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泽谣

《甘泽谣》袁郊

目录
  魏先生
  素娥
  陶岘
  懒残
  聂隐娘
  韦驺
  圆观
  红线
  许云封


  魏先生

  魏先生生于周,家于宋;儒书之外,详究乐章。隋初出游关右,值太常考乐,议者未平,闻先生来,竞往谒问。先生乃取平陈乐器,与乐官苏夔、蔡子元等详其律度,然后金石丝竹,咸得其所。内致清商署为太乐官,敛帛二百段以酬之。先生不复入仕,遂归梁宋,以琴酒为娱。
  及隋末兵兴,杨玄感战败,谋主李密亡命雁门,变姓名以教授。先生同其乡曲,由是遂相来往。常论钟律,李密颇能,先生因戏之曰:“观吾子气沮而目乱,心摇而语偷。气沮者,新破败;目乱者,无所依;心摇者,神未定;语偷者,思有谋于人。
  今方捕蒲山党,得非长者乎?”李公惊起,执先生手曰:“既能知我,岂不能教我欤?”先生曰:“吾子无帝王规模,非将相才略,乃乱世之雄杰耳。”李公曰:“为吾辨析行藏,亦当由此而退。”
  先生曰:“夫为帝王者,包罗天地,仪范古今。外则日用而不知,中则岁功而自立。尧询四岳,举鲧而殛羽山,此乃出于无私也;汉任三杰,纳良而围垓下,亦出于无私也。故凤有爪吻而不施,麟有蹄足而永废者,能得其道而求自集于时。此帝王之规模地。凡为将军者,幕建太一旗,驱无战之师,伐有罪之民,乃雕戈既授,玉弩斯张,诚负羁之有言,那季良之犹在。所以务其宴犒,致逸待劳,修其屯田,观衅而动。遂使风生虎啸,不可抗其威;云起龙骧,不可攘其势。仲尼曰:‘我战则克。’孟轲云:‘夫谁与敌。’此将帅之才也。至有秉其才知,动以机钤.公于国则为帅臣,私于己则曰乱盗。私于己,必掠取财色,屠其城池。朱亥为前席之宾,樊期为升堂之客。朝闻夕死,公孙终败于邑中;宁我负人,曹操岂兼于天下?是忘辇千金之贶,报陈一饭之恩,有感谢之人,无怀归之众。且鲁史之诫曰‘度德’,连山之文曰‘待时’,尚欲谋于人,不能惠于己。天人厌乱,历数有归。时雨降而妖祲除,太阳升而层冰释。引绳缚虎,难希飞兔之门;赴水持罂,岂是安生之地?吾尝望汾、晋有圣人生,能往事之,富贵可取。”李公拂衣而言曰:“隋氏以篡杀取天下,吾家以勋德居人表。振臂一呼,众心响应;提兵时伐,何往不下?道行,可以取四海;不行,亦足以王一方。委质于人,诚所未忍。汝真竖儒,不足以计事。”遂绝魏生。
  因写怀赋诗,为乡吏发觉,李公脱身而走,所在收兵。北依黎阳而南据洛口,连营百万,与王世充争衡。首尾二年,终见败覆。追思魏生之说,即日遂归于唐,乃授司农之官,复构桃林之叛。
  魏生,得道之士,亡其名,盖文贞之宗亲也。

  素娥

  素娥者,武三思之姬人也。三思初得乔氏青衣窈娘,能歌舞。三思晓知音律,以窈娘歌舞天下至艺也。未几,沉于洛水,遂族乔氏之家。左右有举素娥者曰:“相州风阳门宋媪女,善弹五弦,世之殊色。”三思乃以帛三百段往聘焉。
  素娥既至,三思大悦,遂盛宴以出素娥。公卿大夫毕集,唯纳言狄仁杰称疾不来。三思怒,于座中有言。宴罢,有告仁杰者。明日,谢谒三思,曰:“某昨日宿疾暴作,不果应召。然不睹丽人,亦分也。他后或有良宴,敢不先期到门。”素娥闻之,谓三思曰:“梁公强毅之士,非款狎之人,何必固抑其性。若再宴,可无请召梁公也。”三思曰:“倘阻我宴,必族其家。”
  后数日,复宴。客未来。梁公果先至。三思特延梁公坐于内寝,徐徐饮酒,待诸宾客。请先出素娥,略观其艺,遂停杯设榻召之。
  有顷,苍头出曰:“素娥藏匿,不知所在。”三思自入召之,皆不见。忽于堂奥隙中闻兰麝芬馥,乃附耳而听,即素娥语音也,细于属丝,才能认辨,曰:“请公不召梁公,今固召之,某不复生也。“三思问其由,曰:“某非他怪,乃花月之妖。上帝遣来,亦以多言荡公之心,将兴李氏。今梁公乃时之正人,某固不敢见。某尝为仆妾,宁敢无情?愿公勉事梁公,勿萌他志。不然,武氏无遗种矣。”言讫,更问亦不应也。
  三思出见仁杰,称素娥暴疾,未可出。敬事之礼,仁杰莫知其由。明日,三思密奏其事,则天叹曰:“天之所授,不可废也。”

  陶岘

  陶岘者,彭泽之孙也。开元中,家于昆山,富有田业。择家人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身则泛艚江湖,遍游烟水,往往数岁不归。见其子孙成人,初不辨其名字也。
  岘之文学,可以经济;自谓疏脱,不谋宦游。有生之初,通于八音,命陶人为甓,潜记岁时,敲取其声,不失其验。撰《乐录》八章,以定八音之得失。自制三舟,备极坚巧。一舟自载,一舟置宾,一舟贮饮馔。客有前进士孟彦深、进士孟云卿、布衣焦遂,各置仆妾共载。而岘有女乐一部,奏清商曲。逢奇遇兴,则穷其景物,兴尽而行。岘且闻名朝廷,又值天下无事,经过郡邑,无不招延,岘拒之曰:“某麋鹿间人,非王公上客。”亦有未招而自请者,系方伯之为人,江山之可驻耳。吴、越之士,号为“水仙”。
  曾有亲戚,为南海守,因访韶石,遂往省焉。郡守喜其远来,赠钱百万,遗古剑长二尺许,玉环径四寸,海舶昆仑奴名摩河——善泅水而勇捷。遂悉以所得归,曰:“吾家之三宝也。”
  及回棹,下白芒,入湘江,每遇水色可爱,则遗环剑于水,令摩诃下取,以为戏笑也。如此数岁。
  因渡巢湖,亦投环剑而令取之。摩诃才入,获剑环,跳波而出焉,曰:“为毒蛇所啮。”遽刃去一指,乃能得免。焦遂曰:“摩诃所伤,得非阴灵为怒乎?犀烛下照,果为所仇。盖水府不欲人窥也。”岘曰:“敬奉渝矣。然某尝慕谢康乐之为人,云终当乐死山水间,但徇所好,莫知其他。且栖迟于逆旅之中,载于大块之上,居布素之贱,擅贵游之欢,浪迹怡情垂三十年,固其分也;不得升玉墀,见天子,施功惠养,得志平生,亦其分也。”乃命移舟,曰:“要须一别襄阳山水,后老吴郡也。”
  行次西塞山,泊舟吉祥佛舍,见江水黑而不流,曰:“此下必有怪物。”乃投环剑,命摩诃下取。见摩诃汩没波际,久而方出,气力危断,殆不任持,曰:“环剑不可取。有龙高二丈许,而环剑置前。某引手将取,龙辄怒目。”岘曰:“汝与环剑,吾之三宝。今者既亡环剑,汝将安用?必须为我力争也。”摩诃不得已,被发大呼,目眦流血。穷泉一入,不复出矣。久之,见摩诃肢体磔裂,浮于水上,如有示于岘也。
  岘流涕水滨,乃命回棹。因赋诗自叙,不复议游江湖矣。
  诗曰:
  匡庐旧业自有主,吴越新居安此生。
  白发数茎归未得,青山一望计还成。
  鸦栖枫叶夕阳动.鹭立芦根秋水明。
  从此舍舟何所诣?酒旗歌扇正相迎。
  孟彦深复游青琐,出为武昌令;孟云卿当时文学乃南朝上品;焦遂,天宝中为长安饮徒,时好事者为《饮中八仙歌》云,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懒残

  懒残者,名明瓒,天宝初衡岳寺执役僧也。退食,即收所余而食,性懒而食残,故号“懒残”也。昼专一寺之功,夜止群牛之下,曾无倦色,已二十年矣。
  时邺侯李泌寺中读书,察懒残所为,曰:“非凡物也。”听其中宵梵呗,响彻山林,李公情颇知音,能辨休戚,谓:“懒残经音先凄惋而后喜悦,必谪堕之人,时将去矣。”候中夜,李公潜往谒焉,望席门通名而拜。懒残大诟,仰空而唾曰:“是将贼我。”
  李公愈加谨敬,惟拜而已。懒残正拨牛粪火,出芋啖之,良久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啖芋之半以授焉。李公捧承就食而谢。谓李公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公一拜而退。
  居一月,刺吏祭岳,修道甚严。忽中夜风雷,而一峰颓下,其缘山磴道为大石所拦。乃以十牛縻绊以挽之,又以数百人鼓噪以推之,物力竭而石愈固;更无他途,可以修事。懒残曰:“不假人力,我试去之。”众皆大笑,以为狂人。懒残曰:“何必见嗤?试可乃已。”寺僧笑而许之。遂履石而动,忽转盘而下,声若震雷。山石既开,众僧皆罗拜,一郡皆呼“至圣”,刺史奉之如神。懒残悄然乃怀去意。
  寺外虎豹忽尔成群,日有杀伤,无由禁止。懒残曰:“授我棰,为尔尽驱除之。”众皆曰:“大石犹可推,虎豹当易制。”遂与之荆梃,皆蹑而观之。才出门,见一虎衔之而去。懒残既去,虎豹亦绝踪。
  后李公果十年为相也。

  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乃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后夜,果失隐娘所在。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啼哭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可自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习。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父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乃曰:“隐娘初被尼挈去,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猱极多,松萝益邃。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执宝剑一口,长一二尺许,锋利,吹毛可断。遂令二女教某攀援,渐觉身轻如风。
  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走遇之,亦莫知其去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
  定其胆,若飞鸟之易也。’授以羊角匕首,刃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中,人莫能见。以首入囊反命,则以药化之为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其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暝时,得其首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必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又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具外室而居。
  数年后,父卒。魏帅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曰:“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来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曰: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云:“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动召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得罪仆射,合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请当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耳。”盖知魏帅之不及刘也。刘问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在,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
  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末化之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入冥漠,无形而灭影。
  隐娘之伎,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耳。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
  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一一请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
  及刘薨于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谓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
  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