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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南随笔
钱圆沙先生 【 陆粲】 晚年极喜出游,芒鞋竹杖,蹩躄里巷间,门人间亦随其后。先生貌既魁梧,衣冠又复古雅,路人多属目之,先生辄与拱手。门人问曰:「彼何人斯?」先生曰:「不知也。」「然则何以与之拱手?」先生曰:「人既目归于我,而我不与为礼,彼得无怒我邪!」此老盖犹有前辈风流也。
世俗新妇归宁,其夫与之同往,谓之「双转马。」按:左传宣公五年:「秋九月,齐高固来逆叔姬。冬,来,反马也。」杜注云:「礼,送女留其送马,谦不自安。三月庙见,遣使反马。高固遂与叔姬俱宁,故经传具见以示讥。」此即双转马之始。
近人读书,句读多不能精审。如左氏襄三十年传「绛县人或年长矣」,当以绛县人或为句,犹云:「绛县或人也」,此系倒字法。今人或以「绛县人」三字读断,或以七字连读,皆非是。又昌黎祭十二郎文:「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按:「幸其成」、「待其嫁」二语本自相对,今人误以「待其成长」为句,则「长」字既与上「教」字不对针,而下句亦不成句法矣。又昌黎柳子厚墓志「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名可立致,」「顾藉」犹「顾惜」也。即昌黎上郑相公启「无一分顾藉心」之语可证,则「顾藉」二字,当连上「不自贵重」为句无疑。至于左传宣二年:「去之,夫。」国语「野处而不昵」等处之误,近人已有言之者,故不复赘。
吾邑聚奎塔之建,始事于观察萧公。其后钱某因乡人戴老之梦,遂矢愿鸠工,而其资实无所出。乃言于邑令,凡邑中有以人命告官者,不用按律拟罪,惟罟其家赀,自百两以至千两,罚助建塔。其说以为藉此功德,可以拔死者之苦,可以赎生者之罪,一举两得,谓之塔议」。即寿考令终者,亦或借端兴辞,以造塔为诈局,邑中哗然,以塔为「大尸亲」云。
改嫁,女子失节事也。而叶水心翁诚之墓志云:「女嫁文林郎严州分水县令冯遇。遇死,再嫁进士何某。」捕盗,贱役也。而徐武功张南坡墓志云:「世为公家弭盗。」盖古人尚质,作文务得其实,凡今世所耻言而必隐讳其事者,在古人往往于墓志中见之。
云麾将军碑石,芜没良乡驿舍,裂为柱础。明内乡陈荫知宛平县,以他石易之,辇贮邑署,名其斋曰「古墨」,当时以为佳话。长洲王雅宜工草书,尝养疴吾邑白雀寺,以所书镌石,人称白雀帖。字迹飞舞,吾家弇州司寇极称之。今石在宾汤门内质库中,以所刻字面土作阶除用。倘有好事如陈荫者,以他石易之,而辇贮得其所,讵非亦一佳话?
博物志云:「澹台子羽之子,溺死于江。弟子欲收葬之,子羽曰:『蚁蝼何亲,鱼鳖何仇!』遂不收葬。」此与庄子列御寇篇「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语意正同。子羽圣门高弟,观其行不由径,非公不至,自是礼法中人。蝼蚁、鱼鳖之言,虽属旷达,然与平日行事大不相类,其为后世附会无疑。
雀入大水化为蛤,雉入大海化为蜃,蛤与蜃原不皆雀雉所化也,特雀雉所化者亦有之耳。予谓轮回之说亦然。谓轮回为必无者,宋儒之偏见也;谓轮回为必有者,亦佛氏之妄论也。然予观列子,有「死于此者安知不生于彼」之言。则知轮回之说,自佛氏未入中国以前,固已开其端矣。
冯定远 【 班】 嗜酒,每饮辄湎面濡发,酩酊无所知。适当学使岁校,定远扶醉以往,则已唱名过矣。学使以后至诘之,定远植立对曰:「撒溺。」盖犹在酒所,不知所云也。学使大书一「醉」字于卷面以授之。隶人扶至号中,定远据席酣睡,至放牌闻炮,然后惊醒,始瞿然曰:「我乃在此!」因问邻号生四书何题,五经何题,是日四书次题为「今夫弈之为数」一节,定远因作弈赋一篇、经文五篇,伸纸疾书而出。迨案发名列六等,定远因大书一联榜于堂中云:「五经博士,六等生员。」
仪礼丧服篇「舅之子」,郑氏注云:「内兄弟也。」贾公彦疏云:「内兄弟者,对姑之子外兄弟而言,舅子本在内不出,故得内名也。」按:齐陆厥有奉答内兄顾希叔诗,唐王维有秋夜独坐怀内弟崔与宗诗,皆谓「舅之子」也。前明李献吉集中,称妻弟左国玑为内弟,而某宗伯讥之。今世俱以妻兄弟为内兄弟,见之于诗文者,往往而然,殆不免沿献吉之误。近长洲徐大临昂 【 发】 作畏垒笔记亦曾辨其失。但以内外兄弟为出白帖,则又未免数典而忘其祖矣。
檀弓:「稽颡而后拜,颀乎其至也。」陈澔集说云:「稽颡者,以头触地,哀痛之至也。稽颡以致哀于亲,拜以谢宾之来吊。谓之至者,以其哀常在于亲,而敬暂施于人,为极自尽之道也。」又檀弓:「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重耳稽颡而不拜。」孔颖达疏云:「穆公本意劝重耳反国,重耳若其为后,则当拜谢其恩。今不受其劝,故不拜谢。所以稽颡者,自为父丧哀号也。」余按:古人丧中,衰麻不去于身,哭泣不绝于口,故练不羣立,不旅行,恐其以苟语忘哀也。三年之丧不吊,恐为彼哀则不专于亲,为亲哀则为忘吊也。今人居忧,既不能绝交际往来。则致札及投剌于人,仍用顿首为是。见世俗书稽颡者往往而然,若以为居丧之礼当如是,不知稽颡所以致哀于亲,非所以致敬于人也,亦失之甚矣。
沈确士 【 德潜】 云:「张平子归田赋云:『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明指二月而言。谢诗『首夏犹清和』,言时序四月犹余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后人误读谢诗,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贤者不免矣。」余谓诗中不妨假借,若纪时而以四月为清和月,则万无此理。甚至有并去「月」字,而称「某岁清和」者,尤堪掩口。
汉书佞幸传:「红阳侯立嗣子融,从淳于长请车骑。」颜师古注曰:「嗣子谓嫡长子当为嗣者也。」昌黎刘统军墓志云:「子四人,嗣子纵,长子元一,次子景阳、景长。」又节度使李公墓志云:「公有四子,长曰元孙,次曰元质,曰元立,曰元本。元立、元本皆崔氏出。葬得日,嗣子元立与其昆弟四人请铭于韩氏。」昌黎所谓嗣子,与汉书正同,皆所谓嫡长子也。盖庶出之子,虽年长于嫡出,而不得为嗣子。故刘志于「嗣子」之下,又云:「长子元一。」而李志于长曰元孙,次曰元质之下,又以元立为嗣子也。古人严于嫡庶之分,即此可见。
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授之于冯定远。两家才气颇小,笔亦未甚爽健,纤佻之处,亦间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然孟阳之神韵,定远之细腻,宗伯亦有所不如。盖两家是诗人之诗,而宗伯是文人之诗。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余尝序外弟许曰滉诗,谓:「魁杰之才,肆而好尽,此又学钱而失之;轻俊之徒,巧而近纤,此又学冯而失之。」长洲沈确士 【 德潜】 深以为知言。
丈人之称,始见于周易。王弼注云:「严庄之称也。」孔颖达正义云:「谓严庄尊重之人也。」继又见于鲁论。包咸注云:「老人也。」若以此称妻之父,不知起于何时,然其来亦久矣。裴松之宋元嘉时人也。其注三国志「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句下云:「古无丈人之名,故谓之舅。」则称妻父为丈人,在元嘉时已然。通鉴载「元载有丈人来,从载求官,但赠河北一书而遣之,丈人不悦。」柳子厚与外舅杨凭书云:「丈人以文律通流当世。」又云:「丈人旦夕归朝廷,复为大僚。」又祭杨凭文云:「子壻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祭于丈人之灵。」此皆称妻父为丈人之证也。又子厚集有祭独孤氏丈母文,则更称妻母为丈母,与今世正同。若通鉴载韩滉称刘元佐之母为丈母,是又为女人尊者之通称耳。
昌黎元和圣德诗有「驾龙十二,鱼鱼雅雅」之句。「鱼鱼雅雅」向无注释,余谓雅,乃乌雅之雅。盖乌雅之雅,韵书本有五下切,不特作平声读也。「鱼鱼雅雅」,殆取娖队之义。言马之行如鱼贯如雅阵耳。
天子初崩曰「大行」。按史记李斯传:秦始皇崩于沙邱,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大行」二字始见于此。而陈澔曲礼「天王登假」句注云:「登假犹汉书称大行,行乃循行之行,去声,以其往而不反,故曰大行也。」又应劭风俗通云:「天子新崩,未有谥号,故曰大行皇帝。」而唐寅四库碎金因其说,遂谓行即德行之行。岂以张守节谥法解序有「大行受大名」之语,故云尔耶?余按唐氏之说与陈注迥异,然读为去声,与陈注正同。今人则俱读作平声,不复知其误矣。
张说有虬须客传。「须」子今本误刻为「髯」。按杨彦渊笔录云:「口上曰髭,颐下曰须,上连须曰鬓,在耳颊旁曰髯。」髯之不得混须也明矣。三国志崔琰传注云:「琰为徒,虬须直视,心似不平。」此「虬须」二字之始。又老杜八哀诗「虬须似太宗」,酉阳杂俎「太宗虬须,常戏张挂弓矢」,南部新书:「太宗文皇帝虬须上可挂一弓。」盖「虬须」二字之有本如此。若「虬髯」则吾于书史中未之见也,安得妄为改易乎?考其谬始于红拂传奇。流俗之承讹,盖其来久矣。
●柳南随笔卷二
邵陵,字湘纶,号青门,邑人也。两颊于思然,人呼为邵髯,不以名字。为诗宗乐天、务观,有自得之趣。而武进有邵长蘅者,亦自号青门,亦多髯,亦工吟咏,又生于同时,而陵字湘纶,长蘅亦字子湘云。
吾邑汪太史玉轮 【 绎】 以康熙丁丑举礼部,未及对策,而以外艰归里。迨庚辰服阕北上,邵青门送之诗云:「已看文彩振鹓鸾,重向青霄刷羽翰。往哲绪言吾解说,状元原是旧吴宽。」是年汪果大魁天下。
吾邑翁大司寇 【 叔元】 致政归里,颇极声伎之乐。尝于暮春开燕东园,以女乐二八侑酒,座客邵青门为赋诗云:「平泉草木尽泥沙,堕粉飘香感物华。只有天风吹不散,红氍毹上数枝花。」迨司寇殁,青门往拜其墓,复赋诗云:「花笺四幅教玲珑,一曲霓裳拍未终。谁把梨云吹易散,墓门西畔白杨风」。
邵青门善诗,杨子鹤善画,叶佩葱善度曲,并居邑之西郊,予尝目为「西郊三绝」。一友谓予曰:「西郊本有四绝,奈何遗其一乎?」余讶而问之,友人曰:「沈皮工革履是也。」予为绝倒。
徐汝让,号钦寰,大司空栻之从孙。富甲一邑,而性最豪奢,挥金如粪土。尝于春日市飞金数斛,登塔顶散之,随风扬去,满城皆作金色,好事者有「春城无处不飞金」之咏。又尝从洞庭山买杨梅数十筐,于雨后置桃源磵,遣人践踏之。磵水下泻,其色殷红如血,游人争掬而饮之。又尝至白门买碗于市,而拣择过甚。主人出语微侵钦寰,钦寰怒,即问碗有几何,酬其值千金,尽取而碎之,衢路为满,至以碗足甃成街道云。
徐锡允,字尔从,廉宪待聘之子。[与钱宗伯友善,宗伯有和徐叟文虹七十自寿诗四首,见初学集。]文虹,其自号也。家畜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演剧之妙,遂冠一邑。诗人程孟阳为作徐君按曲歌,所谓「九龄十龄解音律,本事家门俱第一」,盖纪实也。时同邑瞿稼轩先生以给谏家居,为园于东皋,水石台榭之胜,亦擅绝一时。邑人有「徐家戏子瞿家园」之语,目为「虞山二绝」云。
家西涧先生 【 材任】 说,张之杜中顺治辛卯举人,连上公交车不第。因就朱方旦问之,方旦书示云:「正心诚意,道德仁义,方可看长安春色。」至己亥岁张又入闱,「正心诚意」者,闱中首题为「欲修其身」六句也。「道德仁义」者,次题为「道之以德」二句。三题为「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八句也。
西涧先生又云:「京师正阳门关壮缪庙签最灵验。」先是,顺治时词林多授外职,而张太史永祺已在内几年,于例亦应迁去。因祈签于壮缪,得「青灯黄卷且勤劳」之词,而灯字印板失火傍。数日后张竟授青登莱道。入境时书吏投册,首名即黄卷也。张因签语,恐其舞文牵累,遂斥去不用。历三年张复转大梁道,乃唤黄卷人,为述不用之故。且曰:「若亦吃了苦矣!」遂出五十金赏之。
古称秀才曰「措大」,谓其能措大事也。而天下之能措大事者惟相,故又呼秀才为「相公」。然今日之秀才,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大半皆子游氏之贱儒也,谓之能措大事可乎?吾乡之俗,五十年前,犹有称秀才为「官人」者,日知录谓「官人者,南人所以称士」,想前代相沿如此,其名犹为近古。今则一青其衿,便称「相公」,方以为固然矣。至于吏胥之称相公也,不知起于何时。或云:明洪武二十四年,诏岁贡生员不中,其廪食五年者,罚为吏。二十七年,又诏生员食廪十年,学无成效者,罚为吏。人以其曾为秀才,故仍呼为「相公」。相沿既久,遂以相公为吏人之通称。或云自张士诚走卒厮养皆授官爵,至今吴俗称椎油、作面佣夫为博士,剃工为待诏,吏人为相公。二说未知孰是。要之惟名与器,古人不以假人,况「相公」为燮理阴阳者之尊称,岂可加之胥吏?予观洪武实录,二十六年十二月丙戌,命礼部申禁军民人等,不得用太孙、太师、太保、待诏、大官、郎中等字为名称。推而言之,则「相公」之称,不在所当禁乎!
礼记曾子问:「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陈澔集说云:「成昏而舅姑存者,明日妇见舅姑;若舅姑已殁,则成昏三月,乃见于庙。祝辞告神曰:『某氏来妇。』来妇,言来为妇也。」吾乡之俗,嫁女之三日,具礼送至壻家,不论舅姑在无,辄书刺曰:「庙见之敬。」无论三日非庙见之时,而亦何以处舅姑之存者,其亦失于考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