至。”使跪于前.虎头人曰:“汝知我山中无食乎”献叩头乞哀。虎头人曰:“汝性犷悍,行复腥秽,实无人味。虽当果吾腹,而惧汙吾。”曰:“今召尔魂至,暂充庖厨,作蔬菜耳。若以为吾粮,非历千劫不可也。”献惶惧,不知所对。
  伥鬼已前褫其衣,执之璺室,牛刀缕切之,馀其骨而已。痛楚万状,哀呼,终不顾。切既毕,盛以大盘。旁系二封豕。虎头人取食之,每食一蹄,或一脔,辄以盘中物少许下之。献虽痛极昏晕,知识终不昧。食尽,乃醒矣。
  次夜,又梦之如初。如是将三年,无间夕。心甚恶之,未尝告人。
  一夜,虎头人谓曰:“汝千劫已满,骨味当少佳,可以饭我矣。明日正午,可沐浴俟我。”献请曰;“某虽不善,当获罪;面大王若此,不太虐乎”虎头人曰:“是犹未足为甚也。尚有万劫、数千劫者,下而至于数劫、数十劫不等。皆天曹所命,视其恶而斟酌焉。”因指伥鬼曰:“此万劫者也。以汝所为,尚不指千劫.然汝妻娐贱娼且二十年,丑声四播,故汝得从末减耳。”因取书一册,令观之.皆列当食者姓名,颇有平日相识者,而献名亦在,劫亦符合。献遂执书辨曰:“天下如某者亦岂少哉东村余阿三者,罪与某略同,何不列名此书而考终牖下”虎头人曰:“天曹之刑,不可备知。然所云余阿三,吾固闻之:彼已为豕矣,宰割千生,岂减于尔”献又哀请,曰:?某今知罪矣,愿改行从善。大王独不能赦某乎’虎头人曰:“颇亦有所赦。奈汝孽太重,天曹有命:千劫已上者例不赦,万劫者例不减。吾哀汝一念之复,且佐吾盘餐者三年,岂得无情?当从例减汝。汝分于明日当食,今且宽一月.一月之后,汝当自经死;吾来啖汝尸,不致汝生受支解之苦:此所以减也.汝姑去。”献倏然已醒。
  自是神色沮丧,知死期将至.每为众人言之,闻者皆股憟。
  一日晨起,缢于庭椽。妻惊见,解救,——已死矣,——大呼邻人。众方集视,忽一黑虎冲门来,众皆辟易。虎竟攫献尸以去。
  非非子曰:李青莲先生自称诲上钓鳌客,谓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而辨之者曰:“是饵也,鱼且不食,而况于鳌哉”此《巷伯》之六章诗人之旨也.然悬之虹蜺之丝,挂之明月之钩,临东海而漂之三年之久,则腥秽略除,气味少变,以之享鳌,鳌其吐之乎斯虎也,其知之矣!
  青州贾
  贾人有丙丁相善者,皆青州人也。约至长沙合资贸易,订以某日启行,会于某所.既而丙至,而丁不来.候之十日,丙谓丁爽约,心非之,遂独往。
  三年而丁至,时丙已饶于财,将卜归.乃迎谓丁曰:“来何暮也我且归矣。”丁深谢后期之罪,而不言后期之故,且曰:“君归我亦归耳。”丙问故,丁曰:“恐君道远孤行,或有不利,愿伴君以赎前愆也。”丙谢曰:“君勿尔。君千里远赴,必有所为。今不终朝而归,乃以我故也,我则累君。”丁固请同行,丙乃许,虽感之,亦复疑之,谓有故而稽迟者情也,无故而旋反者非情也,虽友生之谊笃,爽约之悔深,不宜至此,是必有异。而丁于道途之间、旅居之际,金兰之情、云霞之谊逾于往昔;又时道人生聚散之感、朋友离别之恨,使人凄然,如睹寒冰而听哀笛,对落月而闻断琴也.
  既至青州,丁距丙居近百里,邀丙三日后过其家,当相待.因执手歧途,恸哭言别.丙亦为之潸然.不知涕之何从也.
  三日往访,丁妻出见,抆泪而言曰:“先夫捐馆已近四年。其没也,在公南行之前夕,故不及讣。弥留之际,犹谆谆以失约于公为辞.昨梦至家,言公明日当来,宜鸡黍俟之。家以公方远行,未信,今果然矣。”
  丙闻大哭,命其子引至墓所,持尊酒而告之曰:“故人故人,已至此乎向犹谓君寒盟,不意已隔泉壤。而君不远千里,省我而同行,故人于某生死厚矣!形泯情亲,千古所仅。今酹酒故人之宅,能使猿鹤旧侣,更望颜色乎”言罢大恸,子亦踊哭。行道见之,无不陨涕.忽阴风刺骨,山叶惊飞,见丁于尘雾之中挥泪拱手,须臾而灭。
  非非子曰:昔延陵季子挂剑徐君之墓,曰:“吾心已许之,岂以死而背吾心哉”君子曰:“延陵季子之于信也,其至矣乎,”然人之信于鬼,非鬼之信于人也.丁之于丙也.其信乎死矣,而三年至焉,不可谓不信也.斯鬼也,其诸古张元伯之流欤抑亦鬼之季札欤
  张将军
  圣人受命,河海安澜.百馀年来,啸聚之徒洗心革面,无复梗化。
  尝闻故老言:昔有明之季,有张将军者,逸其名.尝出海捕盔,驾大舟一,从健卒数人.自恃武勇,欲探虎穴.
  有少年书生,形仪稚饬,言有事他国,厚赂舟人,求附舟.将军故有令:附舟者以谍论,杀无赦。舟人利其金,私纳之.
  行数日,将军闻香烟扑鼻,命索舟中,曰:“必有盗。”得书生,将置之刑。书生自陈非盗,欲之海外省父,无舟自达,故敢昧死来,惟将军仁恕.将军视其状貌不类盗,且怜其孝,赦而与之言。书生能作学问语、才语、仙佛语、农桑经济语,俳优谐谑语,出风入雅,吐史谈经,随事酬应,动中窾会.将军素长于文学,竟莫能屈,往往反为所难,大加叹服,自谓得书生晚也。
  一日,及捕盗之事,书生曰:“盗可服,不可捕也。盗能见将军,将军不能见盗。”将军不平,乃大言曰:“尔书生敲枯砚,翻蠹简,乌知将军之能乎专制一方,扬威千里,长鞭所指,遐陬恐慑,区区海盗,何足膏其斧刃哉”书生曰:“将军亦知海盗之能乎”将军曰:“海盗之能,解衔刀弢火,夜趁丛泊,猝闻捕诛,潜窜薮泽耳!”书生曰:“以某所闻,固不仅此。”将军问:“汝何以知之”书生笑曰:“以盗言盗,安得不知姑请试之.”将军愕然.
  时繁星丽空,海波碎月,万里无片帆只舶.书生取筚荜篥,自船头吹之,不数声,小舟千百悉自波中涌出,明炬雪刀,须臾环集.将军失色.书生笑曰:“盗不可捕也。虽然,为国供职,自应尔尔。吾辈岂得犯将军聊与将军戏耳,将军无恐。”复吹荜篥数声,大呼曰:“将军珍重,某去矣!”书生及小舟皆不见.将军亟命回舟,丧魄者累日,自是不复捕盗.
  方比部
  京师正阳门内关帝庙,最灵显。乾隆丙午,方比部体入都应北闱乡试,诣庙拈神筊,卜文战利钝。筊语云:
  “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
  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
  盖汤临川《牡丹亭》传奇中诗也。佥谓神语太廓,与科名事无涉.已而揭晓,方获售,列名第十八,十九名乃牛姓人也。始悟骑牛之说。
  ——友人彭坦斋云.
  樊黑黑
  有屠者娶一妇,貌奇丑,蓬发历齿,睇鼻深目,面颟顸而黑色,肩高于项,左后耸而右前垂,腹睬大如瓜,腰以下肉肬坟起者三四寸,足复蹙行,步蹒跚。颇好涂饰。见者莫不辟易,而屠者爱之不啻毛嫱,郑袖也.
  有戏问之者,曰:“何子钟情之深也”屠者曰:“吾每夜于俙帷中,微灯闪烁之际,则殊见为丽人,蛾眉巧笑,鬓颊多姿,令人猿马大动.既与合体,并觉纤腰一握,肌理细腻,两股之间有香气袭袭扑人,不禁神骨之俱解也.怪以问妇,妇亦不自知.间或持烛就照之,即亦无异其本形,而去烛则复如是。以是爱之而忘其丑。”闻者不信,传为笑噱,群谓天下固有如是之溺于淫者,面复饰此说以诳人也.
  屠者无以明其言,大恚愤,乃日引乡里诸恶少入其室,令历试之.果如所谓.于是欲淫其妻者故言不信,屠者便令与宿焉.所交几遍一邑,不啻名娼矣。
  一日方寝,有人自床头谓之曰:“尔家合为娼,惧无以致客,故吾为尔妇易形.吾乃樊黑黑也,今去矣。”言讫,寂无所见.
  而视其帷中之妇,丑态毕露矣。屠者憎其形,一夜三四起,不能寐。久之,遂别榻焉。向时往来其家者,至是皆绝迹。
  非非子曰:美恶之无定也久矣,矧屠贾恶少之目哉苟眉下不嵌慧珠,其不看丹成碧也几希矣,何必易形不然,登徒子之好色又何以称焉
  谭襄敏夫人
  宜黄谭襄敏公纶夫人某氏.初配于李氏。于归之日遗矢轿中,臭不可迩.李氏丑之,即反诸其母家,与绝婚焉。由是乡里闻之。无肯委禽者.时襄敏贫而未娶,夫人之父使人喻意,愿不索其聘,以女归之.遂纳为妇.夫人既淑且慧,不类愚妪.叩其遗矢之故,终不肯言。
  后襄敏登嘉靖甲辰进士,历官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夫人以事召至宫中,出而笑谓襄敏口:“数十年之梦,今日始醒矣向嫁李氏日,中途假寐,梦二女使如内家妆束,导吾至一处,宫阙巍焕。历门闼数重,忽觉腹涨,欲如厕。女使引至一室,因据红桶而遗,觉而秽物汙襟矣.心甚耻恨,然知所梦之必非无故,姑隐忍待之.向所以不告人者,惧人有谓我饰词而包其羞也.今至宫中,悉符所见,既而登溷,亦俨然故处。使吾无当日之梦,不能有今日之事.然无今日之事,又安得有当日之梦哉月下老弄人,何狡狯也!”襄敏噱然。
  蕊宫仙史
  乾隆癸卯春,金溪杨孝廉英甫为扶鸾之戏.有女仙降坛,署曰“蕊宫仙史”,自叙为宋祥符间人,赍恨早逝,游于阆风之苑,获遘上元夫人,命居蕊珠宫,掌玉女名箓,云云.为诗词,抄笔立就,凄艳绝伦。叩其生时事迹,终不肯言.固请再三辄书曰:“噫!”篆烟灯穗中,隐隐有弹泪声.继有黄索水者至,亦女仙也,于仙史为中表姐妹,并有文藻,遂杂书仙史闺中轶事敷十条,皆隽异可喜.予从兄木虚手录成帙,惜不尽记忆,今纪其略云:
  仙史姓薛氏,名琼枝.湘潭人.年十七,才艳绝世。随父某守杭州,遂家焉。所居曰“问花楼”,俯临西湖,云树烟波,凭槛可接。性爱兰,手植千百本。衣袖裙衩,皆喜绣之.或画为册卷,花叶左右题句殆遍。尝谓人曰:“此花逸韵幽香,自是我辈后身,当倍加珍护,毋令与众芳伍也。”阁中置书数百函,竟日靓妆,焚香展对。
  风日清美,辄命画舫造万花丛中,叶赏忘倦。既恐有踪迹者,遂于清夜易装,紫衣乌帽,乘白雪驹,侍女数十人,皆绿衫短剑,累骑从行。于时芙蓉秋放,笙管暮停,镜水澄鲜,佳月流素。徙倚湖亭,自制新曲,联袂歌之,声振林樾,鸥鹭惊翔。兴酣,更拨佩剑起舞,陆离顿挫,与歌声相应.于是剑光月光,花光水光,交相映发,湖中—草—木,皆有歌舞之态。万舟如蚁,集观亭外,寂然无哗。翌日,争传以为真仙下临,皆莫知其为太守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