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幸福斋随笔


  海上报馆先生之善骂,当无有过于张丹斧者,予亦自叹弗及。癸丑秋,予在金陵,张一再以冷语载诸《大共和报》骂我,至谓我命中注定一个逃字,其言清脆,尽其骂之能事。或戏问予:他日当何以报其人?予曰:当置之清客之列,使其日作二三百字骂我,愈俏愈妙,倦时读之可博一笑,亦卫生新法也。

  拿破仑曰:“凡属英雄,每日必作小儿之举动二次以上。”伟哉言乎!是即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国人好自大,年来伟人之称转含讥刺,是亦无真英雄故耳。

  有狂生焉,发三大宏愿,一不娶妻而多娶妾,二勿生子,三不及三十岁即死,自是快语,惜太过耳。予亦有宏愿,愿当今小说家将我名字嵌入一言情小说内,得与一纸上之佳人成为眷属,虽其间备受挫折亦无悔,予且借大文豪笔下超生之力得饱受艳福。阿弥陀佛!予愿折十年阳寿焉。

  予生二十余年,曾为孤儿,为学生,为军人,为报馆记者,为假名士,为鸭屎臭之文豪,为半通之政客,为二十余日之都督及总司令,为远走高飞之亡命客。其间所能而又经过者,为读书写字,为演武操枪,为作文骂世,为下狱受审,为骑马督阵,为变服出险,种种色色无奇不备,独未一涉猎于情场,论交不得一好女子。情海茫茫,大有望洋兴叹之慨,遂致一念欲灰,悲酸刺骨,把镜自怜,问天无语。休矣休矣,此生已矣,夫复何言?言之亦惟徒呕心血耳。

  言情之作,描摹善男善女,福慧双修如同仙子,然予不特未曾身受,且亦未曾亲见,或文人故弄狡狯以笔墨欺人耶?然则又何不亦将我名编入稗史,使享艳福,聊当望梅。虽曰期我,我固甘之,以欺后人增其欣羡,俾作为佳话永道弗衰,则不佞数千万年后骨化成灰,灰复飘渺四散,而一缕精魂尤有余乐也。文人积德,当允予请!

  人之生也首赖吸清鲜之空气,而美食盛馔次之。此言亦不过道其表面耳,其实乃以爱情有所贯注为重,而寻常夫妇之好、皮肉之欲次之。嗟夫!爱情即清鲜之空气也,人之爱情若无所钟,遂亦无复有他人爱情之灌输,干渴欲死,又何异于人之无空气可吸乎?

  武伶高福安,于南满火车中愤日警无故殴人,报之以拳,日警出手枪击之,高夺其枪复攫其刀,如白水滩路打不平故事,杀木鞋儿凡三,且好汉作事好汉当,赴大连自首,又颇似田七郎。朔方健儿好身手,于《长坂坡》《金钱豹》之余尚演斯活剧,予为浮一大白。虽然,侠伶已矣,健儿已矣,同胞受人欺侮为日方长,予愿与天下英雄、南北戏迷以白酒盈斗呼高福安之魂而哭之(此事后不确,闻系另一高姓云,噫)。

  予前所致某君一函,语酸痛澈骨,事后恒疑人必以悲观太甚或消极太过相责,继念此亦不关重要,今之人虽日言不可抱悲观、不可消极,然悲观消极无伤于人也。人之初生浑浑噩噩,初无悲乐可言,及渐长成投身社会中,偶有外观,无不呈非悲即乐之象,而悲观尤触目皆是,无可幸免。以天真浑朴之人骤遇此变,又焉得不消极?盖悲观者、消极者皆入世之人厌必经过者也,入世愈久悲观愈多,遂渐冷淡,习以为常,而此消极之脑筋于千痛万苦后亦备有一种抵抗悲观之弹力。聪颖者或借此又得以养成一种明透放达之眼光,凡所触接视为幻影,无所谓悲,无所谓乐,自适其适而方寸间亦自无消极、积极之念,名之达人谁曰不宜?然达人所长亦不过具此精远之眼光耳,但此眼光非可以价值购得,而必以入世之年数购得者,推其究极,又实非仅岁月光阴之力,仍是此惯于苦人之悲观之力耳。

  人不至大澈悟明达之时,偶有客观的乐观,非真乐也,惟饱阅悲观之后,心地忽然放出一线光明,眼底遂异常明透,凡外观的之悲观、乐观均不为所动,方寸中自有主张而且自然安适,是之谓真乐矣。

  六祖法宝《坛经》有二短偈,其一曰:“身似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教惹尘埃。”譬诸抱悲观者尚未到明达澈悟之境,强自排遣,愈排遣乃愈苦痛也。其二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来无一物,何畏惹尘埃。”譬诸澈悟之人,不用排遣,即无所谓为悲观,亦无所谓为消极也。

  予傲睨自高之志,均逼迫而生,久之亦自思得其故,譬如人当孩提时日不离父母之怀抱,偶见生人则泣,是明明无傲睨自高之念搀杂其中矣。虽然,此尚可谓其无知识无能力所必致,及其长成,初入社会,必常怀悚惧之心,以为人尽优于我,我不过后生小子、沧海一粟,何可与老成前辈并论,故有所作施以及文章游戏小事,均不敢以对人,以为己实粗劣,何可以对大雅?即万不得已偶一炫之,亦立呈忸怩含羞之象,至于自命不凡、压倒一切之心殆无半丝存在也。及入世稍深,见人人均不过尔尔,渐自信其可敢于试事,偶有所成即傲睨自高矣。虽然,此恶德也,实恶社会无人之故,及其久也,人不过尔尔,己亦不过尔尔,五十步笑人,己亦自觉可笑,此傲睨自高之念亦截然中冷矣。嗟夫!偌大中原乃无一人,致使乳臭小儿如予亦尝自负,且四顾茫茫有万万不得已舍我其谁之慨,不亦大可悲乎?

  予有短诗云:“仗剑行千里,微躯值万金。中原闻逐鹿,举目竟无人。”是殆自挥洒其傲睨自高之情也。曾几何时,中原祸作,朝野无人,吾勿论矣,然狂吟之人究亦何若?思之怀惭甚也。但人尽如此,区区亦只好奉陪小儿曹于十字街头扮三国故事,各结一群,以竹木为刀,以破布为旗,攘臂而斗,亦有胜负,其胜者亦居然自鸣得意,行见求幸福斋主人亦插身其间,与儿曹争片刻之胜利矣。如幸胜者当长叹无言,如其败也则真千古笑话。虽然,予何人斯?今之人又尽何人斯?敢汗颜言千古耶!

  人各有业,士各有志,业也、志也,其中有爱念存焉,有爱念斯有乐趣,否是则其业、其志必不能持久。但立一志、专一业而爱念复寓矣,或以失败而减其爱,似失败与爱大有关系者。以予言之,则失败与爱实分二事,绝少连及,盖世事恒有之,凡足使已忧抑而不如意者,爱之反愈切也。

  予生有二爱,第一爱革命,深信非革命不足以救国,故以革命为志,频年可谓艰苦备尝矣。然其爱不消减,一任反对者加以乱逆之名而予恬然视之。且乱与逆云者,亦有所倚托之名词耳,予等之世界以是为乱逆,或至金星及其他世界则名谓不同,安知不以是为美称耶?

  予第二爱唱剧,盖革命可以为志而不可以为业,唱剧或可以业耳。予初不能歌,初入剧馆聆音而慕之,尝以为苍苍者与予以幸福,惟此歌音。久之自亦能歌,且自信大可造就为专家,频年嗜此殆无日离口焉。然予历世久矣,艰苦备尝,所最视为缺憾者,未使吾一临舞台而袍笏登场耳。然平日所引吭乱唱者,亦足畀予生许多之纪念。辛亥夏,以《大江报》事入汉中狱,初押看守所,以予嗜唱重禁予七日,后押礼智司,又以唱故受人痛殴,狱吏且衔予而告密于有司,谓予为革命党,几至于杀头。癸丑秋九月一日,金陵城破,集败军战于雨花台,台陷,兵尽窜,炮弹如雨下,予憩于草地,倦极歌声乃作,同辈力止之,此情此景使人不忘。

  予尝与二三契友谈救国之道及吾人立身之法,要当痛革恃革命为恒业之习气。盖中国无论何事均含有作官以谋生之性质,如青年读书入学校,贵在能文作文,贵在能应试,应试即可作官,作官即可得钱以养生也。革命党尤甚,自辛亥都督伟人暴富后,人皆视革命为谋财之捷径,其实虽未必尽是,然革命党终必掌政权为官,其次则为在野之政客,然官也、政客也,自其往者言之均若专业而谋生之术赖焉。夫人而无自生之道,徒恃作官与作政客,则其所抱负必易为金钱之力所动摇,小焉不惜牺牲主旨以迎合金钱,大焉则身居重要广事搜括以饱囊橐,且少出其余裕以饵他辈借巩其势,然国家值此斯真万劫不复矣。予友又云,于美人所著平民政治书中见之,美之政治良于他国者,以素人政治家之多也。素人政治家者即有恒产而不以政治家为专业者也,其对于政治界合则进不合则退,主义以外无欲望,偶任政事不求厚禄,退而恬然亦能自养,其益国家者多矣。予国虽积弱而国民独立谋生之力甚薄,然吾人自命为与政治有关系之人,则不可不认定此素人政治家主义作去,以期为举国倡也。实行此主义首在能谋独立之生活,予曾为文人,然予实自惭其不文,纵使果勿愧焉,予亦弗乐为之。偶谈剧癖,不禁感叹及之。嗟夫!予不为军人者,予将与谭鑫培伍矣。

  中国征兵之制未行,不特不能达全国皆兵之目的,即求有十分之五亦不能得,而国家危亡在即,非武力莫救,是则国民中有曾服军役者当常保其军界先进之资格,终其身以铁血救国,勿萌他念,不必学政治家可言进退也。故军人即当以军中为恒业而不须岌岌于他种自利之法,为政者亦亟须瞻给此种军人,勿使失所。虽然,予之言亦有界说。在辛亥、癸丑之役,全国之兵骤多,然仓卒成军,其中曾受教练备有军人之资格者殆十不得二三,此种无学术之军人以之滥竽军籍,匪特无益而且有害。国家既无力练多兵,则仍以安其原有非军人之生业为是,至有军事学术者为完全之军人,则义不能退耳。

  予服军役一年余,亦粗知兵。初因读阐扬社会主义之书,遂弃兵籍,近因伐罪,曾掌军旅,且历战事,又慨夫时势所必需、天职之所在,遂终以军人自居。惟以革命党为军人终不能脱政治之臭味,予近厌言政治,既不能脱此范围,将来宁为纯粹之军人。虽然,奋戈跃马其状虽乐,而胜负之间关系至巨,有乐亦有忧,勿如唱剧之乐也。唱剧之乐,乃兼世界各种乐事之乐而尽有之,即有悲忧而发泄尽情,亦足言乐,予终思唱剧也。天苟福予,国家不亡而予事易毕者,予终有以餍予剧癖。虽然,予事岂易毕哉?或国亡后学柳敬亭唱《桃花扇》耳。

  英人查邦耳氏所著《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私人生涯与彼之归束》一书,曾论拿翁生平不脱宿命论及迷信之窠臼,或深信时日之凶吉而豫卜治事之成否,或以哈德卢卿道及咖啡杯中所映面影凶恶可惧之一语,因以联想咖啡之有毒而命中涓倾其杯于其地。又昆斯坦氏之笔记中谓,拿翁在意大利战役中,一日误将其所爱之约瑟芬像镜碰碎,遂谓美人罹险,不惜派急使驰询其况。或曰此种谬见迷想与匹夫匹妇相同,不免为英雄之弱点也。予曰不然,英雄固非事事与人不同者,其所以为英雄者,惟在决事时之数分钟内具非常之胆力、智力决定一非常之大事巨事而实行之,决时固斩钉截铁,行时固勇往直前,但事大非一日可成者,偶有暇时效匹夫匹妇所为试一卜筮,虽属游戏之举,然亦负巨任、肩重担者难言之隐痛之惶恐,古人所谓临深履冰者即是此意。卜而吉则足以增其勇气,卜而不吉亦惟有小心谨慎,未闻因此而全反其最初之决心之所为也。至倾杯疑毒所以保身,千古英雄谁能尽免去疑字者?至碎镜问美,乃爱情神圣专制之力驱策英雄所致,当为英雄佳话,不宜加以诟病。况拿翁生平坚毅过人,第一次被囚尚能兔脱为滑铁卢最后之决斗,其非为无定力者可知。第二次瓦解后以书致英皇,自言天职已尽,愿托庇其下以终天年,其言虽哀,然亦明达无比。盖作事虽不问成败,然进行之时成败未可知,用心倍切者,其平日患得患失之念亦倍重。且此种心理亦并非尽虑失败,不过深欲速求得归束之真相及成败之究竟而已。如其败也,其心反觉适然,以为天职已尽,责任已了,纵有感慨亦足自慰矣。

  中国旧剧为词不雅驯,然其创始,一举一动、一发吭一按板类有法则,要亦非易。夫宋人刻玉叶为楮,三年而成,成无所用,然当其刻画时不三年或三年而不专,楮亦未可得成也。要之,创始者之苦心不可泯矣。

  《李陵碑》一剧,悲健作楚声,是在反二簧为调之佳也,哀婉激扬,似此调乃专为《李陵碑》而创。且一人独唱,吐词又极平平,其魔力乃能吸住观者数千百人唏吁以听,我思古今中外凡所谓歌剧、一人剧当无有再优于《李陵碑》者矣。求幸福斋主人不幸生于今日之中国,又不幸而为今日之何海鸣,有国欲亡,有身无力,有口莫卸救国之责,渺渺前途,直如破舟为狂风吹入大海,乃不能测其终局。倘得天佑,他日有功成身退之一日,跳向舞台唱一折《李陵碑》以倾泻英雄迟暮之悲,则亦足矣。否则,直待国亡以后草间偷活,以老而不死之身罔顾羞耻,亦拼命上台唱“卸甲丢盔”之句,亦老泪阑干,亦歌亦泣,直哭他一个痛快以强自慰遣也。

  予以文学之观念评旧剧,如《恶虎村》之“风吹树梢,英雄夜走荒郊”是绝妙好词也。如《三娘教子》之“打儿一下如同十下,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是绝好伦理小说中之警句也,如《五台山》之“我的儿生前不能把福享,死后要万岁封他的什么侯王”,其声悲痛,直喝破千古帝王家笼络天下武夫豪杰为彼一人就死之诡计,战场之鬼当同声而哭,继以称快也。其他好句甚多,未克备述,他日如得半年闲,当一一为阐扬之。

  五代时孟知祥再有蜀,传孟昶。青城女费氏,幼能属文,尤长于诗,以才貌事昶得幸,赐号花蕊夫人。后宋太祖平后蜀,花蕊夫人以俘见,问其所作,口占一绝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其意激昂哀健,清末女侠秋瑾亦有断句为人传诵,即“四万万人齐解甲,并无一个是男儿”也,想系改窜此句而成,予表而出之。或者谓予事挑剔,予之意盖不然,秋侠之传不在诗,尤不在此亡国后妃依稀相似之断句也。秋侠自有其可传处,今姑让花蕊夫人以是诗传,亦是不负古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