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梁启超文集

《梁启超文集》 上

  变法通议自序

  (1896年8月9日)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昼夜变而成日;寒暑变而成岁;大地肇起,流质炎炎,热熔冰迁,累变而成地球;海草螺蛤,大木大鸟,飞鱼飞鼍,袋鼠脊兽,彼生此灭,更代迭变,而成世界;紫血红血,流注体内,呼炭吸养,刻刻相续,一日千变,而成生人。藉曰不变,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矣。故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租庸调变为两税,两税变为一条鞭;并乘之法变为府兵,府兵变为彍骑,彍骑变为禁军;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荐辟变为九品中正,九品变为科目。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公理有固然,非夫人之为也。为不变之说者,动曰“守古守古”,庸讵知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其于古人之意,相去岂可以道里计哉?

  今夫自然之变,天之道也;或变则善,或变则敝。有人道焉,则智者之所审也。语曰:“学者上达,不学下达。”惟治亦然:委心任运,听其流变,则日趋于敝;振刷整顿,斟酌通变,则日趋于善。吾揆之于古,一姓受命,剙法立制,数叶以后,其子孙之所奉行,必有以异于其祖父矣。而彼君民上下,犹瞷焉以为吾今日之法吾祖,前者以之治天下而治,薾然守之,因循不察,渐移渐变,百事废驰,卒至疲敝,不可收拾。代兴者审其敝而变之,斯为新王矣。苟其子孙达于此义,自审其敝而自变之,斯号中兴矣。

  汉唐中兴,斯固然矣。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

  其事甚顺,其义至明,有可为之机,有可取之法,有不得不行之势,有不容少缓之故。为不变之说者,犹曰“守古守古”,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呜呼!

  可不谓大惑不解者乎?《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夜不炳烛则昧,冬不御裘则寒,渡河而乘陆车者危,易证而尝旧方者死。今专标斯义,大声疾呼,上循土训诵训之遗,下依矇讽鼓谏之义,言之无罪,闻者足兴,为六十篇,分类十二,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论不变法之害

  (1896年8月19日)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修,内订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薾蘼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日,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荷兰,三百年前,属地徧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陵弱,国度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尚存。记曰:“不知来,视诸往。”又曰:“前车覆,后车戒。”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以故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懵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时募集,半属流匄,器械窳苦,饟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图,营例不谙,无论兵法,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纪律之师相遇,百战百败,无待交绥;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权胥吏,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矇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气将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为患。法敝如此,虽敌国外患晏然无闻,君子犹或忧之,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

  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又曰:“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又曰:“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中国户口之众,冠于大地;幅员式廓,亦俄、英之亚也;矿产充溢,积数千年未经开采;土地沃衍,百植并宜,国处温带,其民材智;君权统一,欲有兴作,不患阻挠;此皆欧洲各国之所无也。夫以旧法之不可恃也如彼,新政之易为功也又如此,何舍何从,不待智者可以决矣。

  难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五帝三王之所递嬗,三祖八宗之所诒谋,累代率由,历有年所,必谓易道乃可为治,非所敢闻。”释之曰:不能创法,非圣人也;不能随时,非圣人也。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惟本朝为善变。入关之初,即下薙发之令,顶戴翎枝,端罩马褂,古无有也,则变服色矣;用达海创国书,借蒙古字以附满洲音,则变文字矣;用汤若望、罗雅谷作宪书,参用欧罗巴法,以改大统历,则变历法矣;圣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赋,并入地赋,自商鞅以来计人之法,汉武以来课丁之法,无有也,则变赋法矣;举一切城工河防,以及内廷营造,行在治跸,皆雇民给直,三王于农隙使民,用民三日,且无有也,则变役法矣;平民死刑,别为二等,曰情实,曰缓决,犹有情实而不予句者,仕者罪虽至死,而子孙考试入仕如故,如前代所沿,夷三族之刑,发乐籍之刑,言官受廷杖,下镇扶司狱之刑,更无有也,则变刑法矣。至于国本之说,历代所重,自理密亲王之废,世宗创为密缄之法,高宗至于九降纶音,编为《储贰金鉴》,为世法戒,而懵儒始知大计矣;巡幸之典,谏臣所争,而圣相、高宗,皆数幸江南,木兰秋狝,岁岁举行,昧者或疑之,至仁宗贬谪松筠,宣示讲武习劳之意,而庸臣始识苦心矣;汉、魏、宋、明,由旁支入继大统者,辄议大礼,龂龂争讼,高宗援据礼经,定本生父母之称,取葬以士、祭以大夫之义,圣人制礼,万世不易,观于醇贤亲王之礼,而天下翕然称颂矣:凡此皆本朝变前代之法,善之又善者也。至于二百余年,重熙累洽,因时变制,未易缕数,数其荦荦大者:崇德以前,以八贝勒分治所部,太宗与诸兄弟,朝会则共坐,饷用则均出,俘虏则均分,世祖入关,始严天泽之分,裁抑诸王骄蹇之习,遂壹寰宇,诒谋至今矣;累朝用兵,拓地数万里,膺阃外之寄,多用满、蒙,逮文宗而兼用汉人,辅臣文庆力赞成之,而曾、左诸公遂称名将矣;八旗劲旅,天下无敌,既削平前三藩、后三藩,乾隆中屡次西征,犹复简调前往,朝驰羽檄,夕报捷书,逮宣宗时,而知索伦兵不可用,三十年来,歼荡流寇,半赖召募之勇以成功,而同治遂号中兴矣;内而治寇,始用坚壁清野之法,一变而为长江水师,再变而为防河圈禁矣;外而交邻,始用闭关绝市之法,一变而通商者十数国,再变而命使者十数国矣:此又以本朝变本朝之法者也。吾闻圣者虑时而动,使圣祖、世宗生于今日,吾知其变法之锐,必不在大彼得、威廉第一、睦仁之下也。记曰:“法先王者法其意。”

  今泥祖宗之法而戾祖宗之意,是乌得为善法祖矣乎?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而虑危之念轻。秦后至今,垂二千年,时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国初因沿明制,稍加损益,税敛极薄,征役几绝;取士以科举,虽不讲经世,而足以飏太平;选将由行伍,虽未尝学问,然足以威萑苻;任官论资格,虽不得异材,而足以止奔竞;天潢外戚,不与政事,故无权奸僭恣之虞;督抚监司,互相牵制,故无藩镇跋扈之患。使能闭关画界,永绝外敌,终古为独立之国,则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顿,未尝不足以治天下,而无如其忽与泰西诸国相遇也。泰西诸国并立,大小以数十计,狡焉思启,互相猜忌,稍不自振,则灭亡随之矣。故广设学校,奖励学会,惧人才不足,而国无与立也;振兴工艺,保护商业,惧利源为人所夺,而国以穷蹙也;将必知学,兵必识字,日夜训练,如临大敌,船械新制,争相驾尚,惧兵力稍弱,一败而不可振也;自余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较,日相磨厉,故其人之才智,常乐于相师,而其国之盛强,常足以相敌,盖舍是不能图存也。

  而所谓独立之国者,目未见大敌,侈然自尊,谓莫已若,又欺其民之驯弱而凌牿之,虑其民之才智而束缚之,积弱凌夷,日甚一日,以此遇彼,犹以敝痈当千钧之弩,故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也。

  难者曰:“法固因时而易,亦因地而行。今子所谓新法者,西人习而安之,故能有功,苟迁其地则弗良矣。”释之曰:泰西治国之道,富强之原,非振古如兹也,盖自百年以来焉耳。

  举官新制,起于嘉庆十七年;民兵之制,起于嘉庆十七年;工艺会所,起于道光四年;农学会,起于道光二十八年;国家拨款以兴学校,起于道光十三年;报纸免税之议,起于道光十六年;邮政售票,起于道光十七年;轻减刑律,起于嘉庆二十五年;汽机之制,起于乾隆三十四年;行海轮船,起于嘉庆十二年;铁路起于道光十年;电线起于道光十七年;自馀一切保国之经,利民之策,相因而至,大率皆在中朝嘉、道之间。盖自法皇拿破仑倡祸以后,欧洲忽生动力,因以更新。

  至其前此之旧俗,则视今日之中国无以远过,惟其幡然而变,不百年间,乃浡然而兴矣。然则吾所谓新法者,皆非西人所故有,而实为西人所改造,改而施之西方,与改而施之东方,其情形不殊,盖无疑矣。

  况蒸蒸然起于东土者,尚明有因变致强之日本乎。

  难者曰:“子言辩矣!然伊川被发,君子所叹。用彝变夏,究何取焉?”释之曰:孔子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彝。《春秋》之例,彝狄进至中国,则中国之。古之圣人未尝以学于人为惭德也。然此不足以服吾子,请言中国:有土地焉,测之、绘之、化之、分之,审其土宜,教民树艺,神农后稷,非西人也;度地居民,岁杪制用,夫家众寡,六畜牛羊,纤悉书之,《周礼》《王制》,非西书也;八岁入小学,十五就大学,升造爵官,皆俟学成,痒序学校,非西名也;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国疑则询,国迁则询,议郎博士,非西官也;流宥五刑,疑狱众共,轻刑之法,陪审之员,非西律也;三老啬夫,由民自推,辟署功曹,不用他郡,乡亭之官,非西秩也;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商约之文,非西史也;交邻有道,不辱君命,绝域之使,非西政也;邦有六职,工与居一,国有九经,工在所劝,保护工艺,非西例也;当宁而立,当扆而立,礼无不答,旅揖士人,礼经所陈,非西制也;天子巡守,以观民风,皇王大典,非西仪也;地有四游,地动不止,日之所生为星,毖纬雅言,非西文也;腐水离木,均发均县,临鉴立景,蜕水谓气,电缘气生,墨翟、亢仓、关尹之徒,非西儒也。故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则如彼,考之前古则如此,而议者犹曰“彝也,彝也”而弃之,必举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让诸人,又何取耶?

  难者曰:“子论诚当,然中国当败衂之后,穷蹙之日,虑无馀力克任此举,强敌交逼,眈眈思启,亦未必能吾待也。”

  释之曰:日本败于三国,受迫通商,反以成维新之功;法败于普,为城下之盟,偿五千兆福兰格,割奥斯、鹿林两省,此其痛创,过于中国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强,转逾畴昔。然则败衂非国之大患,患不能自强耳。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又曰:“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泰西各国,磨牙吮血,伺于吾旁者固属有人;其顾惜商务,不欲发难者,亦未始无之。徒以我晦盲太甚,厉阶孔繁,用启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图,示万国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约,亡羊补牢,未为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