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子藏
- 笔记
- 柳南随笔
柳南随笔
某宗伯序冯定远诗,比其人于刘孝标、冯敬通,见者以为实录。按两人皆有悍妻,而定远亦如之。于是陈在之独酌谣中遂有「冯君诗序由蒙叟,叱狗蒸梨事满篇」之句。自注云:「孝标以下,儗人于伦,何其刻也!」定远之子行贤,以陈诗发其父之隐,遂深衔之。会在之情味集刻成,行贤吹毛索瘢,不遗余力。至批其后云:「开辟以来,无此不通之人。」余谓在之之诗虽多可议,然行贤之论未为平允。今在之情味集板已毁于火。
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尽得其指授,而背輙毁定远,不遗余力。定远比之于逄蒙,徧诉邑中士大夫,在之反以此得名。于是邑中后进之士从定远游者,或因声名未立,遂有效在之故事者矣。
家诗老露湑 【 誉昌】 尝为余言:「人有终身为诗,不能成家,而间有好句,亦难尽泯。」吾邑如徐潢诗有「仆去身为得力奴」之句,马永奠诗有「苦菜根多炼齿牙」之句,李某诗有「病得中医不费钱」之句,皆警策可诵。此正如谚所云「低棋也有神仙着」也。
余同里闬之友,号称莫逆者不过三四人,皆当世知名士。余一日各以四字品目之,颇为曲肖:侯君秉衡 【 铨】 曰「光明俊伟」,陈君亦韩 【 祖范】 曰「澹泊宁静」,汪君西京 【 沈琇】 曰「秀发飞扬」,谢君宪南 【 元阳】 曰「短小精悍」。家西涧 【 材任】 先生闻之,以为大类汝南月旦,遂各因其字以韵之曰:「光明俊伟侯秉衡,秀发飞扬汪西京,澹泊宁静陈见复,短小精悍谢廷岳。」见复者亦韩自号,廷岳者宪南自号也。先是余亦自号曰云北山人,宪南因续之曰:「轩豁呈露王云北。」恰叶陈、谢两君别字,亦可谓巧合云。
先生之称,自论语、曲礼始。老先生之称,自史记贾谊传始。其有止称曰「先」而犹言「先生」者,见于史记鼌错传「学申、韩刑名于轵张恢先所」是也。有止称曰「生」而亦犹言「先生」者,如汉书贾生、伏生、董生之类是也。
古者师曰先生,曲礼「从于先生」是也。父兄曰先生,论语「有酒食,先生馔」是也。学士年长者曰先生,孟子「先生将何之」是也。外此未尝混施也。今则不然。同辈而先生之矣,后进而先生之矣,医卜而先生之矣,商贾而先生之矣,甚则舆台皂隶而亦先生之矣。方正学谓君子之于名,必使尊之者无过,受斯名者无愧而后可。况先生之为义,汉儒以「先醒」释之。今日众人皆醉,谁为先醒者?乃尊之者不以为过,受之者不以为愧。举世披靡,亦可叹矣!
弇州觚不觚录云:「京师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称老先生,门生称座主亦如之,盖称谓之极尊者也。外省则自佥宪以上,悉以此称巡抚;若称按部使者,则止曰先生、大人而已。」阮亭居易录云:「京官各衙门相称谓,皆有一定之体。盖沿明旧。如内阁部堂彼此曰老先生,翰詹亦然。给事中曰掌科,御史曰道长,吏部曰印君,曰长官,自国初以来皆然。余己巳冬再入京师,则诸部郎官以下无不称老先生者矣。此亦觚不觚之一事也。」余谓阮亭所云己巳,在康熙二十八年,比之弇州时,风气已大异。今则一登两榜,未有不「老先生」之者。盖距己巳三十余载,而风气又为之一变矣。
诗与词之界不分,而诗格遂多委苶;古文与时文之界不分,而文笔遂至软熟。诗文自南宋以后,靡滥极矣。有明作者,如崆峒、沧溟二李先生,言诗必汉、魏,必三谢,必初盛唐,必杜;言文必左、国,必史、汉,殆亦所以矫之。后人动辄诋毁,恐未足为公论也。
云间曹谔廷 【 一士】 尝与余论古文,言及归太仆,因述其乡焦孝廉广期 【 袁熹】 之言,谓:「太仆集外尚有无数好文章,恨未见耳。」余讶而问之,谔廷笑云:「焦先生之意,盖谓太仆惜以下寿卒,假使再延数年,给事馆阁,应更有高文典册垂于后世。如乞致仕疏所云『作唐一经,成汉二史』者,必不付之空言也。」然则谓太仆集外尚有无数文章,岂为过哉!
吾邑有周子肇者,以鬻书为业,而喜交士大夫,又时时载书出游,足迹几半天下。年甫六十,即制一椑,极其精美。所至辄载以自随,谓逆旅旦夕不测,身后可无虑也。会邑中魏允恭 【 士升】 以泰安令行取入都,得疾遽殁,仓卒欲市一棺而未得其佳者。子肇故与允恭善,是时亦适在京邸,乃即以所载棺与之。子肇自为计,乃适供允恭用,事亦奇矣。
谭清,字冰仲。善琴,得季莲磵之传,胡笳四序尤为擅场。所居在邑之支塘,编竹为屋,环以疎篱,流水桃花,如武陵世外,兴至一弹再鼓,余韵悠然。既殁后,犹有琴声隐隐从竹屋中出,风清月白之夜,[人往往闻之。
董玄宰先生尝至吾邑孙方伯家。方伯有所亲某,田舍翁也,而慕董先生名,闻先生至,特拏舟入城,介方伯以见。既揖罢,即袖出红纸二幅,乞先生书。先生欣然援笔,为大书「福」、「寿」二字与之。
陈典,字玉先,邑人也。善画牡丹,一时推重。生一女,颇能诗,尝作闺怨一首,以溪、西、鸡、齐、啼为韵,而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丈、尺、两、双、半十八字运入八句中。其第二联云:「一春羞见双飞燕,五漏愁听三唱鸡。」好事者至今传之。
邓韨,字文度,号梓堂,吾邑正、嘉间名儒也。邑志及先贤事略俱不言其善画,而余家所藏一扇,系先生所绘山水,后面自为跋。其跋云:「水岩先生屡约游西湖,为拙朽因循解兴,拙拟以画景适其高趣,寻常多仿石翁巨幅,尚欠北峯一面,拙于此用淛士戴静庵全图翻为此景。昔剡原先生谓说杭州当躬诣钱塘,其言有味可思。韨既衰迈,意趣灰冷,脚板恐不能到上下天竺。异日君倚剑东南,自见湖山面目,吾画安足据哉?并成一绝云:『西湖我尚为生客,石叟新图入卧看。晴雨为君开淡墨,他时应笑画家谩。』录上请教。读此可见老人之怀。臂已弱,援笔不成字,还久诺耳。壬寅仲夏紫琳山人邓某书。」予按先生中正德十一年丙子科乡榜。是画作于壬寅,则系嘉靖二十一年,相距三十六年。是时先生之寿殆已踰七望八矣,画颇秀润,不类老人手笔。而字甚朴拙,殊未成家。
隐公十一年公羊传「子沈子曰」,注云:「子沈子后师明说此意者,沈子称『子』冠氏上者,明其为师也。」又大学集注第一行「子程子」,新安陈氏谓程子上加「子」字者,仿公羊传注子沈子之例,乃后学宗师先儒之称。又列子首篇称子列子,乃对下文弟子而言,亦所以着其为师也。故张湛注云:「载『子』于姓上者,首章或是弟于之所记故耳。」然则冠「子」于氏,岂可概用哉?余观汪钝翁集中,有题容安轩记一篇,自称子汪子,亦僭妄甚矣。
公孙衍犀首本一人也,而钝翁文中既用公孙衍,复于苏秦、张仪之下继以犀首,一时以为笑柄。予外王父张公 【 九苞】 述其师湘灵钱先生 【 陆灿】 之言如此。今钝翁集中有兰室记,谓:「班固不知士会范武子为一人,不害其为良史;郑玄不知周时有两公孙龙,不害其为大儒;司马相如不知枇杷之即为卢橘,不害其有词赋名。」岂因往日之失而潜以自解与?
汉书河间献王好学,博士毛公善说诗,王号之曰毛诗。文选于诗序一篇,既定为卜子夏作,而文目仍称毛诗序。此与宋书生解大明律,亦何以异也。
周武王几铭:「皇皇惟敬口,口生垢,口戕口。」诗归评云:「四口字迭出,妙语。」又云:「口戕口三字,竦然骨惊。」周元亮 【 亮工、】 钱尔弢 【 陆灿】 两先生俱辨其谬,以为四口字乃古方空圈,盖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误。近予见宋板大戴礼,乃秦景旸阅本,口字并非方空圈。景旸讳四麟,系前代邑中藏书家,校订颇精审可据,冯嗣宗先贤事略中称之。观此则周、钱两公之言殆非也。
济、登、兹三字,见昌黎郓州溪堂诗序,又见南丰沧洲上殿札子。吾邑严思庵 【 虞淳】 先生殿试策中用之,在廷诸公竟未有识其所自出者。而坊间通行选本古文,「济」字俱刻「跻」字,诸公反以思庵为误,相约上若问,当以笔误对。噫!宰相须用读书人,信哉!
汉疏广、疏受,本叔侄也,而汉书二疏传则云:「太傅在前,少傅在后。父子并为师傅,朝廷以为荣。」则叔侄亦可称父子矣。唐房式与房次乡亦叔侄也。而昌黎作兴元少尹房君墓志,叙述房式之言,则曰「子与吾儿次乡游」,是则叔之称侄,亦可云吾儿矣。
镜听乃怀镜胸前,出听人言以为吉凶也。唐人云:「门前地黑人来希,无人错道朝夕归。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是其证也。
柳子厚文本国语,却每每非国语,曾子固文宗刘向,却每每短刘向。虽云文人反攻,然学之者深,则知之者至,故能举其病也。
顾仲恭 【 大韶】 云:「今人骂人为亡八,非是,当作王八。」五代闽王建,人呼为贼王八是也。然今人所以有此称者,以其人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者俱亡,故云「亡八」,如平康巷、阿家翁之类。昔年吾友[陈亦韩 【 祖范】 ]买一宅于城北,其卖宅之家,帷薄不修,举国悉知。[亦韩]既迁入,遂大署其门云「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盖所以自表见其家已徙去也。
世俗称人曰「汉子」,犹云「大丈夫」也。按此二字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其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之。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就?」陆务观老学庵笔记据此以为「汉子」乃贱丈夫之称,似与世俗所以称人者,其意正相反。顾仲恭炳烛斋随笔云:「三代而上,禹之功最着,故称中夏诸国谓之诸夏。三代而下,汉之功最着,故至今称中国人犹曰「汉子」。予按:恺其本中国产,故宣帝称为「汉子」,而非贱丈夫之谓也。陆说误矣。
「噩噩」字出扬子法言「周书噩噩尔」。按注:李轨及柳宗元云:「噩噩,不阿附也。」宋咸云:「犹察察也。」吴秘云:「犹言谔谔,谓其明正也。」司马光云:「明直貌。」今时文家,因此句之上有「虞、夏之书浑浑尔」,遂将浑噩字连用,并作淳淳闷闷解,谬甚。
时文施砚山 【 维翰】 河东凶亦然篇,中股出比云「河东吾股肱郡」,用季布传语也。对比云「河东自古帝王都」,坊选疑其无出,遂句读之。按史记魏世家云:「任西门豹守邺,而河内称治。」正义曰:「古帝王之都,多在河东、河北,故呼河北为河内,河南为河外。」此作者所本,盖以史记注对史记也。颜之推云:「读天下书未徧,不得妄下雌黄。」信哉!
谚云:「急来抱佛脚。」盖言平时不为善,而临难求救于佛也。孟郊诗云:「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可知此语自唐时已有之。
日知录云:「古诗:『谁能刻镂此,公输与鲁班。』下一与字,竟以公输鲁班为二人,则不通矣。」然余观朝野佥载云「鲁般者,肃州炖煌人。莫详年代。巧侔造化,于凉州造浮屠,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云云,而「六国时,公输般亦为木鸢以窥宋城」。观此,则公输与鲁般本有二人矣。
章中丞律,字鸣凤,邑人也。尝以副都御史出抚云南。时巡按其地者为何御史某,其父昔以卖笠为业,章故性倨少礼,而尤以是轻何。会何入谒,请讲钧敌礼,章益怒,寺门有两石狮,命笠其首,盖以御史本豸冠,豸为狮类,所以戏之也。何既入谒,章送之出,直至仪门外,谓何曰:「君不见狮子头上戴笠乎?」何即云:「狮子回头便吃獐。」以「獐」与章同音也,由是构怨益甚。未几,何以考察黜,而章还南京理院事。何遂讦其入夷人赂,有奸赃。按验虽不尽实,然章竟以是免官。
明时钱塘江有航船舟子最横,每至波涛险处,则谓一舟性命死生尽在吾手,辄索财物不已。吾邑陈公虞山察为浙江按察使,闻其状甚恶之。遂潜行至江头,伪为问渡者,既解维至中流,则舟子恶状果如所闻。公乃曰:「陈按察新政甚严,汝辈独不畏乎?」舟子曰:「政虽严,那见有煮人锅也?」公既归署,则下牒钱塘尹,逮舟子至。公乃设灶,置十大锅,从壁后为灶门。谓舟子曰:「此非所谓煮人锅邪?」舟子乃悟向者问渡之人即按察公也。遂置舟子于锅中,而呼其妻至,谓曰:「灶门有十,不知何锅有汝夫在,任汝择一烧之。幸不幸关乎命数,无怨我也。」迨举火,则适于其夫所置之锅,于是遂死。闻者咸谓天道不远,为之快心焉。
邑人王有德,善卜,决人祸福不爽,古之蜀庄也。少时贫甚,除夕几不能举火。谓其妇曰:「吾闻城隍神甚灵,元旦第一人入庙焚香者必获福,我明日有此意而无香与烛,奈何?」妇曰:「君无忧,我囊中尚有五文在,可以办此。」既寝,即梦神谓曰:「尔勿患贫,我庙中香炉下有钱三文,尔其往取之,衣食在是矣。」有德觉而异之,天未明即起盥潄,急趋至城隍庙,人犹寂然也。适有卖香烛者至,即以五文买之。未几而庙门启,乃燃香烛入拜。拜既毕,因梦中神语,试从炉足觅之,果得光背钱三文。后世占者以钱代蓍,必用光背,神盖命之以卜也。有德归而习之,垂帘市门,日获钱数百,遂植其产。后其孙曰俞,中崇祯癸未科进士,而曾孙澧与之同榜。父子连镳,邑人称为「双王」云。
王余姚中恬,中天启丁卯科乡榜,再上公交车不第,祈梦于韦苏州庙,梦神与一等子,未解所谓。迨至崇祯癸未,与子兰陔比部中同榜进士,而梦始验。后中恬为浙之余姚令,而兰陔适知金华府。金华与余姚相距一衣带水,逼除迎父至官舍,团圝度岁,亦宦游仅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