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林续记

黼庵柴公讳奇，弘治乙卯，读书于清真观池亭之东。四月既望，夜二鼓，月色如昼，公起步庭除，忽见五童子披鹤氅，麾羽扇凌空而下，翩翩为回波之舞。歌曰：驾而风兮策而霆，乘白鹤兮入苍冥，山青青兮海澄澄。又歌曰：月为璧兮珠为星，驾赤虬兮上玄冥，水<氵晶><氵晶>兮岳亭亭。舞竟，一童持苍玉管、碧云笺，历阶而上，置公书几，请赓其歌。公歌曰：天之仙，地之仙，摄万灵，空万缘。道可道，不可传。又曰：道可道兮不可传，玄且默兮天之仙。天地皈兮日月悬，历万劫兮遍大干。歌毕，童子喜甚。公心知为仙，因长跪询一生事。童曰：“遇水则兴，逢火则灭。言既，冉冉驾云向东南去。公启户周视，但见月光满地，殿阁若浮，松影横窗，万籁俱寂，此身非复在尘寰间矣。后公登第之年，大浸弥天，累官至应天府尹。致政，家居数载，清真观忽罹火灾，焚毁殆尽，公遂于是年化去。详见公遗稿中，恐涉怪诞，因托诸梦云。
王□□，讳□□，太常卿□□长子，善积聚，富甲于昆。因与一仕宦妻私通。为御史访拿下狱，仇家蜂起攻之，祸且不测。先是，花园内用石条长五尺许支其篱，忽自转身者三，离其故处几三尺许，又三转而复其旧所。又廷圭常坐于堂，一鸦自外飞入，堕地而死，视之乃无头者。又缘事日供城隍神像于家，有鸦飞集神所而啼，其怪如此，而迄幸免。予妻父朱仰峰因买新宅，大兴营造。时方腊月，市腌鱼饲匠，婢腊梅持鱼至地，妻母自临视之。忽见一鱼其腹微微蠢动，心恶之，佯为不见。婢移鱼置木柴上，复动，因惊呼曰：腌鱼乃复活乎？妻母叱曰：汝勿妄言。其鱼遂扬鬐鼓鬣，若将腾跃者。呼众共视，则不复然矣。或谓鱼方新腌，故尚有微命。审视则鱼腹已腐，问卖鱼者，亦云此鱼贩来已久，非新腌也。予闻，往索视之，鱼仅长五寸许，殊不足为怪。时方有讼事，举家忧惶，后虽稍费，而亦无大害。
族伯祖安夫饶于财，积银一瓮，手埋于书馆地下，期年发用，止松泥一道而已。心甚惊惶，随泥发之将三尺许，银卒不见。适次子从窗前过，呼之告以故，意必为人所窃。子乃代父发土直至槛边，方得其瓮，启视，一无所失。取银二锭授其子，后遂不复地藏。
严世蕃窃柄，诸贪淫不法状，详载于祖纪中。第其资性强记，善揣主意，精神壮健，能任繁剧，则若天纵之而俾逞其凶者，故老犹能道之，聊附记于左。世宗好观经史，每至夜分，或有未解者，亲朱书于片纸，令内侍持示内阁，立等回话。一夕旨至。嵩与徐阶等皆不晓其义，惶悚无措。嵩曰：无过虑。即密写前旨，令从门隙传出，飞马问蕃。蕃曰：是在某书第几卷第几叶上，其解云何。即飞递回报，检书视之，果然如其解，复命上悦。夫史册浩瀚，即诸学士犹未能悉记，蕃以荫子，乃能响应若斯，非明敏博览而何能？尔且于我朝令甲典故，尤极熟谙。凡各部院有疑难事请教于嵩，嵩弗能臆断，试以问蕃，即援昔证今，合于律例，凡所处分，人皆帖服。又世宗夜传旨问某事当若何发落，调旨颇难。嵩会徐、吕二老于直房细议，各令书一揭帖，云当何如。反复参酌，终觉未妥，不敢遽誊真，时漏下四鼓矣。嵩曰：姑徐徐当呼小儿来共评定，庶不忤上意。传命者始出，而内竖索报踵至云：上位立待，且嫌迟滞，有怒容。嵩犹豫不发，二公曰：兹事裁度再三，似亦妥当，即贤郎有高见，恐不能更越此。矧上命严迫，难以因循，嵩弗得已乃录上闻。须臾蕃至，示以前拟，蕃摇首曰：未妥未妥。顷间，内降将揭帖用朱笔涂抹，令再拟来看，蕃因出己意调旨以进，上果依拟，二公乃服。盖蕃善揣圣心喜怒，阳施阴设，罔弗中窾；凡得贿而欲升擢者，则覆本类置于上所喜中。修隙而挤诸贬逐者，其本置于上所恶中。甚而诛戮忠良，亦用此术激怒圣上，无幸脱者。以此嵩势熏灼滔天，举朝咸意圣明宠眷过隆，敢尔肆行，而弗知蕃潜转移其间，即世庙英明，入其笼络而弗觉也。若其交结内侍，密探消息，豢养台省，钳其口舌，仅粗迹而已，真万古奸雄之魁也哉。世蕃公事交冗如猬集，饮宴御女，日不暇给。然虽沈酣寝中，或父以紧要事见询，呼之弗应。则用金盆满贮滚汤，浸手帨于中，乘热提帨围其首三匝。稍冷，更易则醒，然无复酒态。举笔裁答，处置周悉，出人意表，故父亦慑服，凡有施行，俱不敢违，养成其恶，卒至诛夷，岂非天耶？世蕃纳贿，嵩未详知，始置笥箧，既付库藏，悉皆充牣。蕃妻乃掘地深一丈，方五尺，四围及底砌以纹石，运银实其中，三昼夜始满，外存者犹无算。将覆土，忽曰：是乃翁所贻也，亦当令一见。因遣奴邀嵩至窖边，烂然夺目。嵩见延袤颇广，已自愕然，复询深若干，左右以一丈对，嵩掩耳返走，口中嗫嚅言曰：多积者必厚亡，奇祸奇祸。则嵩亦自知不免矣。此银，败后车运至潞河，载以十巨艘，犹弗胜，后俱籍没入官。
世蕃于分宜藏银，亦如京邸式，而深广倍之。复积土高丈许，遍布椿木，市太湖石垒垒成山，空处尽栽花木，毫无罅隙可乘，不啻万万而已。其心腹罗龙文，富亦敌国。一日闲居，阍者报有宦仆投书，呼之入，两人俱大帽绢衣若承差状，叩头毕，跪阶下不起。叩所自来，云：有密语相闻，乞屏左右。令登堂问故，袖出一帖，书通家侍生王端明顿首拜。罗沈思素无相识，问尔主安在？云在门外舟中，欲躬造拜讲心话，而避嫌弗敢至，敬拱候于彼，屈尊一降，重当而陈衷曲。罗初有难色，奈来人敦请再三，不得已许之。令僮潜往觇其迹，归报云：有大坐船泊河下，侍从整肃，官吏列侍，若两院按临状。罗乃具服住拜，主出迎，衣麒麟服，系花金带，状貌魁梧，礼度娴雅。坐定茶毕，罗曰：蒙公见招，必有所谕。答曰：王某奉主命，奉屈有事相挽。舟现泊郊外，去此仅三里，晤后当自明耳。即命解维举棹，罗业已至彼，不能脱身，强坐谈笑。行一舍许，寂无所睹，罗心窃疑，又询舟所。对云：不远。复将十余里抵湖边，遥望见一舟，指曰：此是矣。及至，则旌旗蔽日，干戟森列，金鼓大震，号炮轰天。王揖罗过船，罗欲辞而度势不可已，强从之登，则绮筵肆设，优令环侍。王举酒属客，器皆金玉，珍馔盈前，皆目所未睹者。舟傍列八桨，众共举棹，其去若驶，渐入大江，浩渺无际。罗惊悸，坐弗安席，细叩其主何职、住何地、所言何事。答云：无劳多问，至则自知。行良久，有快船来迎，俱戎装佩剑，呼声动地。不久复有□者计十余艘，共翼大舟进发。薄暮抵岸，执炬□炉，列仗张盖，百众前导，邀罗登舆，王随其后。山路险仄，行复数里，忽有飞骑口称王旨云：暮夜相见，恐不成礼，令王将军速客宿别馆，明晨奉请。语毕驰去。罗至馆中，供帐甚盛，王郑重而别，罗愈加疑猜，竟夕弗寐。黎明，王来语罗曰：吾主雄据一隅，不臣中华，公相见，宜稍谦抑，毋抗礼而触其怒。罗唯唯。及至，睹宫阙巍峨，仪从森严，宛若王者气象。少顷，闻钟鼓齐鸣，报王升殿，将军先进报命，复传宣罗入。夹陛列甲士，露刃操戈，环侍左右。遥见殿上绛衣大冠者南向坐，罗不得已行四拜礼。王令左右扶掖升殿赐坐，曰：劳卿远降荒陋，无以致敬，奈何？罗逊谢。复微问中朝事，罗权宜置对。顷之，左右报别殿宴完，王携罗就坐，仪礼严肃，欢饮抵暮，送归原馆。罗私询侍者王何姓，曰姓刘；迎予者何官，曰大将军，如中国总兵。又问他事，悉谢弗知。天晓，罗往谢别，王促膝相对，罗请问何事见招？王曰：某居此穷陬，粮饷缺乏。闻严相公蓄积至富，托公作保，借银百万，散给军士，后当如数奉酬，决不相负，幸勿推托。罗曰：严银固多，公所须仅百一耳，何敢峻拒？第其银悉藏地窖中，余存并在典者止三十余万，数不满百，且一时又弗能猝聚，奈何？若欲遂尊意，则发其藏可也。王诘银藏何所，岁具对如前状。又问发之何术？罗曰：用夫数百人，掘树运石，挑土去椿，则银见矣。第恐工程浩大，时日稽延，未免惊动有司，巡捕官兵或相抗衡，未能万全耳。公请筹之，若其可行，仆归告严公，敢少吝耶？王闻，俯首沉吟曰：公姑返舍，当更有处。仍令快船送罗至湖口而别，另觅舟返舍。家人惊喜，询状，相对吐舌。此亦一大盗也，赖罗口辨，得幸免耳。后朝廷有旨命抚按抄没嵩产，然皆藉其目前现在者进内，而山下所藏，竟不及发。事平，其孙曾因年远人无知觉，窃起分用，迄今尚为富室，甲于分宜云。
吴地素无狐。嘉靖丁巳，民间讹传有狐祟，黄昏后即出，人遭之者如梦魇状，或据胸，或扼其吭，愤懑不能发声，甚则啮损面目，抓破肌肤，但不至伤命。有先觉之者，持其杖遂之，则转入邻舍。互相惊恐，彻夜无眠，咸击锣鼓传梆铃以为备。予邻季升夫妇，方夜膳毕，妇向厨房洗涤，忽见一怪物大若猫，黑色，两目眈眈，从梁而下，妇大惊呼，季持棍来索，隐于床边。时比邻俱未寝，闻有惊，竞来援，举火细觅，怪渐缩而小如鼠，绕屋奔走，无隙得出。值灶塘中有醋瓶未盖，怪遂窜入其中。众取塞掩之，置汤中煮之数沸。启视，仅得故纸一团，铁线一根而已。他处有获者，云其形亦相类，而各黏鸟兽毛少许于背。乃知邪术害民，非真狐也。或云：为此术者乃江西人，素习左道，假算命为名，始寓苏城，人有觉者，遂转至松江，寓酒楼上，间三五日携鸡酒鱼肉令主人烹之，焚香明烛，诡云祀神，必候人静，然后行事。主人疑为耳报樟柳神之类，不以介意。后邻人于墙隙窥之，见其人开衣包中，取纸剪禽兽无数，布楼板上，披发持刀，步罡诵咒毕，以水喷之，诸物蠢动，悉从楼窗飞去，薨薨有声。不一时，左右邻近皆喧嚷相闻矣。其人危坐而俟，将五鼓，复步罡诵咒，诸物仍飞回堕地，复有故质，收置包中而寝。邻人惊异，知狐怪由此无疑。质明告其主人，且欲闻官，主人虑为所累，微泄其语，因遁去，怪亦渐息。
张国维，予从母舅也，性粗豪有侠气，重然诺，不畏强御，人咸称为顽二。嘉靖甲寅，倭寇围邑，任二府环摄守，募人间道往取救兵。时寇方炽，众畏莫敢出，张毅然请行，任公壮之。乃怀蜡书，夜缒城而下，昼伏宵奔，越水忍饥，艰苦万状，迄得请而反。任公由是大加爱任，使总士兵。后任公升兵备，再来剿倭，檄置幕下为近侍，任公与倭战于松江万里桥，败绩，兵溃。公背疮方剧，负痛堕马，几被害。张负之而逃。走数里。回顾，则贼已尾其后矣。张窘甚，则贼已尾桥，急趋而过，置任于地，奋力拔桥面投诸水，倭不能逼，仍负任从间道投村舍。觅火种为任燎衣，标其冠于竿上，悬之檐前。众望见稍稍集，得全师而归。任德之，给以冠带。至隆庆五年，善终。后于松江七坛、八坛地方附巫言曰：我张某也，生尝剿倭于此。今当为尔土神，汝辈宜敬事我。祀法以大盘盛酒肉，又须血脏羹，如其生时所嗜。祷者无不响应。又一日，托巫语求疗疾者曰：吾家在昆山许墓塘，遗妇孀居，贫甚，可赠以银布，吾当为汝造福。其人如言寻至昆，妇初不信，来者细述其故，乃受之。始知匹夫义烈，死不泯泯。
苏郡粮长徐仁，解粮至京，寓户部前，主人乃番子手也。仁偶饭后往外闲游，有银五两藏靴<革充>中，归索之，亡矣。知为淘摸着取去，无可奈何，愁闷独坐。适主人归，问客何事不乐，徐具言其由。主人曰无忧，当为寻觅，断不失故物。遂询其银几何，并所游之处，径诣其地扬言曰：午后曾有人至此，靴中置银五两，计几绽几块，裹以布包，为若辈盗去。此人乃吾家所主者，可速还之，不然恐若辈不得安枕卧也。言讫，归谓徐曰：客可再往前地一步，何如？徐笑曰适往失银，今空步何为？主人曰：试一往，虽不得，无害也，况未必不得？强之再三，纳靴而行。至向所游处，周视地上，竟无所见，怅怅而返。及门，主人迎笑曰：已得银否？徐谢无有。入室坐定，又问，答之如初。主人曰：岂有此理？试令探靴中，则银包在焉。开视，一无所失，而其去来之迹，茫然不觉，何巧于盗若此。
嘉靖间有李千户善戏术，往来公卿间。顾文康公尤喜之，每设宴，必召令佐酒席，闲时出小技。如令打板，则牙筋自动，或三或五，迟速适中；又酒杯自行至客前饮，不酹则杯留不去；或手执一壶，斟至数十杯而不竭；或取果实自藏袖中，顷云在某客怀间或巾内，探之果然；又临池饮酒，将金爵佯失手堕池中，故作悚惶状，公曰：无恐。令善泅者觅之，良久弗得，顷之出诸袖中。又令僮锁书舍，误遗钥于内，将呼匠撬开，千户曰：无劳。向锁摸索，口中念念有词，躬身施揖，锁簧自跃出堕地。常因严世蕃诞辰献一金元宝为寿，蕃大悦，厚赏之。后因制酒器，将金付银匠，方着火，化作青烟而散。蕃召李诘之，对曰：某贫士也，安得有多金若斯，盖用以悦目耳，不能适用也。蕃笑而罢。文康公屡以难事试之，卒不能屈。一日忽谓曰：予思见猛虎，尔能令见形否？李笑曰甚易，第恐惊动贵人为罪耳。因命洒扫庭除，用帏蔽之，焚香禹步诵咒，少顷天渐昏黑，若大雾状，搴帏令观，见一黑虎从空而下，怒目露牙，狰狞可畏，从者咸惊，公亦却步而退。回视庭除，明朗无物，乃其幻术所化尔。后往游塞上，不知所终。
周寿谊，昆山人，年百岁，其子亦跻八十。同赴苏庠乡饮，徒步而往。既至，子坐于阶石气喘，父笑曰：少年何困倦乃尔？饮毕，子欲附舟，父不可，复步归舍。昆距苏七十余里，往返便捷，其精力强健如此。后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岁年若干，对云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而能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嘉，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之歌，歌曰：月子弯弯照几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上抚掌曰：是个村老儿。命赏酒饭罢归。后至一百十七岁，端坐而逝。子亦年九十八，家有世寿堂，其孙曾多至八十外。盖缘禀赋素厚，其繇来有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