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余杂识


  医经论脾胃受伤有二曰:外伤五味,内伤七情。外伤五味,伤于有形者也。内伤七情,伤于无形者也。尝以是取譬当权者之行私亦有二:纳苞苴以彰宠赂者,伤于有形者也,其迹显,显者易见;任好恶以作威福者,伤于无形者也,其情隐,隐者难知。

  好恶者人之同情也,而曰惟仁者能好恶人,又曰作好作恶,盖好恶一也,以其得好恶之公者谓之能,以其出一己之私者谓之作。史称诸葛亮能用度外人,又曰用人者惟恐近己之好恶,近且不可,而况任之以行私乎?

  御史风闻言事,此必事在隐微,关系社稷,形状未著,恐发而难制。如苏子所谓其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其终以干戈,取之而不足。此类则可,若采听风闻,考按纠刺,冥搜隐慝,捕风失实,以此求过,谁堪其罪?故魏廷尉袁翻奏请,凡涉风闻者,悉不断理。虎狼之暴也,狐之媚也,皆能杀人。然虎狼之杀人也,人知避之,狐之媚以杀人也,人则不知。甚哉阴柔巧佞之能溺人,而为害巨也。

  分宜相机肠满腹急则驾祸于人,观其挤贵溪于死地,其智计谲矣。卒之子陷大戮,籍录其产身不能庇一椽。故曰张机者陷于机,设险者死于险。

  世宗朝,南给舍陈庆疏上,拟以南兵贰兼操江,其原设操江当革者。旨下,南京各堂上官会议。庆江西人,执政同乡。一时议者,揣摩皆谓当革。内一人主革者曰:前史操江当事,贼在仪真则避入镇江,贼近镇江,则避入苏常,操江何益轻重?时刑侍曾前溪抗言曰:“此史操江当事不称职,非操江不宜设也。”余深然其言。昔唐德宗朝,高宏本正牙奏事,所论仅逋欠,德宗鄙其言不当,自后诏罢正牙奏事,论者谓宏本言不当,黜之可也。正牙奏事,此唐武德以来旧章,因人而废不可也。与此正相类。

  真西山曰:“抚民当宽,束吏当严。”史称刘宽以蒲鞭示辱,谓之宽矣。然使其无罪,则蒲鞭可以不施,若罪所当惩,而概以施之,是废法也。袁安不治赃吏,称长厚矣。如捃摭疑似,以入人赃罪固不可,若苞苴贪黩,而概以贷之,是纵奸也。

  唐臣权万纪上书太宗,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太宗折其言黜,使还家。夫山泽所产,尚不欲取,而况横敛诸民乎?他日马周上疏,乃谓为国者蓄积固不可无,要须人有余力,然后收之。夫人有余力,则国有余力,所谓藏富于民者是也。从而收之,是欲竭民力而后已也可乎?晋崔豹谒郡将陈,陈语豹曰:“君去崔杼几世?”豹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陈恒伤于虐矣。”盍应之曰:“姓氏偶同,未闻陈氏皆陈恒之后也。”不亦言婉而意独至乎?陆机初入朝,卢志问曰:“陆逊、陆抗,于君远近?”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珏、彼先发者,既失之薄矣。而我以薄应之,是胥失矣。何以责人?”论者谓河桥之败,机、云之死,志有力焉,是可为小不忍者戒也。

  魏沈介以舟行,遇风绝粮,从姚彪贷百斛盐以易粟。姚命覆盐于江中,曰:“明吾不惜,惜所与耳。”弗与已矣。而以恶言辱之,为不仁矣。晋王修龄贫乏,陶范以一船米遗之,却曰:“王修龄虽饥,当就谢仁祖索食,何须陶胡奴?”不受已矣,而以不屑诟之,为已甚矣。故凡处人己之间,遇事之可否,以理裁之则可,以气加之则不可。

  江陵夺情起复,一时以守制论者,皆从贬斥。察其意,所固恋似不可一日释权位者。如令持服守制,亦不过三年耳。然不再三年,并其身不保矣。向所固恋者何在?昔唐李义山诗云:“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白日易流,红颜难驻,怙权位者,可深思矣。

  世以成败论人,略其小善而阐幽发微者,尚于死中求活。如楚项王与汉分争,鸿门设宴,使用范增之言,则视沛公如几上肉耳。而不杀沛公,虽天命在汉,而论者谓鸿门一念之仁,足以贷垓下之死。唐明皇蛊惑艳妃,身致奔播,使当国忠之死,而祸水不除,则激三军为骑虎势矣。而割恩宠昵,虽始为色荒,论者谓马嵬驿一时之忍,足以解幸蜀之危。

  周世宗时,郭玉为齐州防御使,值岁饥,捐俸钞以分施饥民,小民相率诣阙颂玉德政。夫以一人之俸钞济一州之饥民,日亦不给,所谓惠而不知为政者也。况施小惠以干声誉,市私恩以媒利达,或假以自济其私耳。不然亦非惠而不费为政之大体也。

  蕲州刺史吕元膺当录囚,囚白有父母在,元旦不得归省,元膺释械放归,如期而至。临淄令曹摅囚陷大辟者,新岁问知其有父母,放令归家,至期还狱。此与唐太宗纵囚来归,欧阳子所谓以君子之难能,责小人之尤者以必能,纵使信义可孚,然偶一为之,非常道也。

  范质谓吸得三斗酽醋,方可作宰相,以有大臣之度也。然所谓大臣之度者,包容大受,毁誉不为之动,利害不怵其衷。好贤纳善,休休有容之谓,而大节不可夺也。故易称包荒用冯河,苟徒以依违取容,同流合污,则胡广冯道之谓矣。论者谓范质于世宗欠一死,即其大节,不以介于衷,若是者以为大度耶?

  梅挚守昭州,昭为炎瘴地,著《瘴》说曰:“仕有五瘴,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晨昏酣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此五瘴者,有一于此,何地不染?岂特炎方能为疠哉!”

  《老子》曰:“和光同尘。”《庄子》曰:“槁木死灰。”读者皆病其言。而不知老子所谓和者,和其光耳。而明为光之本,本者不和也。所谓同者,同其尘耳。而尘与根对,根者不同也。庄子所谓身非槁木而可使如槁木者,言物来而不受其触也;心非死灰,而可使如死灰者,言事至而不为之动也。如所谓丧欲速贫,死欲速朽,皆有为言之也。善读者不以词害意。

  有谓巧不如拙,明不如晦,动不如静,此谓不善处巧处明与动者言之。然伤于偏也,盍亦曰处巧若拙,处明若晦,处动若静者之不失之偏乎?故张子韶曰:“三者,皆去一不字。”

  陈实送张让父之丧,论者谓危行而言逊,屈身以伸道,党锢之祸,卒赖以多所全活。然凡若此类,必察其心术之隐,操行之素,果以正行权如实者则可。若其他假以给纳宦寺,逊言献佞以曲径求通,则元桢之于崔王叔文之党是矣。

  唐钱徽于穆宗时典贡举,四川节度使段文昌以书属所善士于徽,及榜出不预,文昌私怨之,谮徽不公,徽坐贬。或谓徽当奏发其书,徽曰:“事苟无愧,得丧一致,奈何奏人私书?”武后时禁屠宰,右拾遗张德生子,私宰羊以燕僚属,杜肃怀一脔奏上,武后问德,德以实对。后曰:“朕禁屠宰,吉凶不预,卿召客亦须择人。”出肃奏示德。斯二者其所处不同若此。然君子于此度其事,苟不系国家利害者,宁以长厚自处。

  五代时,何敬容为吏部郎中,朝士趋之者辐辏,退而有骄色。父虞其溢也,戒之曰:“此其来者,是敬吏部郎中,非敬何敬容也?”使处势隆赫者而皆知此,则当其在势而不为之加,及势去而不为之损,隆替异时,处之则一,如山谷所谓以我之常行于物变之中者,正此谓也。

  富郑公为枢密使,值英宗即位,颁赐大臣,已拜受,又例外特赐,郑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曰:“此出上例外之赐。”公曰:“大臣例外受赐,万一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辞不受。庆历中,近侍有犯法罪不至死者,执政以情重,请论死。范文正公退语同列曰:“诸公劝人主法外杀一近臣,恐将来手滑。”大臣之以道格君,必防其渐若此。

  宋臣有荐用先朝之臣于嗣君,而称其贤者。嗣君曰:“先帝亦知其人否?”曰:“知之。”曰:“既知矣,何不用?”曰:“先帝留此以待陛下耳。”斯言也,一以彰先帝启佑之公,一以成嗣君继述之美。与夫改张先王之成宪以为更化,废弃先朝之旧人以树已私者异矣。

  嘉靖壬寅,余以庶吉士请告还,会唐荆川于京口,连舟至丹阳,谒陈少阳祠,入门见汪黄二像,踝膝庭下。荆川指谓余曰:“宰相之不足恃如此。”拜后,出视祠额,题宋赠秘阁修撰。余曰:“一秘阁修撰,何加于陈少阳?盖亦书宋太学生,使人兴感。”荆川曰:“君言固当,如没高宗悔过之善何?”是日访陈氏子孙,出高宗悔过诏书内云:“朕九年于兹,一食三叹,使万世而下,知朕为不仁不智之主。”诏旨谆切若此。

  礼施于父之执友则纳拜,然必施与受者相安则可。昔吕申公二子,谒欧阳公于颖上,入见公纳拜,出则二子相叹,以为前辈不可及。然必拜者为吕希哲,受者为欧阳公,则彼此相安。不然则拜者为佞贵,受者为挟长。如马援受梁松之拜,则又以取祸矣。故曰礼顺人情。

  宋高宗一日谓赵葵曰:“外论惟卿不附秦桧。”赵曰:“臣不能效古人抗折权奸,但不欲与之雷同耳。然所以事宰相之礼,亦不敢废。”又曰:“受陛下爵禄而奔走权门,臣非惟不敢,亦且不忍。”彼受爵公朝,谢恩私室者,其视君父为何如?

  威福人主之柄,《书》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臣无有作福作威,夫威福自专者之谓权。五代时,一人拜相,问所以尽为相者之道何如?对者曰:“愿相公无权。”彼窃君上之宠以掠美市恩,假朝廷之法以快意行私者,概之无君之律则一也。

  元祐之政,君子去小人也。绍圣之祸,小人攻君子也。然君子之去小人。每务宽厚,而责人不太深。小人之攻君子,则逞其私忿,而不遗余力。论者谓元祐之去小人,除恶不尽将贻后患,卒致绍圣之祸。绍圣之攻君子,窜逐禁锢,善类一空,卒启金狄之难。故曰:“绍圣之祸,吕、范纵之也。金狄之难,章、蔡召之也。”

  山川草木,真境现前,触目无限,而好事者务饰假以拟真。如山水图画,人物草木,仿佛形似于缣素间者,谓之逼真。不惜重购,藏之十袭。苏栾城有言,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乎?老坡深然其言。

  法书名迹,天所固靳,而巧偷豪夺者,欲以智力守护之,未有能久存者。唐太宗爱重钟、王书迹,贮以玉匣石函,秘藏昭陵,终为温韬所发。王涯相以权力官爵,钩致法书名画,凿垣以纳之。及甘露祸作,为人剔取奁轴金玉而弃之。夫二人者,以君相之权,力尚不能保,而世之笃好者,欲保长有以遗子孙惑矣。尝考之三代鼎彝,其款识曰:“子子孙孙永保用。”不知今流传于世者,果皆其子孙耶?假令子孙各保其所有,又岂有一物流行于世哉?

  谢太傅雅意江海,王右军愿游蜀都,登汶岭峨眉,皆以不遂其志为恨。夫山川名胜,处无竞之地,造物者何尝限人?然犹难果若此,乃若功名禄位,处众惊之中,立必争之地,而好进者,务血指汗颜图之,以求必得。纵使得之,中间亦多臲兀,况求之而未必得者乎?

  荆公行新法,所遣使皆新进迎合,见事风生。温公以书贻之曰:“忠信之士,于公当路时,虽龃龉可憎,后必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盖指吕惠卿也,而荆公不悟。我朝何椒邱之论荆公也,谓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荆公以同己者为贤,异己者为不肖,是失用人之公矣。任用吕惠卿而不悟其反覆,是失知人之明矣。以是责荆公,荆公当无辞矣。

  国家尊名节,奖恬退,虽一时未见其效,然当患难仓卒之际,终赖其用。如禄山之乱,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风奔溃,而抗节不挠者,止一颜真卿。明皇初不识其人,则所谓名节者,亦未尝不自恬退中得来也。故奖恬退者,乃所以励名节。

  赵忠定汝愚,当孝宗晏驾,光宗有疾,欲传白太后禅位嘉王,不得已而用韩侂胃,亦知其为小人矣。然不能制之于始,禁防其渐,卒致身遭窜死,忠贤屏逐,国祚渐移,有识者为之痛惜。在易大畜之六四,曰童牛之牿,释者谓止于未角之时,夬之五阳一阴,以五君子去一小人而系之曰刚决柔也。故君子之于小人,其制之也宜豫,以消其未萌之奸。其去之也宜决,以绝其养成之祸。如王沂公之于仁宗初立,而雷允恭先去;韩魏公之于英宗初立,而任守中远窜。得思患预防,先发制人之义矣。

  世当危乱,而后著忠臣烈士之名,岁寒霜雪,而后知贞松劲柏之操。如岳武穆之死于秦桧,陈少阳之死于汪黄,赵忠定之死于韩侂胃。三人者,虽蒙一时之难,而因以成后世之名。论者谓斯人一时之不幸,乃千百世之幸。然使世无秦桧,何以显岳武穆?世无汪黄,何以显陈少阳?世无韩侂胃,何以显赵忠定?虽斯人之幸,又斯世之不幸也。

  宋之岁币疲中国以事外夷,苟目前而忽后患,所谓以梁肉养痈而任其自溃,以积薪厝火而幸其未燃,失制御夷狄,安内攘外之道矣。

  元文宗时,其臣有得罪先朝而被戮者,至其子谋复父官爵,文宗欲许之,时臣下有谏沮之者曰:“今欲复其官爵,必先明其无罪。是先帝不合诛之,将置先帝于何地?是陛下之视先帝,反不若罪人之有子矣。”文宗闻其言,动容而止。

  许衡吴澄之仕元,丘琼山讥其非矣。论者又谓许北产元域中,澄南产宋遗黎也,二者若有间焉,不知二贤之不幸,生非其时,而当仕与不仕,非所论于地也。如以为身任斯道之责,出而行道为斯世斯民计,则当度其时之可为,与其身之足以有为,必也能用夏变夷则可,不然则隐居不仕,著书明道以淑其徒,使斯道之传不泯可也。若刘因者则无议矣。

  耄馀杂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