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怪录

  露接朝阳生,海波翻水晶。
  玉楼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时下栖止,投迹依旧楹。
  顾余复何忝,日侍群仙行。
  归舜曰:“丽则丽矣。足下师乃谁人?”凤花台曰:“仆在王丹左右一千余 岁,杜兰香教我真箓,东方朔授我秘诀。汉武帝求太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见扬雄、 王褒等赋颂,始晓箴论。王莽之乱,方得还吴。后为朱然所得,转遗陆逊。复见 机、云制作,方学缀篇什。机、云被戮,便至于此。殊不知近日谁为宗匠?”归 舜曰:“薛道衡、江总也。”因诵数篇示之。凤花台曰:“近代非不靡丽,殊少 骨气。”俄而阿春捧赤玉盘,珍羞万品,目所不识,甘香裂鼻。
  饮食讫,忽有二道士自空飞下,顾见归舜曰:“大难得!与鹦鹉相对。君非 柳十二乎?君船以风便,索君甚急,何不急回?”因投一尺绮曰:“以此掩眼, 即去矣。”归舜从之,忽如身飞,却坠巴陵。达舟所,舟人欲发。问之,失归舜 已三日矣。后却至此,泊舟寻访,不复再见也。
  ○崔书生
  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者,于东周逻谷口居,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 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 行,青衣老少数人随后。女郎有殊色,所乘马骏。崔生未及细视,而女郎已过矣。 明日又过,崔生于花下先致酒茗樽杓,铺陈茵席,乃迎马首曰:“某以性好花木, 此园无非手植。今香茂似堪流盼。伏见女郎频自过此,计仆驭当疲,敢具箪醪, 希垂憩息。”女郎不顾而过。其后青衣曰:“但具酒馔,何忧不至。”女郎顾叱 曰:“何故轻与人言!”言讫遂去。
  崔生明日又于山下别致醪酒,俟俟女郎至,崔生乃鞭马随之,到别墅之前, 又下马拜请。良久,一老青衣谓女郎曰:“车马甚疲,暂歇无伤。”因自控女郎 马至堂寝下,老青衣谓崔生曰:“君既未婚,予为媒妁可乎?”崔生大悦,再拜 跪,请不相忘。老青衣曰:“事即必定,后十五日大吉辰,君于此时,但具婚礼 所要,并于此备酒馔。小娘子阿姊在逻谷中,有微疾,故小娘子日往看省。某去, 便当咨启,至期则皆至此矣。”于是促行。崔生在后,即依言营备吉日所要。至 期,女郎及姊皆到。其姊亦仪质极丽。遂以女郎归于崔生。
  崔生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启聘媵。母见女郎, 女郎悉归之礼甚具。经月余日,忽有一人送食于女郎,甘香特异。后崔生觉母慈 颜衰瘁,因伏问几下,母曰:“吾有汝一子,冀得永寿。今汝所纳新妇,妖美无 双。吾于士塑图书之中,未尝识此,必恐是狐媚之辈,伤害于汝,遂致吾忧。” 崔生入室见女郎,女郎涕泪交下,曰:“本待箕帚,便望终天,不知尊夫人待以 狐媚辈,明晨即便请行,相爱今宵耳。”崔生掩泪不能言。
  明日,女郎车骑至,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川, 川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馆于屋室,侈于王者。青衣百许,迎拜女郎曰:“小 娘子,无行崔生,何必将来!”于是捧入,留崔生于门外。未几,一青衣传女郎 姊言曰:“崔生遗行,使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绝,不合相见。然小妹曾奉周旋, 亦当奉屈。”俄而召崔生入,责诮再三,辞辩清婉,崔生但拜伏受谴而已。遂坐 于中寝对食,食讫,命酒,召女乐洽饮,铿锵万变。乐阙,其姊谓女郎曰:“须 令崔郎却回,汝有何物赠送?”女郎遂出白玉合子遗崔生,崔生亦自留别。于是 各呜咽而出。行至逻谷,回望千岩万壑,无径路,自恸哭归家。常见玉合子,郁 郁不乐。
  忽有胡僧扣门求食,崔生出见,胡僧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崔生曰: “某贫士,何有见请?”僧曰:“君岂不有异人奉赠,贫道望气知之。”崔生因 出合子示胡僧,僧起拜请曰:“请以百万市之。”遂将去。崔生问僧曰:“女郎 是谁?”曰:“君所纳妻,王母第三个女,玉卮娘子也。姊亦负美名在仙都,况 复人间。所惜君娶之不得久远。倘住一年,君举家必仙矣。”崔生叹怨迨卒。
  ○曹惠
  武德初,有曹惠者,制授江州参军。官舍有佛堂,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 雕饰甚巧,丹青剥落。惠因持归与稚儿。后稚儿方食饼,木偶即引手请之。儿惊 报惠,惠笑曰:“取木偶来。”即言曰:“轻红、轻素自有名,何呼木偶!”于 是转盼驰走,悉无异人。
  惠问曰:“汝何时来物,颇能作怪?”轻素曰:“某与轻红是宣城太守谢家 俑偶,当时天下工巧,总不及沈隐侯家老苍头孝忠也。轻素、轻红即孝忠所造也。 隐侯哀宣城无辜,葬日故有此赠。时轻素在圹中,方持汤与乐家娘子濯足,闻外 有持兵称敕声,娘子畏惧,跣足化为白蝼,少顷,二贼执炬至,尽掠财物,谢郎 时颔瑟瑟环,亦为贼敲颐脱之。贼人照见轻红等,曰:‘二明器不恶,可与小儿 为戏具。’遂持出,时天正二年也。自尔流落数家,陈末麦铁杖犹子咬头将至此, 以到今日。*?被萦治试唬骸霸悰判恍鞮撬魍蹙丛蚺巠籧麑五嵩评旨夷餇子?”轻 素曰:“王氏乃生前之妻,乐家乃冥婚耳。王氏本屠酤种,性粗率多力,至冥中 犹与宣城琴瑟不睦,何宣城颜严,则磔石抵关以为威胁。宣城自密启于天帝,帝 许逐之。二女一男,悉随母归矣。遂再娶乐彦辅第八娘子,美资质,善书,好弹 琴,尤与殷东阳仲文、谢荆州晦夫人相得,日恣追寻。宣城尝云:‘我才方古词 人,唯不及东阿耳。其余文士,皆吾机中之肉,可以宰割矣。’见为南曹典铨郎, 与潘典门同列,乘肥衣轻,贵于生前百倍。然十日一朝晋、宋、梁,可以为劳, 近闻亦已停矣。”
  惠又问曰:“汝二人灵异若此,吾欲舍汝,何如?”即皆喜曰:“以轻素等 变化,虽无不可,君意如不放,终不能逃。庐山山神欲索轻素作舞姬久矣,今此 奉辞,便当受彼荣富。然君能终恩,请命画工,便赐粉黛。”即令工人为图之, 使被锦绣。轻素喜笑曰:“此度非论舞姬,亦当彼夫人。无以奉酬,请以微言留 别。百代之中,但有他人会者,无不为忠臣居大位矣。言曰:‘鸡角入骨,紫鹤 吃黄角甲(疑此处有脱误,“黄角甲”,《广记》作“黄鼠申”,“申”字或属 下读),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言讫而灭。
  后有人祷庐山神,女巫云:“神君新纳一夫人,要翠花钗簪,汝宜求之,当 降大福。”祷者求而焚之,遂如愿焉。惠亦不能知其微言,访之时贤皆不识,或 云:中书令岑文本识其三句,亦不为人说云。
  ○滕庭俊
  文明元年,毗陵掾滕庭俊患热病积年,每发身如火烧,热数日方定。召医, 医不能治。后之洛调选,行至荥阳西十四五里,天向暮,未达前所。遂投一道旁 庄家,主人暂出未至,庭俊心无聊赖,自叹吟曰:“为客多苦辛,日暮无主人。” 即有老父,须发甚秃,衣服亦弊,自堂西出而曰:“老父虽无所解,然性好文章, 适不知郎君来,正与和且耶联句次,闻郎君吟‘为客多苦辛,日暮无主人’,虽 曹丕‘客子常畏人’不能过也。老父与和且耶同作浑家门客,门客虽贫,亦有斗 酒接郎君清话耳。”庭俊甚异之,问:“老父居止何所?”老父曰:“仆忝浑家 扫门之客,姓麻,名束禾,第大,君何不呼为麻大。”庭俊即谢不敏,与之偕行, 绕堂西隅,遂见一门,门启,华堂复阁甚绮秀,馆中有樽酒盘杓。麻大揖庭俊同 坐。
  良久,门中一客出,麻大曰:“和至矣。”庭俊即降阶相让,还坐,且耶谓 麻大曰:“适与君联句,诗头来未?”麻大自书题目曰:“同在浑平原门联句一 首。予已为四句矣。”麻大诗曰:
  自与慎终邻,馨香遂满身。
  无关好清净,又用去灰尘。
  且耶良久乃曰:“仆是七言,韵又不同,如何?”麻大曰:“但自为一章, 亦不恶。”于是且耶即吟曰:
  冬日每去依烟火,春至还归养子孙。
  曾向苻王笔端坐,迩来求食浑家门。
  庭俊犹未悟,见其馆华盛,因有淹留歇马之计,乃书四言云:
  田文称好客,凡养几多人?
  如使冯驩在,今希厕下宾。
  且耶、麻大笑曰:“何得相讥?向使君得在浑家,一日自当足矣。”于是餐 膳肴馔,引满数十巡。主人至,觅庭俊不见,使人叫唤之,庭俊应曰:“唯。” 而馆宇并麻、和二人一时不见,身在厕屋下,傍有大苍蝇、秃帚而已。庭俊先有 热疾,自此后顿愈,不复更发矣。
  ○顾总
  梁天监元年,顾总为县吏,数被鞭捶,尝郁郁愤怀,因逃墟墓之间,彷徨惆 怅,不知所适。忽有二黄衣见顾总曰:“刘君,颇忆畴昔周旋否?”总惊曰: “弊宗乃顾氏,先未曾面清颜,何有周旋之问?”二人曰:“仆二人,王粲、徐 幹也。足下生前是刘桢,为坤明侍中,以纳赂金谪为小吏,公今当不知矣。然公 言辞历历,犹有记室音旨。”因出袖中五轴书示总曰:“此君集也,当谛视之。” 总试省览,乃了然明悟,便觉藻思泉涌。
  其集人多有本,惟卒后数篇记得。诗一章,题目曰《从驾游幽丽宫却忆平生 西园文会因寄修文府正郎蔡伯喈》,诗曰:
  在汉绝纲纪,溟渎多腾湍。
  煌煌魏世祖,拯溺静波澜。
  天纪已垂定,邦人亦保完。
  大开相公府,掇拾尽幽兰。
  始从众君子,日侍贤主欢。
  文皇在春宫,烝孝逾问安。
  监抚多余闲,园圃恣游观。
  末臣戴簪笔,翊圣从和鸾。
  月出行殿凉,珍木清露溥。
  天文信辉丽,铿锵振琅玕。
  被命仰为和,顾征成所难。
  弱质不自持,危脆朽萎残。
  岂意十余年,陵寝梧楸寒。
  今朝坤明国,再顾簪蝉冠。
  侍游于离宫,高蹑浮云端。
  却忆西园时,生死暂悲酸。
  君昔汉公卿,未央冠群贤。
  倘若念平生,览此同怆然。
  其余七篇,传者失本。
  王粲谓总曰:“吾本短小,无何取乐进女,女似其父,短小尤甚。自别君后, 改娶刘荆州女。寻生一子,荆州与名似翁奴,今年十八,长七尺三寸,所恨未得 参丈人也。当渠年十一,与余同览镜,余谓之曰:‘汝首魁梧于余。’渠立应余 曰:‘防风骨节专车,不如白起头小而锐。’余又谓曰:‘汝长大当为将。’又 应余曰:‘仲尼三尺童子,羞言霸道。况某承大人严训,敢措意于相斫道乎?’ 余知其了了过人矣。不知足下生来有郎娘否?”良久沉思,稍如相识,因曰: “二君子既是总友人,何计可脱小吏之厄?”徐幹曰:“君但执前集,诉于县宰, 则脱矣。”总又问:“坤明是何国?”幹曰:“魏开国邺地也。公昔为开国侍中, 何遽忘也?”公在坤明国家累悉无恙,贤小娘子娇羞娘,有一篇奉忆,昨者已诵 似丈人矣,诗曰:
  忆爷抛女不归家,不作侍中为小吏。
  就辛苦,弃荣华,愿爷相念早相见,
  与儿买李市甘瓜。
  诵讫,总不觉涕泪交下,为一章寄娇羞娘子:
  忆儿貌,念儿心,望儿不见泪沾襟。
  时殊世异难相见,弃谢此生当访寻。
  既而王粲、徐幹与总殷勤叙别。
  乃携《刘桢集》五卷,并具陈见王粲、徐幹之状,仍说前生是刘桢。县宰因 见桢卒后诗,大惊曰:“不可使刘公干为小吏。”即解遣,以宾礼待之。后不知 总所在,集亦寻失矣。时人勖子弟皆曰:“死刘桢犹庇得生顾总,可不进修哉!”
  ○周静帝居延部落主
  周静帝初,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凌暴,奢逸好乐,居处甚盛。忽有人数十至 门,一人先投剌曰:“省名部落主成多受。”因趋入。骨低问曰:“何故省名部 落?”多受曰:“某等数人各殊,名字皆不别造。有姓马者,姓皮者,姓鹿者, 姓熊者,姓獐者,姓卫者,姓班者,然皆名受。唯某帅名多受耳。”骨低曰: “君等悉似伶官,有何所解?”多受曰:“晓弄碗珠。性不爱俗,言皆经义。” 骨低大喜曰:“目所未睹。”有一优即前曰:“某等肚饥,臈臈怡怡,皮漫 绕身三匝。主人食若不充,开口终当不舍。”骨低悦,更命加食。一人曰:“某 请弄大小相成,终始相生。”于是长人吞短人,肥人吞瘦人,相吞残两人。长者 又曰:“请作终始相生耳。”于是吐下一人,吐者又吐一人。递相吐出,人数复 足。骨低甚惊,因重赐赍遣之。
  明日又至,戏弄如初。连翩半月,骨低颇烦,不能设食。诸伶皆怒曰:“主 人当以某等为幻术,请借郎君娘子试之。”于是持骨低儿女弟妹甥侄妻妾等吞之 于腹中。腹中皆啼呼请命,骨低惶怖,降阶顿首,哀乞亲属。伶者皆笑曰:“此 无伤,不足忧。”即吐出之,亲属完全如初。
  骨低深怒,欲伺隙杀之。因令密访之。见至一古宅基而灭。骨低闻而令掘之, 深数尺,于瓦砾下得一大木槛。中有皮袋数千。槛旁有谷麦,触即为灰。槛中得 竹简书,文字磨灭,不可识。唯隐隐似有三数字,若是“陵”字。骨低知是诸袋 为怪,欲举出焚之。诸袋因号呼槛中曰:“某等无命,寻合化灭。缘李都尉留水 银在此,故得且存。某等即都尉李少卿般粮袋,屋崩平压,绵历岁月,今已有命, 见为居延山神收作伶人,伏乞存情于神,不相残毁。自此不敢复扰高居矣。”骨 低利其水银,尽焚诸袋。无不为冤楚声,血流漂洒。焚讫,骨低房廊户牖悉为冤 痛之音,如焚袋时,月余日不止。其年骨低举家病死,死者相继,周岁无复孑遗。 水银后亦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