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宅编

  
  宣和己亥夏,吴中雨下如墨色,明年乃有青溪之变。
  
  状头时彦,母怀之弥月,梦数人皂衣,肩舆一金紫人,径入房中。明日,犬生九子,皆黑;晚遂生彦,故小名“十狗”。《同年录》见之。
  
  从事郎林毅,尝梦黄衣吏持文书,列十人姓名在其中,谓林曰:“召公等作酆都使者,请书名。”林视余人,往往皆相识,而俱未书名,乃语吏:“候九人皆签字,然后及我。”吏曰:“诺。”
  
  月余,又梦如前,而九人者皆已书押,林遂书之,相次所谓九人者,已二三死矣。林方治任西游,至泗州,卒。从政郎任楫初闻林说,戏曰:“公果作使者,幸一援我。”林卒未久,任殂谢。
  
  鼓汝砺元佑末自八座出江州,与妇翁宋朝散俱之官。朝散忽梦上天召作文记,遽答曰:“某不能,请召尚书为之。”未几,尚书卒。其夫人宋尚少艾,临终于领巾留颂为别,云:“百世因缘,六年夫妇。从今以去,不打这鼓。”
  
  福州幽岩寺千人面床,君谟作帅,因圣节遣人舁置使厨。久之,院僧祷护伽蓝神:“春会动,无面床何以聚众?施利不至,神亦何依?”一夕,公独坐便斋,神声诺而不见形,问:“何人?”神对:“幽岩每岁恃春会以瞻众,愿请面床以归。”公颔之。明日,公库中夜失面床,令问幽岩,果已还院,莫不异之。
  
  朱晓容者,尝为浮屠,以善相游公卿间。后因事返初,惟工相贵人。初,朱临、姚辟久同学校,每试,姚多在朱上。冯京榜中,二人俱赴廷对。未唱名前数日,京师忽传一小赋,乃朱殿试之作也。姚谓人曰:“果尔,纵不作魁,亦须在甲科。”自叹平时滥居其先,及至鱼龙变化之地,便尔悬绝,因遍诣术士质之,亦访容师,未见。殿唱日,禁门未开,或云晓容在茶肆中。姚走见之,容方与一白袍偶坐,指示姚曰:“状元已在此。”(偶坐者,冯当世也。)姚力挽就邻邸灯下视之,曰:“公第几甲,朱第几甲。”相次辨色,人听胪传,皆如师言。
  
  朱临年四十以大理寺丞致仕,居吴兴城西;取《训词》中“仰而高风”之语,作仰高亭于城上,杜门谢客。一日,晓容来谒,公欣然接之。是时,二子行中、久中秋赋不利,皆在侍下,公强冠带而出。容一见行中,惊起贺曰:“后举状元也。老僧自此不复更阅人,往杭州六和寺求一小室寄迹,待科诏下,乃西游耳。”公初未之信。后三年春,久中偶至六和,容叩伯仲行期,久中告之,师曰:“某是日亦当离杭矣。”是秋,二朱至京,舍开宝寺,容寓智海。相次行中预荐,明年省闱优等,唯殿试病作,不能执笔。是时,王氏之学士人未多得,行中独记其《诗义》最详,因信笔写以答所问,极不如意。卷上,日方午,遂经御览,神宗爱之。行中日与同舍围棋,每拈子欲下,必骂曰:“贼秃!”盖恨容许之误也。未唱名前数日,有士人通谒,行中方棋,遽使人却之。须臾,谒又至,且曰:“愿见朱先辈。”行中叱其仆曰:“此必省下欲出关者耳!”同舍曰:“事不可知,何惜一见。”行中乃出,延之坐,不暇寒温,揖行中起,附耳而语曰:“某乃梁御药门客,御药令奉报足下,卷子上已置在魁等,他日幸相记。”行中唯唯而入,再执棋子,手颤不能自持。同舍觉而叩之,具述士人之言。行中念容,独往智海,容闻其来,迎门握手曰:“非晚唱名,何为来见老僧?必是得甚消息来。”行中曰:“久不相见,略来问讯尔。”师曰:“胡不实告我?冯当世未唱第时,气象亦如此。”行中因道梁氏之事。师喜甚。为命酒留款,且曰:“吾奉许固有素,只一人未见尔,当邀来同饮。”仍戒曰:“此人蓝缕,不可倨见,亦不得发问,问即彼行矣。”烛至,师引寺廊一丐者入,见行中不甚为礼,便据上坐,相与饮酒斗余,不交一谈。师徐曰:“此子当唱第,先生能一留目否?”丐者曰:“尔云何?”师曰;“可冠多士否?”丐者摆头曰:“第二人。”师蹑行中足,使先起,密征其说,但曰:“偶数多。”更无他语而散。明日,饭罢,率行中寺庭闲步,出门遥见余行老亦入寺,师不觉拊髀惊叹,谓行中曰:“始吾见子,以谓天下之美尽此矣,不知乃有此人!”行中曰:“此常州小余也,某识之。”师曰:“子正怕此人。昨夕闻偶多之说,今又睹此人,兹事可知也。”(行中发解过省,皆占二数。)及听胪传,行老果第一,行中次之。行中释褐了,往谢师,师劳之曰:“子诚福人,今日日辰,以法推之,魁天下者官不至侍从。”其后,行老止带贴职领郡而已。(行中名服,行老名中。)
  
  尚书右丞胡宗愈夫人丁氏,司封员外郎宗臣之女。自幼颖惠,无所不能;其善相人,盖出天性。在西府时,尝于窗隙遥见蔡丞相确,谓右丞曰:“蔡相全似卢多逊。”或以卢、蔡肥瘠色貌不同难之,丁氏曰:“吾尝一睹卢像,与今丞相神彩相似。”其后蔡果南窜。又户部尚书李常除老龙,尹成都,途中贻右丞书。夫人一见其字画,惊曰:“此人身笔已倒,不久数尽,仍须病咽喉而死。”李公行次凤翔,中毒而卒。
  
  泊宅编卷五
  
  蜀人石藏用以医术游都城,其名甚着。陈承余杭人,亦以医显。然石好用暖药,陈好用凉药。古之良医,必量人之虚实,察病之阴阳,而后投以汤剂,或补或泻,各随其证。二子乃执偏见于冷暖,俗语曰:“藏用担头三斗火,陈承筐里一盘冰。”
  
  道士王裕,福唐人,术数颇工,常云:“天运四百二十年一周,而七甲子备,谓天、地、人、江、河、海、鬼凡七。今正行鬼元,后十八年复行天元,当有太平之应。”又云:“唐明皇时,正行天元故也。”(乙巳年说。)
  
  服金石药者,潜假药力,以济其欲,然多讳而不肯言;一旦疾作,虽欲讳不可得也。吴兴吴景渊刑部服硫黄,人罕有知者。其后二十年,长子橐为华亭市易官,发背而卒,乃知流毒传气尚及其子,可不戒哉!
  
  古之贤人,或在医卜之中。今之医者,急于声利,率用诡道以劫流俗,殆与穴坯挟刃之徒无异。予目击二事,今书之,以为世警。王居安秀才久苦痔,闻萧山有善工,力不能招致,遂命舟自乌墩走钱塘,舍于静邸中,使人迎医。医绝江至杭,既见,欣然为治药饵,且云:“请以五日为期,可以除根本。”初以一药放下大肠数寸,又以一药洗之,徐用药线结痔。信宿痔脱,其大如桃;复以药饵调养,数日遂安。此工初无难色,但放下大肠了,方议报谢之物,病者知命悬其手,尽许行橐所有为酬,方肯治疗。又玉山周仅调官京师,旧患膀胱气,外肾偏坠。有货药人云,只立谈间可使之正。约以万钱及三缣报之。相次人室中,施一针,所苦果平。周大喜,即如数负金帛而去。后半月,其疾如旧,使人访医者,已不见矣。
  
  故老云王捷烧金,先用毒蛇,不计多少,杀埋庭中,浇以米泔,令生菌,因取以合药。后造室筑基,掘得一蛇,头如人形,捷不久而终。
  
  和州乌江县高望镇升中寺,真宗登封,曾此驻跸,因赐寺额。寺僧有负主僧金久而不偿,病且革,自誓为畜产以报。既卒,主僧昼寝,梦病僧披衣入床下,觉而异之。须臾,猫生一子。稍长,极驯扰,每客至,则欢迎走报;见非其人者,辄谨随之。人有知者,呼其名,必前怒噬。至主僧呼,则昂首号叫,若求隐其事者。
  
  宣和二年十月,睦州青溪县堨村居人方腊,托左道以惑众,县官不即锄治。腊自号“圣公”,改元永乐;置偏裨将,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无甲胄,唯以鬼神诡秘事相扇訹。数日,聚恶少千余,焚民居,掠金帛、子女,胁虏良民为兵,旬日有众数万。十一月二十九日,将领蔡遵等与贼战于息坑,死之,遂陷青溪县。十二月四日,陷睦州。初七日,歙守天章阁待制曾孝蕴,以京东贼宋江等出入青、齐、单、濮间,有旨移知青社,一宗室通判州事,守御无策,十三日又陷歙州,乘势取桐庐、新城、富阳等县。二十九日,进逼杭州,郡守弃城走;州即陷,节制直龙图阁陈建、廉访使者赵约被害,贼纵火六日,官吏居民死者十二三。朝廷遣领枢密院事童贯、常德军节度使谭稹二中贵,率禁旅及京畿关右、河东蕃汉兵制置江、浙。明年正月二十四日,贼将方七佛引众六万攻秀州,统军王子武聚兵与州民登城固守,属大兵至,开门表里合击,斩首九千,筑京观五,贼退据杭州。二月七日,前锋至青河堰,贼列阵以待,王师水陆并进,战六日,斩馘二万。十八日,再火官舍、学宫、府库与僧民之居,经夕不绝。翌日,宵遁,大兵入城。当是时,少保刘延庆等由江东入至宣州泾县,遇贼伪八大王,斩五千级,复歙州,出贼背。统制王禀、王涣、杨惟忠、辛兴宗自杭趋睦,取睦州,与江东兵合,斩获百七十里,生擒方腊及伪将相方肥等、妻邵、子毫二太子凡五十二人。(毫二太子,其子之号。)于梓桐石穴中,杀贼七万,招徕老幼四十余万,复使归业,四月二十六日也。余党走衢、婺,而兰溪县灵山贼朱言、吴邦起应之,据处州。越州剡县魔贼仇道人、台州仙居人吕师囊、方岩山贼陈十四公等皆起兵,略温、台诸县。四年三月讨平之。是役也,用兵十五万,斩贼百余万;自出至凯旋,凡四百五十日;收杭、睦、歙、处、衢、婺六州与五十二县。贼所杀平民,不下二百万。始,唐永徽四年,睦州女子陈硕真反,自称文佳皇帝,刺史崔义玄平之。故梓桐相传有天子基、万年楼,方腊因得凭借以起。又以《沙门宝志谶记》诱惑愚民,而贫乏游手之徒相承为乱。青溪为睦大邑,梓桐、帮源等号山谷幽僻处,东南趋睦而近歙。民物繁庶,有漆褚材木之饶,富商巨贾,多往来江、浙。地势迂险,贼一旦发,焚荡无一存者,群党据险以守,因谓之洞。而浙人安习太平,不识兵革,一闻金鼓声,即敛手听命。不逞小民,往往反为贼乡导,劫富室,杀官吏士人,以徼货利。渠魁未授首间,所掠妇人自洞中逃出,倮而雉经于林中者,由汤岩椔树岭一带,凡八十五里,九村山谷相望,不知几人。会稽进士沈杰尝部民兵深入贼境,亲睹其事,为予言贼之始末。因稽合众论,摭其实着于篇。
  
  自青溪界至歙州界,有鸟道萦纡,两旁峭壁,仅通单车。方腊之乱,曾待制出守,但于两崖上驻兵防遏,下瞰来路,虽蚍蜉之微皆可数,贼亦不敢犯境。会宋江扰京东,曾公移守青社,掌兵者以雾毒为解,移屯山谷间,州遂陷。
  
  后汉张角、张燕辈托天师道陵,立祭酒治病,使人出米五斗而病随愈。谓之“五斗米道”。至其滋盛,则剽劫州县,无所不为,其流至今,蔬食事魔夜聚晓散者是也。凡魔拜必北向,以张角实起于北方,观其拜,足以知其所宗。原其平时不饮酒食肉,甘枯槁,趋静默,若有志于为善者。然男女无别,不事耕织,衣食无所得,则务攘敚以挺乱,其可不早辨之乎?有以其疑似难识,欲痛绳之,恐其滋蔓,因置而不问,驯致祸变者有之。有舍法令一切弗问,但魔迹稍露,则使属邑尽驱之死地,务绝其本根,肃清境内,而此曹急则据邑聚而反者有之。此风日煽,殆未易察治,如能上体国禁之严,下念愚民之无辜,迷而入于此道,不急不怠,销患于冥冥之中者,良有司也。
  
  庐州慎县黄山连接无为军寿州六安界,盖贼巢穴也。山下居民千余户,而藏贼以活者十七八。贼间发,官兵粘踪逐捕,有数年不获者。
  
  泊宅编卷六
  
  李伯纪初赴举辇下,一夕,酒渴,梦雪下,以双袖承接,欲快啖之,细视雪片上各有女真字,殊不晓。试罢,往二相祠下求梦,梦立殿陛;少顷,帘中出三纸示之:一曰上舍登第,二曰监察御史孙宗鉴,三曰宋十相公。虽喜有成名之兆,而后二幅语叵测。宣和己亥夏,京师水溢,朝廷方以有司失堤防,劾官吏。公时为右史在侍下,抗疏指明灾异,而未敢以告。忽庭闱昼寝惊寤,呼诸子语曰:“适梦一快行家来报云:舍人被大水飘出,修撰已授崇德使。此何祥也?”公因皇恐,自叙所奏。慈颜闻之喜,但趣家人治任待命而已。明日,谪沙县监当,逾年得自便,而修撰感疾卒,葬惠山。服阕,为太常少卿,岁在丙午。金人犯阙,渊圣欲亲征,公建议力驻乘舆,遂预大政。初,公尝除察官,乃与宗鉴同制,今上登极,进拜上宰,以御营使抚军,实宋十叶后。即惠山寺赐额曰崇亲报德禅院云。
  
  东坡谪黄州,元丰五年,因诞日置酒赤壁高峰,与客饮,有进士李委怀笛以进,因献新曲曰《鹤南飞》,仍求诗。坡醉,信笔赠诗,有“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疑”之句。盖南迁之兆,已见于此,七年远谪,岂偶然哉?
  
  渊圣尝问聂山:“古之名者不以山川,今名山可乎?”山因乞更名。渊圣许自择以进,于是以何、参、崇、璟等条上,自比萧、曹、姚、宋,最后及周昌,御批:“周昌强直可慕,可赐名昌。”有石刻记之。
  
  京师不榷酤,官置院造曲,增其直出贸,凡酒户定年额斤数占买,虽不榷亦榷也。院之井滓秽,不堪汲用,唯以造曲特善,它并皆不如。
  
  许昌士人张孝基娶同里富人女,富人只一子,不肖,斥逐之。富人病且死,尽以家财付孝基,与治后事如礼。久之,其子丐于途,孝基见之,恻然谓曰:“汝能灌园乎?”答曰:“如得灌园以就食,何幸!”孝基使灌园,其子稍自力。孝基怪之,复谓曰:“汝能管库乎?”答曰:“得灌园已出望外,况管库,又何幸也!”孝基使管库,其子颇驯谨,无他过。孝基徐察之,知其能自新,不复有故态,遂以其父所委财产归之。此似《法华》穷子之事。其子自此治家励操,为乡闾善士。不数年,孝基卒;其友数辈游嵩山,忽见旌幢驺御满野,如守土大臣,窃视专车者,乃孝基也。惊喜前揖,询其所以致此,孝基曰:“吾以还财之事,上帝命主此山。”言讫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