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泽谣


  韦驺

  韦驺者,明五音,善长啸,自称“逸群公子”。举进士,一不第便已,曰:“男子四方之志,岂拘节于风尘哉!”游岳阳,太守以亲知见辟。数月,谢病去。
  驺亲弟騋,舟行溺于洞庭湖,驺乃水滨恸哭,移舟湖神庙下,欲焚其庙。曰:“千金贾胡,安稳获济;吾弟穷悴,乃罹此殃。焉用尔庙为?”忽于舟中寐,梦神人盛服来谒,谓驺曰:“幽冥之途,无枉杀者。明公先君尝为城守,方刚谠正,鬼神避之。撤淫祠甚多,不当废者有二。二神上诉,帝初不许。固请十余年,乃许与后嗣一人,谢二废庙之主。然亦须退不能知其道、进无以补于时者,故贤弟当之耳。倘求丧不获,即我之过,当令水工送尸湖上。”驺惊寤,其事遽止。遂命渔舟施钩缗,果获弟之尸于岸。
  是夕,又梦神谢曰:“鬼神不畏忿怒,而畏果敢,以其诚也。
  君今为人果敢如是,吾所以怀畏。昔洞庭张乐,是吾所司,愿以至音,酬君厚惠。所冀观咸池之节奏,释浮世之忧烦也。”忽睹金石羽龠,铿锵振作。驺甚叹异,以为非据。曲终乃寤。

  圆观

  圆观者,大历末洛阳惠林寺僧。能事田园,富有粟帛。梵学之外,音律贯通。时人以“富僧”为名,而莫知所自也。李谏议源,公卿之子,当天宝之际,以游宴饮酒为务;父憕居守,陷于贼中,乃脱粟布衣,止于惠林寺,悉将家业为寺公财,寺人日给一器、食一杯饮而已。不置仆使,绝其闻知,惟与圆观为忘言交,促膝静话,自旦及昏。时人以清浊不伦,颇生讥诮。
  如此三十年,二公一旦约游蜀州,抵青城、峨嵋,同访道求药。圆观欲游长安,出斜谷;李公欲上荆州、三峡。争此两途,半年未决。李公曰:“吾已绝世事,岂取途两京?”圆观曰:“行固不由人,请出三峡而去。”遂自荆江上峡。
  行次南浦,维舟山下,见妇女数人,锦裆,负瓮而汲。圆观望见,泣下曰:“某不欲至此,恐见其妇人也。”李公惊问曰:“自上峡来,此徒不少,何独恐此数人?”圆观曰:“其中孕妇姓王者,是某托身之所,逾三载尚未娩怀,以某未来之故也。今既见矣,即命有所归。释氏所谓‘循环’也。”谓公曰:“请假以符咒,遣其速生,少驻行舟,葬某山下。浴儿三日,公当访临。若相顾一笑,即某认公也。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与公相见之期。”
  李公遂悔此行,为之一恸。遂召妇人,告以方书。其妇人喜跃还家。顷之,亲族毕至,以枯鱼献于水滨。李公往,为授朱字符。圆观具汤沐,新其衣装。是夕,圆观亡而孕妇产矣。
  李公三日往观新儿,襁褓就明,果致一笑。李公泣下,具告于王。王乃多出家财,葬圆观。明日,李公回棹,言归惠林。询问观家,方知已有理命。
  后十二年秋八月,直诣余杭,赴其所约。时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满川,无处寻访。忽闻葛洪川畔有牧竖歌《竹枝词》者,乘牛叩角,双髻短衣。俄至寺前,乃圆观也。李公就谒曰:“观公健否?”却向李公曰:“真信士。与公殊途,慎勿相近。俗缘未尽,但愿勤修不堕,即遂相见。”李公以无由叙话,望之潸然。圆观又唱《竹枝》,步步前去,山长水远,尚闻歌声。词切韵高,莫知所诣。初到寺前,歌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寺前又歌日: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后三年,李公拜谏议大夫;一年,亡。

  红线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颇凄,调其声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滏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
  时田承嗣尝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常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
  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尔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然亦有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厚恩,一旦失其土疆,即数百年勋伐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也。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观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乃入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风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盒为信耳。”
  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某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毂。枕前露橐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著名香及美珠,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攀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仰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余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盒,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挝叩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麾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功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贼星。
  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使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常存。”
  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中冷朝阳为辞。辞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歌毕,嵩不胜悲,红线反袂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许云封

  许云封,乐工之笛者。贞元初,韦应物自兰台郎出为和州牧,非所宜愿,颇不得志。轻舟东下,夜泊灵璧驿。时云天初秋,瀼露凝冷,舟中吟讽,将以属词。忽闻云封笛声,嗟叹久之。韦公洞晓音律,谓其笛声酷似天宝中梨园法曲李暮所吹者。遂召云封问之,乃是李暮外孙也。
  云封曰:“某任城旧士,多年不归。天宝改元,初生一月。时东封回驾,次至任城。外祖闻某初生,相见甚喜,乃抱诣李白学士,乞撰令名。李公方坐旗亭,高声命酒。当垆贺兰氏,年且九十余,邀李置饮于楼上,外祖高笛送酒。李公握管醉书某胸前曰:‘树下人不语,不语真我好。语若及日中,烟霏谢陈宝。’外祖辞曰:‘本于学士乞名,今不解所书之语。’李公曰:‘此即名在其间也。树下人是木子;木子,李字也。不语是莫言;莫言,暮也。好是女子;女子,外孙也。语及日中,是言午;言午,是许也。烟霏谢陈宝,是云出封中,乃是云封也。即李暮外孙许云封也。’后遂名之。某才始十年,身便孤立,因乘义马,西入长安。外祖悯以远来,令齿诸舅学业,谓某性知音律,教以横笛。每一曲成,必抚背赏叹。值梨园法部置小部音声,凡三十余人,皆十五以下。天宝十四载六月日,时骊山驻跸,是贵妃诞辰。上命小部音声乐长生殿,仍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海进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左右欢呼,声动山谷。是年安禄山叛,车驾还京。自后俱逢离乱,漂流南海近四十载。今者近访诸亲,将抵龙邱。”
  韦公曰:“我有乳母之子,其名千金,尝于天宝中受笛李供奉,艺成身死,每所悲嗟。旧吹之笛,即李君所赐也。”遂囊出旧笛。云封跪捧悲切,抚而观之,曰:“信是佳笛,但非外祖所吹者。”又谓韦公曰:“竹生云梦之南,鉴在柯亭之下。以今年七月望前生,明年七月望前伐。过期不伐,则其音窒;未期而伐,则其音浮。浮者,外泽中干;干者,受气不全;气不全,则其竹夭。凡发扬一声,出入九息。古之至音者,一叠十二节,一节十二敲,今之名乐也。至如《落梅》流韵,感金谷之游人;《折柳》传情,悲玉关之戍客。诚有清响异音,非至音,无以降神而祈福也。其已夭之竹,遇至音必破,所以知非外祖所吹者。”
  韦公曰:“欲信汝鉴,笛破无伤。”云封乃捧笛吹《六州遍》。
  一叠未尽,划然中裂。韦公惊叹久之,遂礼云封于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