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历史


  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师法之严如此。而考其分立博士,则有不可解者。汉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独守遗经,不参异说,法至善也。《书》传于伏生,伏生传欧阳,立欧阳已足矣。二夏侯出张生,而同原伏生;使其学同,不必别立;其学不同,是背师说,尤不应别立也。试举《书》之二事证之。伏生《大传》以大麓为大麓之野,明是山麓;《史记》以为山林,用欧阳说;《汉书于定国传》以为大录,用大夏侯说,是大夏侯背师说矣。伏生《大传》以孟侯为迎侯,《白虎通 朝聘篇》用之;而《汉书 地理志》,周公封弟康叔,号曰孟侯,用小夏侯说,是小夏侯背师说矣。小夏侯乃大夏侯从子,从之受学,而谓大夏侯疏略难应敌;大夏侯亦谓小夏侯破碎大道。是小夏侯求异于大夏侯,大夏侯又求异于欧阳,不守师传,法当严禁,而反为之分立博士,非所谓“大道多歧亡羊”者乎?《史记》云:“言《易》者本于杨何。”立《易》,杨已足矣;施、孟、梁丘师田王孙,三人学同,何分颛门;学如不同,必有背师说者。乃明知孟喜改师法,不用,后又为立博士,此何说也。京房受《易》焦延寿而讬之孟氏,孟氏弟子不肯,皆以为非,而亦为立博士,又何说也。施、孟、梁丘,今不可考;惟京氏犹存其略。飞伏、世应,多近术数,是皆立所不当立者。二戴、严、颜不当分立,亦可以此推之。

  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曰:“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榖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废也,宁过而存之。”《汉书儒林传》赞曰:“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榖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案二说于汉立博士,叙述略同,施、孟、梁丘先后少异,刘歆欲立古文诸经,故以增置博士为例。然义已相反,安可并置;既知其过,又何必存;与其过存,无宁过废。强词饰说,宜博士不肯置对也。博士于宣、元之增置,未尝执争;独于歆所议立,力争不听。盖以诸家同属今文,虽有小异,尚不若古文乖异之甚。然防微杜渐,当时已少深虑。范升谓:“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今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据范氏说,可见汉时之争请立学者,所见甚陋,各怀其私。一家增置,余家怨望;有深虑者,当豫绝其萌,而不可轻开其端矣。平帝时,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王莽、刘歆所为,尤不足论。光武兴,皆罢之。此数经,终汉世不立。赵岐《孟子题辞》云:“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案宋以后以《易》、《书》、《诗》、三《礼》、三《传》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为十三经,如赵氏言,则汉初四经已立学矣。后世以此四经并列为十三经,或即赵氏之言启之。但其言有可疑者,《史记》、《汉书儒林传》皆云:“文帝好刑名,博士具官未有进者。”既云具官,岂复增置;五经未备,何及传记。汉人皆无此说,惟刘歆《移博士书》有孝文时诸子传说立于学官之语,赵氏此说当即本于刘歆,恐非实录。

  刘歆《移博士书》又曰:“鲁共王得古文,《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而诋博士“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案此乃前汉经师不信古文之明证也。以《尚书》为备,即王充《论衡》云:“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疑北字误)斗与七宿。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是也。”《尚书》百篇,其序略见《史记》;伏生传篇止二十九,汉人以为即此已足,故有配斗与二十八宿之说。若《逸书》十六篇,其目见于马、郑所传,绝无师说。马、郑本出杜林,未知即刘歆所云孔壁古文否。伪孔篇目,与马、、郑又不符,其伪更不待辨。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即范升云:“《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是也。(《释文序录》,左丘明作传授曾申,递传至张苍、贾谊,传授如此分明,何得谓相传无人。而范升云云,足见《序录》乃后出之说,汉人所未见也。)《史记》称《左氏春秋》,不称《春秋左氏传》,盖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之类,别为一书,不依傍圣经。《汉书》刘歆传曰:“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据歆传,刘歆以前,《左氏》传文本不解经,故博士以为《左氏》不传《春秋》。近人刘逢禄以为《左氏》凡例书法皆刘歆窜入者,由《史》、《汉》之说推之也。《汉书艺文志》曰:“鲁共王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皆古字也。”据此,则共王得孔壁古文,不止《逸礼》、《尚书》,并有《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论语》古二十一篇,《孝经》古孔氏一篇,皆明见《艺文志》。《志》于《礼》但云:《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当作十七篇,即今《仪礼》。)《记》百三十一篇,无《礼记》;而今之《礼记》亦无今古文之分。《志》云《礼记》,即《礼古经》与《记》。《仪礼》有今古文之别;郑注云:“古文作某,今文作某”是也。郑以《古论语》校《鲁论》,见《经典释文》,云:“鲁读某为某,今从古。”《孝经》古孔氏,许慎尝遣子冲上《说文》,并上其古文说。桓谭《新论》以为今异者四百余字。其书亡不可考。隋刘炫伪作《古文孝经》,唐、宋人多惑之。浅人但见古文二字,即为所震,不敢置议,不知前汉经师并不信古文也。

  两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传岐阳石鼓及《说文》所载古文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凡文字必人人尽识,方可以教初学。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史记儒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乃就《尚书》之古今文字而言。而鲁、齐、韩《诗》,《公羊春秋》,《史记》不云今文家也。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许慎《五经异义》有《古尚书说》、《今尚书》夏侯欧阳说,《古毛诗》说、《今诗》韩鲁说,《古周礼》说、《今礼》戴说,《古春秋》左氏说、《今春秋》公羊说,《古孝经》说、《今孝经》说,皆分别言之,非惟文字不同,而说解亦异矣。

  治经必宗汉学,而汉学亦有辨。前汉今文说,专明大义微言;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章句训诂不能尽餍学者之心,于是宋儒起而言义理。此汉、宋之经学所以分也。惟前汉今文学能兼义理训诂之长。武、宣之间,经学大昌,家数未分,纯正不杂,故其学极精而有用。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当时之书,惜多散失。传于今者,惟伏生《尚书大传》,多存古礼,与《王制》相出入,解《书》义为最古;董子《春秋繁露》,发明《公羊》三科九旨,且深于天人性命之学;《韩诗》仅存《外传》,推演诗人之旨,足以证明古义。学者先读三书,深思其旨,乃知汉学所以有用者在精而不在博,将欲通经致用,先求大义微言,以视章句训诂之学,如刘歆所讥“分文析义,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者,其难易得失何如也。(古文学出刘歆,而古文训诂之流弊先为刘歆所讥,则后世破碎支离之学,又歆所不取者。)

  太史公书成于汉武帝时经学初昌明、极纯正时代,间及经学,皆可信据。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则以《序卦》、《杂卦》为孔子作者非矣。云“文王囚于里,重八卦为六十四卦”,则以为伏羲重卦,又以为神农,以为夏禹者,皆非矣。云“伏生独得二十九篇”,则二十九篇外无师传矣。其引《书》义,以大麓为山麓,旋机玉衡为北斗,文祖为尧太祖,丹朱为允子朱,二十二人中有彭祖,“夔曰”八字实为衍文,《般庚》作于小辛之时,《微子》非告比干、箕子,《君奭》为居摄时作,《金縢》在周公薨后,《文侯之命》乃命晋重,鲁公《费誓》初代守国。凡此故实,具有明征,则后人臆解《尚书》,变乱事实者,皆非矣。云“《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合《韶》、《武》雅颂之音”,则朱子以为淫人自言,王柏以为杂有郑、卫者,非矣。既云“《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而又云“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本《鲁诗》,以《关雎》、《鹿鸣》为陈古刺今,则毛、郑以下皆以《关雎》属文王,又以为后妃求淑女,非矣。云“正考父善宋襄公,作《商颂》”,则毛、郑以为正考父得《商颂》于周太师,非矣。云“《春秋》笔削,子夏不能赞一辞”,则杜预以为“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者,非矣。云“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于后别出鲁君子左丘明云云,则知丘明不在弟子之列,亦未尝口受传指,荀崧以为孔子作《春秋》,丘明造膝亲受者,非矣。荀悦《申鉴》曰:“仲尼作经,本一而已;古今文不同,而皆自谓真本经。古今先师,义一而已;异家别说,而皆自谓真本说。”案今古文皆述圣经,尊孔教,不过文字说解不同而已;而其后古文家之横决,则有不可训者。《左氏》昭二年传:“韩宣子来聘,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夫鲁《春秋》即孟子与《乘》、《梼杌》并称者,止有其事其文而无其义。既无其义,不必深究;而杜预据此孤证,遂以传中五十凡例皆出周公,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乃为孔子新例。如此,则周公之例多,孔子之例少;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夺尼山之笔削,上献先君;饰冢宰之文章,下诬后圣。故唐时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孔子止配享周公,不得南面专太牢之祭。刘知几《史通惑经》、《申左》极诋《春秋》之略,不如《左氏》之详。非圣无法,并由此等谬说启之。孔疏云:“先儒之说《春秋》者多矣,皆以丘明作传,说仲尼之经,凡与不凡无新旧之例。”据此,则杜预以前未有云周公作凡例者。陆淳曰:“按其传例云: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然则周公先设弑君之义乎?”駮难极明,杜之谬说不待辨矣。若《易》象则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孔子系辞,故曰“《易》历三圣。”而郑众、贾逵、马融等皆以为周公作《爻辞》,或亦据韩宣子之说,与《易》历三圣不合矣。刘歆以《周官》为周公致太平之迹;《周礼》一书遂巍然为古文大宗,与今文抗衡;周公亦遂与孔子抗衡,且驾孔子而上之矣。太史公曰:“言六艺者,折衷于孔子。”徐防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六经皆孔子手订,无有言周公者。作《春秋》尤孔子特笔,自孟子及两汉诸儒,皆无异辞。孟子以孔子作《春秋》比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又引孔子其义窃取之言,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后;足见孔子功继群圣,全在《春秋》一书。尊孔子者,必遵前汉最初之古义,勿惑于后起之歧说。与其信杜预之言,降孔子于配享周公之列;不如信孟子之言,尊孔子以继禹、周公之功也。

  ●四、经学极盛时代

  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其所以极盛者,汉初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孙弘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元帝尤好儒生,韦、匡、贡、薛,并致辅相。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青紫拾芥之语,车服稽古之荣。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以累世之通显,动一时之羡慕。后汉桓氏代为师傅;杨氏世作三公。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汉武开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继其轨。经学所以极盛者,此其一。武帝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昭帝增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增弟子员三千人。平帝时,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岁课甲乙丙科,为郎中、太子舍人、文学掌故。后世生员科举之法,实本于此。经生即不得大用,而亦得有出身,是以四海之内,学校如林。汉末太学诸生至三万人,为古来未有之盛事。经学所以极盛者,又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