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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廊偶笔
筠廊偶笔序
《筠廊偶笔》若干则,分上下二卷,雪苑宋子牧仲所撰。
著事皆幽奇瑰丽,上补輶轩册府所未备,下亦可征得失、稽谣俗焉。语则遒峭整洁,不名一体,大约在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伯仲间,非余子能仿佛也。维崧性嗜典籍,即至丛言脞史,往往有所津逮。见夫虞初、诺皋者流,非算博士,即鬼董狐耳。既骫骳不足道,间有裨于国家大掌故。如《辍耕录》、《金陀粹编》诸书,则又腕力孱弱,文采不足以发之。甚矣,纪载之难也!向惟秋浦吴次尾先生《觚不觚录》议论绝有根据,近则汪钝庵户部《说铃》叙述不苟,点染复自斐然。吾目中所见说部,仅此二种,今又得牧仲是编相鼎足矣。
嗟乎,古今事理何常之有。秦碑汉碣,纪事编年,考亭、涑水之褒讥,夹漈、贵与之荟蕞,其所大书特书不一书者,自后人视之,以为大非偶然之故也。至于珠囊既熠,玉册安在,庸知不偶者之非偶,而偶者之大为不偶也哉?今观宋子是书,核万物之源流,贯三才之同异,称名迩而寄意远,是书也,而讵偶然乎?赚为“偶笔”,其犹宋子之谦辞也夫。阳羡陈维崧序。
筠廊偶笔序
筠廊者,余兄牧仲读书处也。此地旧有小室,四壁陡峻,竹石环绕,暑月每苦烝湿,人鲜至者。庚戌,余兄自楚黄归,读礼之暇,因撤去垣墙,易以梁构,而廊始成。剪其蒙茸,洗其苔藓,而怪石露,修竹显,对之??有远况焉。廊之下可以蔽风雨,其上可以望云物。以其地多竹,故曰“筠廊”云。时方溽暑,门无客扰,余兄偃仰其下,凉风四至,爽如清秋。偶追思其生平所见所闻,笔而成帙,名曰《筠廊偶笔》。或志怪如《齐谐》,或滑稽如曼倩,或广征物类,或附载奇文,其足以益入神智、发人深省者不少。博物君子,宁可以裨官小史视之耶?弟炘谨序筠廊偶笔卷上
吾宋城南有幸山堂,宋高宗南渡驻跸之所。明崇祯中,沈氏浚池得片石如墨玉,有镌字数行,乃《淳化帖》九卷第一版,王献之书也。此石失去始末,曹士冕《法帖谱系》载之颇详,其为襄州原刻无疑。董文敏尝欲以百金购之,主人益大珍惜,别刻一石以应求者。明末寇变,并瘗两石蔬圃中,后觅不可得。数年前,余见此石原拓一纸于友人处,精光炯炯,果异他本。
明正德时,河南产麒麟,贮邺郡库中。莱阳某公为郡守,割取麟之一臂藏于家,余宗玉叔兄琬亲见之。方鳞黄色,光润如蜡珀,鳞四周五彩环绕如月华状,为从来传说所未及。
黄冈王太史泽弘题吴圣符世睿画册云:“世间凡事当略存画意。”曹蜂仪持巽云:“闯贼陷京师,有中州士人被掠者言昔破某邑,与一士人共住一一大家楼下。时当暮春,雨中对酒联句,其人首倡云:‘风风雨雨送春归。’忽闻楼上续一句:‘无雨无风春亦归。’两人默然拱听,徐云:‘蜀鸟啼残花影瘦,吴蚕食罢柘阴稀。嘴边黄浅莺儿嫩,颔下红深燕子肥。独有道人归不得,杖头长挂一蓑衣。’两人登楼视之,绝无人踪,惟飞尘盈寸而已。”《列朝诗》亦载是作,与此小异。
顺治二年,余随先文康寓长安,见大内所藏龙盘贮一箧中,一角五爪,鳞甲如铁,长丈余,俨然所翁图画也。
黄冈王子云孝廉-翥,负狂名五十年。余判黄时,子云已七十余矣。一日见市上小儿食粉?,辄持一枚走郡守听事急呼,太守何公应珏抚其背日:“此物大是中吃。”杜诗云:“秦州城北寺,传是隗嚣宫。”家玉叔兄分巡秦州,时地震,城北寺裂开丈余,得古瓷一窖,年来散去殆尽,仅余碗二杯一。康熙癸卯冬,玉叔示予于长安。体质厚重,仿佛龙泉窑,古色陆离如汉玉,酌酒土香可爱。一碗面阔五寸,内外纯素。一碗差小,内波纹拱起,似吴道子画水。杯贮水可一合,有鱼四头,亦拱起,游泳宛然,真异物也。又玉叔于秦州建杜工部祠,祠内刻工部《秦州杂诗》,字皆从《陕帖》中钩出,各体具备,时人目为二绝。
吴门徐亦史籀《吾丘集》中载“马卵”、“大卵”二事最奇。
附《吾丘纪轶》:甲申七月,偶至崇明,闻北门外季家马生卵三枝,相传以为怪,因同王韬生往观之。大者如升,质色如雀卵,红白相间,重三斤,二小者斤许。考之书,盖凡兽皆有之,名曰“砟答”,治奇疾难名者,生牛马腹中者良。由是言之,盖不关灾祥也。又先叔曾祖质庵公读书乙云山中,见所芟墓木积一室中有年矣,念木久生火,迁之以疏其气。至中间,忽有物坠下如白,就观之,乃一卵也,坚白无瑕。周视窗楞大不逾寸,不知何物得八生此,窃意惟龙能变化,殆龙所生也。里中有悍者举入大锅煮熟,椎碎之,中黄白宛然,唯作硫黄气,后亦无他。
先文康公过蒲州,谒关侯庙,见一联云:“怒同文武,道即圣贤。”先公以对句不工,思有以易之。偶午睡,梦侯告之日:“何不云‘志在春秋’。”公醒而书送侯庙。
广济张长人仁熙于他处见集唐一联云:“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国衣冠拜冕旒。”亦佳。
明神宗时,楚中一孝廉自山村人城,因有虎患,以两猎户持铁叉随行。日暮向邮亭小憩,忽一虎咆哮而来,两人致孝廉亭前树上,以行縢系之,挺叉迎虎而斗,虎毙,一人足伤。方诣孝廉共慰之,又一虎偕二小虎至,两人力尽死,孝廉于树上惊悸几绝。俄见一物似狗而小,白毛红发,眼金色,走如飞,直前啮三虎,三虎不敢动,皆死。各食脑少许,先死者嗅而不食。
须臾至树下,望孝廉大叫,耸身一跃,忽堕崖下藤蔓中罥之,空曲不能脱。孝廉惶骇,自念待死甚愚,不如先杀之。遂下树取叉,一击而毙,持送县令张某。令取其皮为领,雪不沾衣,后为一直指索去。张之孙御医名其政者亲为余言。
雍丘刘文烈理顺传胪时,同乡兰阳梁康僖云构以御史侍班,印绶忽开花飞起,良久乃落。余过雍丘谒文烈公祠,见明怀宗所赐宫花鹤补,精致异常,云出自田妃手制。
董文敏云:“李北海《云麾将军碑》有二本,世所传者为思训书,又有为昭道书者,然皆似王献之。”康熙丁未冬,余代觐如都,谒相国柏乡魏公。公饮以荷兰酒,色红如琥珀,气类貂鼠,味醇美。又于坐间见小鹿一只,长二寸许,双角崭然,与大鹿无异。王阮亭云:“余备员典客时,见荷兰贡小白牛四,大仅如犬,斑衣,有肉峰如橐鸵。”归州香溪清流湍激,多五色石子。曩有宦其地者于溪中得大石如斗,内隐然有物,剖之得石鸳鸯雌者一枚。三年后,叉渡此溪,随手取一石,与前石略相似,剖之则雄鸳鸯在焉,因琢双杯,宝用之。
米友石先生万钟,明万历中为六合令,好石,六合文石得名自公始。曩晤公子吉士先生寿都,言公珍藏六合石甚多。第一枚如柿而扁,彩翠错杂,千丝万缕,即锦绣不及也。一日,舟泊燕子矶,月下把玩,失手堕江中,多方捞取不得。明年复系缆于其处,忽见扛面五色光,萦回不散,公同:“此必吾石所在。”命篙师没水取出,果前石也。后此石与七十二芙蓉研山同殉公葬。
齐安聚宝山多怪石。明世庙中王梦泽廷陈之侄得红石如钱,上有“万历通宝”四白字。余判黄时得十六枚,作《怪石赞》,为雪堂小品之一。
江南人于京师卖一锦、一罽。锦阔三尺,长百尺,色深红,文彩如画。厨长阔与锦等,红黄白碧各一段,夫类今世剪绒,鲜丽夺目,价千金。大宗伯王公崇简以五百金购之,不能得。
叉桐城某氏有火红火浣布一匹,亦长百尺,为邑令取去。
余从悯忠寺僧洞明处见唐人贯休画阿罗汉十六轴,最为奇古。衣履皆粗笔画成,细绘锦文,其内如毫发。洞明云:“世祖时吴人持此进御,值鼎湖之变,遂卖寺中,价七百。”武昌某氏藏吴道子《水墨普贤像》,骑白象,天王龙女持幢幡导从,衣皆流水纹,毛发飘动,令人肃然起敬,颇胜余家旧藏《钟馗小妹图》。阮亭云:“平阳普庵堂有吴道子画水陆百余轴,先兄西樵曾记其事。”袁箨庵于令以《西楼传奇》得盛名,与人谈及辄有喜色。
一日出饮归,月下肩舆过一大姓门,其家方燕客,演《霸王夜宴》。舆人云:“如此良夜,何不唱‘绣户传娇语’,乃演《千金记》耶,”箨庵狂喜几堕舆。
顺治三年七月二日,上出大内历代珍藏书画赐廷臣。先文康以大学士蒙赐。明年,临洺李台辰芳莎侍先文康夜饮,先公以谢表相委,李挥毫座上如风雨,脱稿时才二鼓耳,一时辇下侈为美谈。
附表:伏以奎壁星辉,摘抉尽图书之秘;风云道合,缄题生史册之光。扬言庆切弹冠,拜赐荣于锡衮。臣等云云。窃惟六书创始,象龟龙草木之形;九鼎告成,绘魑魅山林之变。自风吹去垢,感为占梦神经;而版筑披图,继有中兴盛事。周制:礼在瞽宗,书在上庠,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汉朝前有画室,后有云台。首重者孝子忠臣,坎重者元勋循吏。讵意变唐宋为骚雅,君臣笑辞辇登床;浸假改右相为丹青,父子叹含丹吮粉。元魏皇舆失驭,移石经于兴和武定年间;萧梁职贡题诗,侈金版于合浦交河境上。文武尽于斯夜,不堪重罹秦灾;变化或亦通灵,此后尤为顾悼。兰亭丝竹曾闻,久破陵苔;青冢琵琶饮恨,空归月露。扼腕僧虔秃笔,方从孝建图存;伤心昏德翎毛,竟致宣和内禅。盖牙签锦褾,止供玩好之资;而墨精笔华,奠救危亡之衅。覆车可鉴,纳牖宜宏。
兹盖伏遇皇帝陛下,虎水钟灵,龙刍得瑞。功成制定,当为政子天下之年;德盛教尊,合殷祭于明堂之数。九州既画,兜离成识同文;四海攸同,休烈难施绘事。考上都始制文字,各种游龙独创,则折衷于宋契之间;适中原久诺声名,海陵立马登高,遂隐括乎江山之秀。二者原关大典,但争奇竞巧,镂冰虚掷,流阴历代,遂至滥觞,夸玄赏清谈,玩宝何殊丧志。此在诸臣末技,临摹为一节之长;未应大内深藏,委弃喂千年之蠹。爰宣三吏,下帘声在青云;并及群寮,拂裒神生墨雾。以班定赉,均如汉署分香;量力携归,不类贪人折股。清心盥读,如李斯篆,程邈隶,蔡邕飞,史游草,羲之楷,一室中泄雨崩云;极手编翻,即韩斡马,戴嵩牛,包鼎虎,黄荃兔,道子狮,尺幅内神工鬼斧。挥毫电掣,依稀落翮飞升;设色霞明,想见解衣礴裸。
细勿蜂腰,巨无鹤膝,总由步三折于机先;夜观蚌泪,午视猫睛,亦可访万形于物始。密修小罅,无王涯重宝之装;作戒多藏,惩桓氏轻舟之陋。锡宠仍多蕴藉,珍于瑟瑟三盆;承恩欲进讴吟,孰负堂堂八斗。翰札峰颓岸绝,上动天台;潇湘木落霜高,畴回地轴。难窥海若,但有嵩呼。
臣等数马神惊,图麟识短。君仁臣直,有公权正笔之心;忧盛危明,切郑侠传书之惧。比情思于鸩毒,临池洛水兴波;知稼穑为艰难,晨卷豳风涤圃。将仰溯汉唐标埒,见古人谐声转注之心;岂暗求险易山川,为行兵拉朽摧枯之便。邛竹将遗尊老,礼不遗年;荔枝写赠乡人,廉宁耻陋。
因蒙膏泽,并献刍荛。伏愿书虎同文,画龙莫好。仁流吴会,仿孙权宣示之章;惨极江州,抵曹翰言功之袱。滇黔拜檄,两阶干羽婆娑;海峤趋风,九译衣冠僻诡。无耽曲艺,在朝皆休休奠鼎之臣;加慎祥刑,当宁扩磊磊如无之庆。寰瀛乐业,烟霞并荐贤书;比屋堪封,民物重游画象。
寿齐紫极,宏章燕翼之勋;历过苍姬,永御光华之旦。
今上御极之四年,鹿邑中翰梁公遂以诏使过洞庭。风雨中见一人长髯,蓝衣纱帽,气度闲雅,乘一物似马,半没水内。
侍者持杖狰狞随其后,与波涛上下。舟中数十人共见之,相距才数武耳。逆风而行,良久迷离不见。其年八月,公返棹过齐安,与余杯酒间细言之。或日此洞庭君迎诏使,理或然也。
粱宋间取蚱蜢烹而食之。有人剖其腹,得红线数尺,蠕蠕而动,投之池中,俄顷化巨蛇,蜿蜒数丈,观者千余人。盖明崇祯十三年事也。
青州花之寺,名甚异,见周栎园先生亮工集中。
顺治四年,燕赵鸡牛四翼,人不敢食,鸡多自死。
余性喜射猎。十岁时随先文康于喜峰口飞骑逐黑白兔,至塞外得兔而返。判黄时率健卒出猎,一日得三虎。皆快举也。后连捕十余虎。黄州之害几除。
水晶枕一,长三尺,内桃花一枝。水晶马一,大如鼠,前足连小盆。盆即水中丞,内碧藻澄明可摘。又水晶马一,大相等,黑毛遍体,为镇纸。三物皆周栎园先生从闽中见之。
楚之黄安县野塘荷叶数百为暴风卷起,插三里外稻畦中,一叶不乱。
扬州水月庵杉木上俨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财皆具。
周栎园先生好墨,作祭墨诗。广济张长人仁熙在余齐安署中,每早盥洗罢,辄取古研磨佳墨就而食之,口常黑。为余作《雪堂义墨说》(按即《雪堂墨品》)及《墨论》,皆佳。
附《墨品》:方正牛舌墨有“极品清烟”四字,论墨家多推方氏,几与小华道人等,殆世庙前人也。宋牧仲使君一日谓余日:“吾藏墨有方正者。”余急呼日:“得非牛舌墨乎?”发视果然。盖诸家推方氏以牛舌为最耳。邵青丘瓜墨有“青门遗”三字,亦世庙前人,此绝无仅有者矣。倍价购于舒氏。舒氏以余为知墨人也,而复售之。
程君房寥天一,万历庚戌。余家世藏,经兵火仅存者。
所谓有墨气无香气,与于鲁反者也。君房墨最玄元灵气,而有时寥天一反踞其上,盖所值工料偶胜耳,识者别之。程孟阳古松煤墨,阴有铭,阳有孟阳像。昔沈珪,嘉禾人。往来黄山,取古松煤,杂脂漆滓烧之,云按韦仲将法,孟阳本此。唐宋以来多松烟墨,少油烟墨,故苏子暗得油烟墨而宝之。今油烟胜而松烟遂少,即有之,质轻善颓,昏糨耳。此独佳绝。孟阳者,松圆诗老程嘉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