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间十日话

《竹间十日话》
侯官郭柏苍蒹秋辑
　　
序
　　

　　《竹间十日话》何所始？苍在净慈寺读书时《竹窗夜话》始也。有益于人心世道者，敢称之为话耶！降而致知格物，亦非话也！笔墨简当，辞旨深远，文矣，非话。以数十年羁旅乱离，登山临水，接物感怀，入目入耳，触口出之，检书录之，无所用心，十日可以成帙，是话矣！乃称之为《十日话》。闽人也，多话闽事。十日之话，阅者可一日而毕，阅者不烦。苟欲取一二事以订证，则甚为宝重，凡说部皆如此。药方至小也，可以已疾。开卷有益，后人以一日之功，可闻前人十日之话，胜于闲坐围棋，挥汗观剧矣！计一生闲坐围棋、挥汗观剧，不止一日也。苍生平不围棋、不观剧，以围棋之功看山水，坐者未起，游者归矣。以观剧之功看杂著，半晌已数十事矣。然至今所业不就，所话又何足异？但已成帙，废之不忍。梓人天妻继其业，不欲使其饥寒，以此灾梨枣以助之。
　　光绪丙戌七十二叟郭柏苍序于闽山之柳湄小榭

卷一

　　明嘉靖中，泉州陈鸥、朱汶、江一鲤、朱梧、于宗亮结诗社，时称五子。一鲤，字草塘，笞笠短褐，抱瓮灌园。汶字碧潭，极贫，郡守访之，拾槠叶烧笋以饷。王道思《序五子诗》云：“五子者，各有奇节怪行，既无所用于时，而一力于此，叫呼唱和以为极欢。”惜其集鲜有存者。
　　鄞人沈光文，字斯庵，明副榜。由工部郎中、太仆寺少卿、监军潮卅。顺治辛卯，应闽督之招，遇风至台湾。郑成功礼以宾客。斯庵以赋寓讥，几罹不测，乃为僧。台平，不能归。诗虽平泛，然海东诗学，实自斯庵倡之。
　　嘉靖间，莆阳林应采，嘉靖甲午举人，官南府同知、礼部尚书尧俞之祖。同郑鏊等十人结木兰吟社，有《东皋吟稿》。《赠歌者毛生归楚》云：“乱余海上尚烽烟，大将龙旗又北旋。我亦无家飘泊者，江湖何地觅龟年？”郑鏊，字亦鼎，嘉靖丁酉乡荐，官南京户部员外，有《闲居集》。《病起书怀》云：“晓起绕前除，池花已尽舒。年华愁里过，鬓发病中疏。孤愤空谈剑，健忘已废书。妖氛何日净，高枕白云居。”徐观澜，字道本，嘉靖庚子乡荐，官南京户部郎中，有《寿泉集》。《吊邱鸣周寺丞》云：“南山旧路近何如，卧病三秋祗索居。白社云深人去后，碧山松冷鹤巢初。楼台终古悬尘榻，垅树何年会素车。苔草青青罗雀径，独留词客哭应徐。”邱秉文，字鸣周，嘉靖甲辰进士，历官光禄寺丞，在刑曹时，杨椒山以劾严嵩系狱。嵩谕西曹郎折辱之，时辈希旨求媚。鸣周独具橐饘，遇杨病，阴为合药，后为严世蕃所劾。罢归，有《州峰集》。《晓发芋原简亨夫给事》云：“螺江初日向波明，云白山青远树平。沧海乘槎吾道在，中流击楫壮心惊。十年去国愁戎马，万里怀人采杜蘅。闻道清时多放逐，武陵樵客不胜情。”五言如：“物情花外少，春色雨中多”、“迎寒孤雁度，泛夜一萤飞”、“贤圣愁中物，风烟梦里人”，七言如：“秋尽苍梧悲帝子，春来芳草忆王孙。”皆可录。郑东白，字叔晓，嘉靖丁未进士，历官广东按察签事，居家以孝友闻。《寒食行》云：“寒食杜陵花灼灼，西风一夜杨花落。郊原芳草自青青，暮雨潇潇春寂寞。北邙山下多古坟，重泉恸哭不相闻。有酒浇土谁能饮，山前山后空白云。白云岁岁青山度，镜里朱颜嗟非故。糟邱万丈君可登，夸父逐日徒自误。”郑应南，字君传，嘉靖中布衣，有《滨源诗集》。《闲居》云：“余生堪偃息，褊性谢交游。卧起云生榻，吟成月在楼。为农谷口僻，抱瓮汉阴秋。亦是忘机者，何妨海上鸥。”方攸跻，字君敬，叔猷弟，嘉靖庚戌进士，官南京户部员外，有《陈岩集》，又与其子方沆合刻有《桥梓集》。《岁暮感怀》云：“朔风摇落岁将除，客子他乡赋卜居。乱后江山悬梦寐，秋来朋旧绝音书。清霜鬓发那堪镊，积雪芝苓未可锄。人事萧条生事苦，柴门归去老樵渔。”方万有，字如初，嘉靖癸丑进士，改庶吉士，迁工科给事中。以发赵文华狎客不法状忤严分宜，谪丞休宁，稍迁清曹，寻以计典中之。林居数十年，有《颐庵藏稿》。《怀黄全之》云：“忆昔鸣莺候，溪桥初送君。忽今鸿雁下，莲社怅离群。绿遍湖南草，青回蓟北云。长安先达者，谁荐子虚文。”郑茂，字士元，嘉靖癸丑进士，除海盐知县，擢给事中。居谏垣有直声，历官河南按察使，有《咫园诗集》。《三闾大夫》云：“洞庭南望夕阳多，杜若阴阴覆汩罗。去国丹心悬日月，怀沙遗恨泣鼋鳌。故宫摇落余三户，词客凄凉自九歌。投阁子云空著赋，反骚当日意如何？”《平寇后渡府江》云：“百丈楼船下濑回，昭州千里净氛埃。舞干共睹虞廷化，佩犊谁为汉吏才。江静鱼龙吹雨过，山空麋鹿向人来。独怜故垒萧萧处，犹自征兵到草莱。”黄天全，字全之，嘉靖中布衣。与汪道昆、王世贞交好，尝客戚南塘幕中。诗宗汉魏，后入木兰吟社，始稍为近体，有《黄山人诗集》。《郑叔晓舟中贻诗见怀、赋答云》：“举世嘲狂客，而君独我思。闲情移晚棹，高谊见新诗。卷幔银河出，行杯山月窥。追随知剧乐，多病负襟期。”《桐江夕泛》云：“关门西出少逢迎，千里孤舟一叶轻。落日挂帆潮正满，片云渡海月初生。谁怜白发耽幽事，自是青山有旧盟。病骨支离诗总废，杖藜随地听莺声。”五言如：“物外双蓬鬓，天涯一客星”，“远山青度鸟，新水白肥鱼”皆可诵。
　　康熙癸未、甲申间，福州郡守顾焯与侯官诸生林衡详下文倡立骚坛，招都督李涵、太原王奕驹、太仑穆坤、长洲顾鸿典、襄平苏世禧、延安白长庚、山阴钟芝豫、云间张恒、邵武杨应翰、福州陈祖虞、林皦、郑新、林豫吉、林绍勋、林伟、林仪、郭人麟、朱任弘、郑维忠、郑郯、蓝涟、陈祈广、方京、李馥等四十余人，结社于于山平远台，时称平远诗社。郑新，字伯焕，闽县人，顺治间，贝子王考校，辟为员外郎，有《汝南集》。《新丰怀古》云：“秋风驱马过新丰，豁达当年忆沛公。王气已随桐絮白，故宫惟见蓼花红。山衔落照蝉声急，木抱孤村雁影空。徐泗萧条余涕泪，中原何处问英雄。”林伟，字草臣，康熙间侯官诸生，与孙学稼、许珌、许友、高兆等，称平远社七子。平远社，自康熙四十二年前后聚散，雍正九年巡抚泰州赵国麟重兴，郭雍、郭人麟、何瀚均入社中。至乾隆初年复修社事，亦有平远之目。有《湖上焚草》。《秋梦客》云：“万里音书隔岁暌，天涯枫落尚栖栖。迢遥乡国归惟夜，缭绕山川去欲迷。一柝寒侵昼槛月，孤灯愁断短垣鸡。明朝又向邯郸道，回首秋原独骑嘶。”林绍勋，字卞玉，康熙间福清书生。《游黄蘗寺》云：“欲觅桃洲胜，攀跻意不停。瀑悬孤嶂白，雨过数峰青。古洞烟光合，闲房草色扃。夜深松籁发，尘梦自能醒。”李馥，字汝嘉，福清人，郁之弟也。郁五子科甲康熙甲子举人，历官浙江巡抚，为人和厚谦谨，所至有贤声，家居藏书甚富，乾隆甲子重宴鹿鸣，年八十四，有《李鹿山集》。《过司空表圣墓》云：“古道瞻遗墓，丰碑记有唐。荣华辞黻冕，泉石殉君王。诗品卑元相，清风慕首阳。如何长乐老，黄发耐兴亡。”林仪，字羽倩，侯官人，康熙甲子副榜。《大雪日平远台再集》云：“朔风吹不断，冬意觉萧条。酒侣思燕市，诗怀忆灞桥。六花寒欲落，五马兴偏饶。复唱阳春曲，深怜再听韶。”林皦，字竹筠，蕙子，蕙著《让竹亭诗》，详《乌石山志·人物传》文英父，绪光祖，著有《余斋集》康熙间侯官诸生，有《榕庵集》行世。林竹筠所著《榕庵集》未见刻本。诗见《榕庵唱和集》。陈祖虞，字燕臣，选子，康熙间闽县岁贡生，潜心程朱之学，工古乐府。家贫，御史萧震慕其名，延为子师。时耿藩叛，欲诱置之。乃逃之江中，宿象鼻庵。燕臣素喜苏诗“蒙边惠边”之句，属纩时，门人取以为号，称“蒙边先生”，有《随录》及《矞云堂诗》。《病头郎》云：“病头郎，官平章，布衣谈兵守一方，擒杀大将翳日光。病头郎，为元生，为元死，生元神，死元鬼，饮血慨以慷，得死心不悔。丈夫有力建奇功，事败撒手挤鬼雄。何为更作禇司空，呜乎海门生悲风！”郭人麟，字嘉瑞，福清人，美父，康熙庚午副榜，工词曲，善画，有《药村诗草》、《药村词谱》行世。《平远台雨中小集》云：“万斛颓云湿更飞，一帘新雨冷催衣。关心南雁秋怀远，被面西风酒力微。□橘房丹欲坠，经霜蔬甲玉初肥。年年节物看如此，嬴得萧萧两鬓丝。”朱任弘，字起莘，闽县人，康熙癸酉举人，官将乐教谕，有《屏冶草堂诗》、《响山诗集》。《竹坨太史过山斋》云：“汉庭供奉旧词臣，啸傲烟霞未老身。为爱名山探玉女，因尝荔子到瓯闽。江湖缟带诗中结，风月襟怀酒畔亲。枉沐旌旗临北郭，岩斋草径扫芳尘。”林豫吉，字不飞，长乐人，寄籍福安，康熙甲戌进士，不飞工诗善书，挟智任术，明律令。登第后未谒选，家居闾里，与不协者，舞文中伤之。反为所持，被褫，有《林松址诗》。松址诗美不胜收，独卷首北行三十六首乃伪作，须删。时人爱郭约园者，极诋林松址；好林松址者，又极诋郭约园。究之，各具体格。郭雍、张远、林豫吉、张仑，称康熙四大家，见下。又著《三才叙断》、《南华约旨》、《诗经谛解》、《管子删定》、《续离骚》等书行世。《汉上逢白于西》云：“结发便为客，飘零到白头。那堪扬子路，况近仲宣楼。杯酒嗟同调，天涯得旧游。神襟动衮衮，差豁片时愁。”蓝涟，字公漪，镏子，康熙间侯官布衣，工篆隶、古体诗，间染竟陵余习，正体则取法唐人，有《采饮集》。《仲秋镇海楼眺望》云：“画栋飞甍嵌碧巅，南浮海气浸平川。暮潮城郭千村雨，落日楼台万井烟。红蓼作花秋渐老，银河□露月将圆。白头谁假登临兴，目断归鸿手抚弦。”林衡，初名玑，字羲孺，荣芳孙，日毅子，从直父。康熙间侯官廪生，能诗、工书法。生平崖岸正直，以气节自持。康熙三十八年，愤闽县令、永年进士和氏玺擅挞诸生，羲孺领庠士恸哭孔子庙廷，触大吏怒，题革。按：羲孺《林洋寺诗·自注》僧一白，挂单华林，遭和氏玺之祸，波及庠士。诗曰：“野田荒草四围山，冷落招提屋几间。破败鼓钟由鬼打，歪斜门阙倩云关。僧经患难辞尘网，佛为飘零现病颜。我亦昔年同祸者，长廊无语步珊珊。”福州俗语：“崇祯上煤山，秀才跳泮池，豆芽菜也跟。”明亡，报至三学，秀才跳入府学泮池，有卖豆芽菜者，询知国亡，亦跃入。明末国初，士尚气节。康熙元年，都转盐运使司、盐法道辽阳王志佐擅责生员，邓撰自刎，激成学变。后经辽阳巡按、监察御史范平纠参，狱始平反。后人祀范公于台江书院。黄祗永题楹帖曰：“一疏力扶芹泮士，千秋同纫栢台恩。”四十三年，改名衡，复受知于提督学政归安沈心斋学使。学使常称：“林子胸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概。”发于文，才气皆豪横无敌，诗亦超中晚而上著，有《四书讲义》、《全宋诗话》、《鸣书小品》、《竹窗笔记》、《博古录》、《草庐诗文集》。《过淮阴》云：“谁家漂母活王孙，转眼旋遭吕雉冤。生死俱由儿女子，筑台羞说丈夫尊。”《挽诗社李都督涵》云：“天上文昌武曲星，陆机风雅亚夫兵。玉楼遽召将军赋，烟阁犹留学士名。闽海夜寒刁斗静，浙江春冷怒涛生。据此，则涵为浙江人。相思剩有鸡坛辈，笔砚凄清忆旧盟。”方京，字在燕，开铎子，康熙间侯官布衣。《鸟梦》云：“唤得晴光烂熳天，枝头春到懒翩跹。关情未醒梨花雨，惹恨还迷杨柳烟。彷佛游丝空避网，分明澹月暗惊弦。东风莫漫轻摇落，栩蝶相逢共惘然。”杨应翰，字叔张，康熙间建宁县布衣。《仲秋镇海楼眺望》云：“城北高楼接海天，云山青削画栏前。六鳌遥兀参差石，五凤齐分次第烟。秋老蒹葭浮落雁，风翻杨柳咽残蝉。无诸故垒看何处，今古兴衰总逝川。”陈祈广，字汉如，康熙间福州郡诸生，博学能文，有《望云楼诗集》。小雪前一日平远雅集即事》云：“节候催冰雪，寒光动隔宵。虹藏山郭日，风急海门潮。老病长披褐，残诗每弃瓢。何当五马客，分韵到渔樵。”郑郯，字官五，侯官人，寄籍闽清，康熙间拔贡。《赋得莫徭射雁鸣桑弓》云：“楚江雪满冻渔舠，万里寒风空怒号。遂有徭蛮鸣镝至，顿令征雁避矰劳。宝弓珠弩轻相逐，立马鞴鹰枉自豪。独忆念群清影在，孤飞仍入五云高。”此诗必有所谓而发。郑维忠，字命孙，康熙间侯官太学生。《蒹葭次杜甫》云：“乱叶沧江上，离披奈尔何。擎霜风入管，拂月雪飞波。孤雁催声急，伊人得梦多。可怜秋水外，吾意独蹉跎。”《赋得九月寒砧催木叶》云：“白首秋原草木灰，征衣谁寄紫城隈。捣霜夜杵侵床动，泣露疏枝逐梦回。一样寒衣双入耳，千山哀调独登台。远天画角愁相和，凄切青闺向月开。”
　　高兆，字云客，号固斋，侯官人，崇祯间庠生。为人恬澹有大度，与人议论，而平和之气饫人肌髓。六经子史，无所不猎，著《启祯宫词》百首搜罗秘密，非外臣闻见所及，其钞本藏苍家，首有山阴璿、庐峰赵岛二序，各家书目均未收入。与彭善长、陈日洛、许瑨、卞鳌、曾灿垣、林伟俱有诗名，称国初七子。兆曾题周栎园侍郎读画楼《和读画似看山》云：“坐啸即暇豫，心迹仍散帙。所欣患难撄，未令烟云失。结构栖毫素，讴吟送良日。崖巘窗中展，林丘座上出。开颜极游思，寓目释劳佚。既俪宗生游，且收谢公逸。贵兹绘事欢，长同攀跻暱。楼中一以眺，愿言与鼓瑟。”《和周栎园先生看山如读画》云：“宦迹长如水，安能营园林。偶遂楼居好，悠然谋披襟。风惟浮远岫，夕扉延层岑。岂作苍然瞩，还为后素寻。过眼云霞染，怡情邱壑深。大哉造化作，独行游艺心。心写时佇立，徙倚随风吟。夫子勤吐握，谢牵聊息阴。”高固斋诗，酸涩而多排偶，林白云《闽诗选》云：“云客诗名藉甚，吾闽称诗家者，无不推云客。予未得其全集。遍搜他选，俱不甚惬意，岂予所见者隘，抑亦眼力未到耶？苍按：云客有《荷兰使舶歌》，《消夏录》称其见微知著，真可作一篇筹边策读，详《通志》。彭善长，字尔仁，侯官庠生。为人端重好学，该博子史，笔法钟王，而心通宗乘。凡触景物，无不题咏，胸中有万壑争流、千岩竞秀之想。《华朝前一日草堂病起》云：“小径空堂风自和，佳辰强起尚微疴。黄鹂嫩啭随芳树，红药新抽出薜萝。坐惜年光共流转，生嗟筋力付蹉跎。明朝好趁看花约，白日青春一放歌。”陈日浴，字子盘，侯官庠生，性跌宕，学优博，凡方技之书，无不详览。而诗文新拔，以雅健见奇。《初夏越山寺眺望》云：“越王旧宫殿，传在此山巅。天地空尘迹，关河销暮烟。寺迷林鸟外，钟响涧花边。无那登临日，物华已屡迁。”许瑨，字同玉，闽县庠生。性率真，耽山水，学贯经史，诗工典丽，殊有风人之致。《登剑州城楼》云：“楼耸峰环郭，溪喧水夹壕。潭龙吹夜冷，石马立秋高。似指陈友定父墓王霸悲今古，乾坤等羽毛。经过一凭眺，不禁涕青袍。”《同陈总戎游梅岩和韵》云：“渔火汀边舟半横，山钟初动雁飞惊。渚光云暗夜千影，木落猿啼秋一声。百岁利名悲蚁穴，万家魂梦老江城。凭高独啸群峰合，何处嘶风月满营。”卞鳌，字兴书，侯官庠生，性沈敏好学，研穷子史，善古文词。其揄扬叙述，机达理畅，当时名彦，少有过之者。《鸿门行》云：“新丰城边班马嘶，新丰门下楚军齐。楚军乘胜钜鹿下，霸气谁何是敌者。本衔刘氏先入关，况以谗言曹司马。项王震怒不可言，沛公亲自谢鸿门。材官甲士森森立，铁钺银戈闪闪翻。须臾酒酣高奏鼓，军中为乐请剑舞。剑光注射意为谁，刘氏君臣色如土。此时杀公犹雀兔，不杀自是君人度。赋之天授非人力，尽见张良势惊怖。山排峡倒天地震，雷怒风号虎豹愁。覆循彘肩拔剑锉，似恼而公太柔懦。侃侃昌言卮酒余，项王语塞呼之一作曰坐。遂令沛公脱虎口，徒教亚父撞玉斗。君不见，龙虎五彩气已成，急击勿失空尔争，嗟尔亚父空尔争。”曾灿垣，字惟闇，号即庵。熙丙孙，庭龙子，崇祯癸酉举人为人孝友，醇厚笃挚，勇于义，重然诺，不苟颦笑。顺治丙戌，唐王聿键开藩七闽，灿垣与弟祖训同膺上荐。会仙霞师入，海宇荡平，朝廷鼎定之初，大吏知灿垣才学可用，将征之，灿垣遂绝意仕进，遍游江湖，著有《史纂事汇》、《即庵诗存》、《游草》诸书。《即庵诗存》四卷，《游草》一卷，道光二十六年经族孙辛卯举人元澄重刻。七子诗以曾即庵为最，许同玉次之。《战城南》云：“战城南，连城北，猛火烟飞藏白日。万家屋烬开战场，老弱妇女伏两旁。父求死子，妻求死夫，咫尺苍茫无故乡。夜半军中有女子，雨声泠泠鼓声死。超车十乘健年少，火落城头风激矢。魂魄飞扬欲上天，肉亦随风寄乌鸢。日暮鬼火生瓦砾，健儿驱马傍城边。”《幽州马客吟》云：“北人重骅骝，南人习驽马。幽州马客雄北方，年年买马出西夏。朝闻羽骑驰江南，驱马千群自南下。千金不惜表霜蹄，百金不惜连障泥。南方土热违马性，南方技浅薄马医。朝夕掉尾扑蚊蠛，霜毛落尽露筋脊。今年壮士食马肉，明岁燕台悬骏骨。东市买马鞭，西市买马鞍。锦障秋风裂，荒槽晓月寒。南人款段日驰逐，归饱豆栈果下宿。马客朝来出无车，行向人家借黄犊。”《饮马长城窟》云：“饮马长城窟，霜清马蹄滑。丈夫何去西筑城，筑城连连不可绝。但闻岁岁点丁男，不见边城归戍卒。将军筑城欲到天，将军蒸土欲拟铁。朝朝持锥剌城土，土中一半皆白骨。白骨受剌锥不深，犹道土中尚有声。丁男粗免一日死，健儿走马索黄金。闻说死人无尺五，魂魄犹能归故土。早将新骨葬城下，同伴为侬重举杵。”《猛虎行》云：“南山阴风转山曲，夜夜猛虎逐群鹿。鹿毙子死无遗种，老父啼儿寡妇哭。狐狸肯食死人骨，猛虎但食生人肉。几家架竹傍巢居，虎亦移穴巢下宿。日出求食暮无巢，府吏当门声破屋。”此诗殆指巡按御史周世科、张秉孝箕敛科派为虐，户有逋亡则瓜蔓及亲党。《卜居》云：“野老蜗牛舍，渔翁梭子船。各自不相易，同寄一山川。倏鱼喜浮阳，往往为铒牵。当其胠泥沙，岂不愿深渊。人生各有营，阅途纷万千。苟欲宅其身，岂不在圣贤。世人尚眉睫，小喜快当前。朝菌与蟪蛄，分争大小年。因为旷士忧，玄苦恐难传。多谢繁华子，厚意似微怜。凫鹤不相续，贱性靡所迁。不疑又何卜，中情良谓然。”《闽诗传》：云即庵鼎革后闭门却扫，此诗殆其意。《吊江右胡友蠡先生诗并序》：丙戌之岁，先生殉节于剑溪。山水暴崩，漂其棺入芋江。榕城诸君子重先生之义，为易榇而卜兆焉。按：胡公葬鼓山积翠岩。详卷五。“溪雨崩山海倒立，悲风夜半天吴泣。江村晓色惨模糊。忠魂抱柩乘潮入。枯桐碎石石为裂，绛袍纱帽照颜色。寒涛渍骨宫锦红，劲发凌霜如点漆。先生一发系千钧，绝命词悬汗青笔。正气横江呵百灵，众鸟环飞不敢集。伤心犹睹汉官仪，遗老沙头空泪垂。眼光射日阳乌死，山鬼啾啾行客悲。红玉炼火烁金瓮，铁作心肝终不灰。覊魂夜夜绕行宫，九土凄迷何处归。自昔男儿重稿葬，壮士不返沙场尸。先生侠骨留天地，万古寒陵一片碑。”《凡僧无衣籍》云：“我闻古人著书立言称不朽，凡子唯唯曰否否。亦顾其书为何如，文字沾沾焉足取。古之立言兼德功，两画文章天地寿。用之治世为尚书！都俞朝廷相拜手。用之乱世为春秋，排击乱贼心血欧。自有天地有君臣，自有君臣有朋友。吁嗟乎！山崩地裂日月幽，百川沧海皆倒流。地上生人无生气，但有尸行与魂游。吁嗟凡子！发愤欲与天为仇，上书曾经两刖足。野战归来血满头，只身秃发余十指。独立苍茫望九州，大声疾呼求其友。顾影幽囚谁与语？尔乃上下二千八百六十年，得友四十九人许。起夏六侯列众宾，徐中山王以为主。相与揖让慷慨问，中原戮力肝胆相倾吐。中各有幸有不幸，掀髯裂眦同所怒。横磨铁砚厉毛锥，譬如借交沧海壮士椎。屋冰伸纸手重茧，又如痛哭秦庭人乞师。夜深四壁英灵集，墨痕迹笔动须眉。书成知倾几年泪，渡江涌浪惊蛟螭。入门血光寒两袖，曾子捧书再拜又。呜呼，春秋微言绝已久，不意此中藏宇宙。凡子抵掌曰未也，吾将邀灵数十君子后。磔裂枭魂褫奸魄，醢腊魑魅残猛兽。日月光华旦复旦，臣某死骨且复肉。”《池上晓晴喜二谢至》云：“幽梦不相期，开门适所思。楼当山缺处，客到酒香时。乱草十余步，闲花三两枝。忍看今夜月，已隔柳阴迟。”《宿南禅寺》云：“所以爱禅栖，境幽不可倦。灯将火俱微，心与道相见。孤磬坐三时，断山月一片。火飞原上燐，僧入定中遍”。《丙申除夕》云：“最是劳人处，残年待夕阳。忧危身易老，离乱日尤长。腊酒酬穷鬼，文章落战场。独怜天地大，醉眼混玄黄。向夕平安火，千门望寂然。役夫征隔岁，征吏急穷年。敝屦行荒市，余生付石田。谁知此日月，数里异风烟。”《剑津同孚五登先锋楼》云：“溪流三面拥城壕，更指层楼天外高。剑气霜沈寒棨戟，石根云动转鼋鼍。同来极目山川尽，各有乡心远近劳。倚槛不须题往事，乾坤双鬓老吾曹。”《偕吴友圣登吴山》云：“西山突兀俯城隈，客里同过坐石苔。绝顶风烟愁立马，百年邂逅几登台。海门浪屋潮头见，郡市鱼鳞水面开。吴越兴亡俱在眼，那能词赋不生哀。”《岳坟》云：“黯黯栖霞岭，忠魂今有无。衣冠千载祀，弓剑六陵孤。呜咽断桥水，悲号绕树乌。南枝应折尽，遗恨更西湖。”林伟诗，见前平远社。康熙间，蒋衡、张铉、曾孙澜、陈润、陈登禧、黄元埈、萧楚、钟元声、曾沂、林侗、林鼎复、郑秉宦十二人俱能诗，时称十二生。蒋衡，字克平，闽县庠生，辟建宁学教。为人清严而性敏，好经史百家之书，著诗文集若干卷。《游灵隐次韬光禅师答白剌史韵》云：“为乘秋兴到林泉，诗碣留人未忍眠。山屐耐寻黄叶径，江云初散晓钟天。移将青眼千林竹，断却红尘十丈莲。何日重来同洗盏，无生话对碧岩前。”张铉，字明长，福清庠生。赋性刚直，才略敏异，历燕、赵、吴、楚、两粤，凡所到处必酣饮赋诗，著有《纪游诸草》。《游虎灵岩》云：“每到灵岩思便幽，凄清况是一天秋。数椽草屋偏依石，千里荒村尽入眸。烟气浮沉分树势，钟声朝暮逐溪流。独怜松老颜还翠，十载亲朋几白头。”曾孙澜，字公望，性至孝，质朴笃学，年十七登顺治庚子乡榜。《大东道上》云：“客路何时尽，中原一望赊。荒烟吹晓月，瘦马踏霜花。树老支颓岸，蓬飞卷乱沙。离怀辛苦后，亦自梦京华。”陈润，字龙季，闽县人，康熙壬子乡榜。为人幽静，博览群籍，词文典雅，国初名宿多与赠答。《天坛夜步赠别道者》云：“极望空濛隐暮笳，萧萧鸡犬有人家。短墙影落隔邻火，老鹳衔残野树花。匹练长河星尽没，千丝垂柳月初斜。明朝欲向江南路，相忆矶头上钓槎。”陈登禧，字曙阁，侯官庠生。《过小桃源人家》云：“鸡犬闻何静，桑麻别有家。无心风过竹，随意水流花。林醉温温日，波光冉冉霞。逢人休浪讯，恐惹问津槎。”按：小桃源在武夷山。《秋山访友不遇》云：“载酒穿云去，踏秋访友行。瘦松寒日色，疏竹老风声。溪静群鱼出，山空独鸟鸣。到门三径菊，笑作主人迎。”《三月晦夜送春感吟》云：“今宵莫睡补蹉跎，九十风光领几何。回首都从愁里去，伤心况在老中过。酴醿开后莺啼倦，梅雨行时花落多。亭柳千丝难系住，晓钟一响渡前河。”黄元埈，字辛子，海澄庠生。《冒雨同苏仲素度坑寮岭》云：“岭树穿云灭复明，远峰堆黛迓行旌。鞍鞯敢避沾濡苦，芦苇时闻滴沥声。虎帐添寒屯海若，燕江拖练入山城。眼中邱壑胸中画，共卧柴门万事平。”萧楚，字新甫，侯官人，康熙间贡生，授同知职，通春秋子史，为人豪宕，意致闲远，诗极牢骚而不失和平之音。《征妇怨》云：“征夫戍朔方，征妇守空房。寒衣已制倩谁寄？中夜起坐独徬徨。岂无兰麝香，不得到君旁。岂无珠翠妆，不得耀君裳。何缘使君妒，弃妾别他乡。忆昔送君行，陌上黄鹂啼断声。更怜树树垂杨柳，留人不住又清明。试看鸾镜中，昔日颜色今不同。更看墙头花灼灼，举杯欲饮不下咽。寄语青楼年少女，老死莫作征人妇。征人出门不思归，百二春光竟虚度。鬓已丝，情如故，蛾眉双敛向谁诉？独宿牙床泪如雨。”《客夜不寐》云：“永夜怅空庭，风吹冷画屏。眼中人尽梦，冢里鬼长醒。瓦破狐窥屋，窗虚月入棂。孤衾应有恨，足迹等浮萍。”钟克声，字麟载，侯官武庠生。《丙辰初度泰署感怀》云：“孤城画角入风高，烽火长令梦寐劳。四海交游余白眼，十年留滞尚青袍。谁怜有赋愁怀楚，何处逢人笑解刀。极目云山尽戎马，故园三径尚蓬蒿。”曾沂，字子浴，士甲弟，侯官布衣。少豁达，无心仕进，携琴剑浮章江，泛彭蠡、洞庭，遨游吴楚，著有《潜园集》。《禊日感怀》云：“古树风轻动客衣，杜鹃血尽晓声微。柳经宿雨拖烟重，峰入新晴积翠肥。曲水不妨千日醉，乡书何故一春稀。桃花江上舟如织，独是羈人远未归。”林侗，字同人，逊子，佶兄，侯官庠生，署尤溪教谕，卒年八十九，著有《来斋选、古井野识涂、昭陵石迹考》一卷、《来斋金石考》三卷。以上二书经嘉庆戊午举人冯缙重刻事详郡志《乌石山志》。《过闽王墓》云：“琅琊高冢拟皇邱，千载棠阴上相游。门内飞熊推玉马，军中阚虎摄金牛。琱戈宝册分封日，班剑鸣笳赐葬秋。天半莲峰横翠黛，西风夕起片云愁。天南气暖草绵芊，臣妾皇唐正朔年。南国驿骚逢寇乱，中原风景半兵连。龙蛇白羽千屯月，犀兕玄宫万壑烟。闽地襟山带沧海，莫教版土博钗钿。”林鼎复，字天友，侯官庠生。《同叶霞丞舟行》云：“漫言为客地，且伴逐臣游。一叶飞残雨，千山锁暮愁。天疑将水近，心欲与云流。击楫成何事，长歌破石尤。”郑秉宦，字尔期，福清人。入康熙国学，受职州判，为人聪敏，喜任侠，著有《问山楼诸集》。《有所见》云：“海棠残似半开迟，杨柳枝头懒放眉。窗东有女卷红绡，榻冷香生院绿时。徐徐徙倚阑干玉，指调宫商捻楚竹。轻风过处断余哀，难续声中愁一掬。谁怜悽怆欲锁魂，耳听频呼且掩门。咫尺相思憔悴甚，那堪烟雨又黄昏。”此诗只末二语佳，若改作七律，便有意味，《九日登石门读钱明府王侍御之作》：“九日扶筇登石门，前贤得句扁犹存。僧同黄菊平分瘦，佛与青峰两对尊。漫把衣冠悲晋魏，且将诗赋答蘅荪。夕阳西下徐回首，可尽萸觞醉到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