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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窗小牍
枫窗小牍 宋 百岁寓翁
●序
余迫猝渡江,侨寓临安山中,父书手定都为乌有,第日对窗西鸟,相省念旧,闻得数十事录之,以备遗忘。时晚秋萧瑟,喜有丹叶残霞来射几案。会录成,辄呼酒落之,名曰“枫窗小牍”。
●卷上
艺祖受命元年秋,三佛齐来贡,时尚不知皇宋受禅也。贡物有通天犀,中有形如龙,檠一盖。其龙形腾上,而尾少左向。,其文即宋字也。真主受命,岂偶然哉。艺祖即以此犀为带,每郊庙则系之。
丁侨家后圃有一大井,是武肃王外祖家旧物。井上有文曰:“于维此井,氵亭育坎灵,有萃有邰,实此储英。时有长虹,上贯青冥,是惟王气,宅相先征。爰启霸主,奠妥苍氓,沛膏渐泽,配德东滇。臣罗隐谨颂。”
太祖征李筠,以太宗为大内都点检,都民惊曰:“点检作天子矣,更为一天子地邪?”此又人口木简也。
太平兴国中,蜀人张思训制上浑仪。其制与旧仪不同,最为巧捷,起为楼阁数层,高丈余,以木偶为七直人,以直七政,自能撞钟击鼓。又为十二神,各直一时,至其时即自执辰牌循环而出。余大王父赞善公尝入文明殿漏室中见之。
国初,杭粤蜀汉未入版图,总户九十六万七千五百五十三。至开宝末,增至二百五十万八千六十五户。太宗拓定南北,户犹三百五十七万四千二百五十七。此后递增至徽庙,有一千八百七十八万之多。噫!可谓盛矣。及乘舆南渡,江淮以北悉入虏庭。今上主户亦至一千一百七十万五千六百有奇。生息之繁,视宣和已前仅减七百万耳。尚令此虏假气游魂何也?
太宗命儒臣辑《太平广记》,时徐铉实无编纂。《稽神录》,铉所著也。每欲采撷,不敢自专,辄示宋白,使问李,曰:“徐率更以博信天下,乃不自信,而取信于宋拾遗乎?讵有率更言无稽者,中采无疑也。”于是此录遂得见收。
杨亿作《二京赋》既成,好事者多为传写。有轻薄子书其门曰:“孟坚再生,平子出世,文选中间,恨无隙地。”杨亦书门答之曰:“赏惜违颜,事等隔世,虽书我门,不争此地。”余谓此齐东之言也,杨公长者,肯相较若尔耶?
道君皇帝改元宣和,人或离合其字曰:“一旦宋亡。”此与萧岿离合后周宣政为“宇文亡日”同。
太常音律官田琮家庭中尝有光怪,掘地得古铎三枚:一黄钟,一中吕,一土死无声。又一玉管,校长于古玉管,盖汉晋间物也。其年遂迁职。
赵韩王疾,夜梦甚恶,使道流上章禳谢。道流请章旨,赵难言之,从枕跃起,索笔自草曰:“情关母子,弟及自出于人谋,计协臣民,子贤难违乎天意。乃凭幽祟,逞此强阳,瞰臣气血之衰,肆彼魇呵之厉。倘合帝心,诛既不诬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谢朱均。”云云。密封令勿发,向空焚之。火正燕亟,而此章为大风所掣,吹堕朱雀门,为人所得,传诵于时,竟不起。
淳化三年冬十月,太平兴国寺牡丹红紫盛开,不逾春月,冠盖云拥,僧舍填骈。有老妓题寺壁云:“曾趁东风看几巡,冒霜开唤满城人。残脂剩粉怜犹在,欲向弥陀借小春。”此妓遂复车马盈门。
古人称士农工商为四民,今有六民。真宗初即位,王禹上五事,有云:“古者井田之法,农即兵也,今执戈之士不复事农,是四民之外又一民也。自佛教入中国,度人修寺,不耕不蚕而具衣食,是五民之外又一民也。”
李文靖,贤相也,与张齐贤稍不协。齐贤竟以被酒失仪罢相。时人语曰:“李相太醒,张相太醉。”此亦里巷公论也。
汴京闺阁妆抹凡数变。崇宁间,少尝记忆作大鬓方额。政宣之际,又尚急扌匕垂肩。宣和以后,多梳云尖巧额,鬓撑金凤,小家至为剪纸衬发,膏沐芳香,花靴亏履,穷极金翠,一袜一领,费至干钱。今闻虏中闺饰复尔,如瘦金莲、方莹面丸、遍体香,皆自北传南者。
邢以九经及第,郁为儒者,乃倾意钦若,纳身垢污,为士流所薄。尝奉校撰《尔雅疏义》,其后太学生邹盛言:“昔人不分老子与韩非,同传郭注邢疏,无论周公不享其意,即先人得无称冤地下。且郭迕逆敦,邢附钦若,《尔雅》近正,今则近邪。”盛举九经,乞辞此疏。时邢自称子才之裔,太学中语曰:“景纯有孙,子才无后。”
宣和中,有反语云:寇莱公之知人则哲,王子明之将顺其美,包孝肃之饮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此皆贤者之过。人皆得而见之者也。
祥符中,天书既降,复有道士赵寿国来上《灵宝大洞人皇经》。稍记其首篇云:“尔时玉清虚皇上帝在玉清景灵之宫,忽从自明帘内传下玉音,清越嘹亮三十三天。一时耳根共感,是诸天众,速驾云车,龙鸾填隘,天路皆满。诸天既集,面觐虚皇于云阶之下,剑佩,交映左右,虚皇曰:嗟尔诸天,听予涣号。夫天有天皇,地有地皇,人有人皇,天得清皇,地得宁皇,惟此林林众满太苍,下方大乱,予闵是恫,爰召宓羲,遣兹讼灵,下抚方州。二亥后先,命处天门,八方归工,天下太平。今兹嗣皇,实惟圣神,合寿千春,东封泰山,西封金天,威镇幽朔鬼方血腥云云。”其言诞誉不经,皆若此类。朝廷虽知其妄,亦赐金帛,设朝受之,供奉大内。
吕夷简有总髻交王至清,以屡试不第隐遁山壑。后以子簿畿县簿游京师,吕折简召之,不赴会。仁宗诏废郭后,吕实赞之。至清寓书夷简曰:“仆初与坦夫读书山寺,论“家人”一卦,坦夫独以孔子反身二字为此卦入证语,乃今天子第有取于威如之吉,使天下夫妇之主不得终始其义。坦夫独不可以反身之说谏之,而将顺至此乎?安在其有证于尼父一言也?仆今知读书与仕宦自是两截事。幸哉,天以布衣终我身也。虽然,坦夫自今永保禄位矣。何者?有所废,必有所爱。能从人主,所爱处有勋力焉,亦必不爱爵禄,以爱其人于众人之外也。此一牍也,先为相业唁,后为相位贺。惟坦夫两受之。”夷简大怒,并其子逐焉。
贤士大夫亦有天理抹煞处,如钱惟演之下石寇莱公是也。凶忍大奸亦有天理不泯处,如秦桧之不尽杀鄂国子孙是也。
洪驹父才而傲,每读时辈篇什,大叫云:“使人齿颊皆甘。”其人喜而问之曰:“似何物?”驹父曰:“不减树头霜柿。”人每面而去。比汴京失守,粘没喝勾括金银。驹父以奉命行事,日惟觞酌,幸醉中不见。此时情状竟为纲纪自利峻干搜索,坐贬沙门,亦大冤也。
余少长大梁,豢养于保抱之手,即淮泗之间近在襟带,未尝眼见身到。比一旦崩乱,将母则弃妻,挈妻则掷女,屈身孤蓬之底,乘风渡淮,浊浪掀空,几葬于宝应鱼腹,魂魄尽丧,相顾失色。及至江上,于时海潮上逆,狂涛东泻,渺逆极望,虽腾价买舟,犹与僧尼杂贩共载一船,母妾悲号,至不欲渡,愿投江流。舟发未几,樯为风折,半欹浪中,满船狂叫,人心先覆。幸呼它舟掷缆,得抵润州。此盖生平未遭之危,合门未遘之苦也。后尝问人曰:“江必从此渡乎?必当更有狭处。”其人亦不知答。既而,司谏吴表臣上疏言:大江之南,上自荆鄂,下至常润,不过十郡之间。其要不过七渡,上流最急者三:荆南之公安、石首,岳之北泽。中流最急者二:鄂之武昌、太平之采石。下流最急者二:建康之宣化,镇江之瓜洲。此七渡,当择官兵守之,其余数十处,或道路迂曲,水陆不便,非大军往来径捷之处。于是始知前问之失也。望洋之喻,岂虚也哉。
庆历三年三月,吕夷简以司徒归第,夏竦召至国门而罢诏,以贾昌朝参知政事,杜衍为枢密使,富弼为枢密副使。弼固辞,改资政殿学士,乃以范仲淹代弼。又以欧阳修、余靖、蔡襄、王素充谏官。一时朝野欢欣至酌酒相庆,太学博士石介因作《庆历圣德颂》,其词太激,邪佞切齿。其颂至范仲淹曰:“太后乘势,汤沸火热,汝时小臣,危言显で。”太后一语,仁宗含之在中不敢出之口者,所不宜言。其最儆心目者,如“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又曰:“神武不杀,其默如渊;圣人不测,其动如天。”时韩魏公与范文正公适自陕来朝,竦之密姻有令于阌者手录此颂,进于二公,且口道竦非为诸君子庆。二公去阌,范拊股谓韩曰:“为此怪鬼辈坏之也。”韩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孙复闻之亦曰:“石守道祸始于此矣。”
汴中呼余杭百事繁庶,地上天宫。及余邸寓山中,深谷枯日,林莽塞日,鱼屏断,鲜适莫扌业,惟野葱苦ペ,红米作炊,炊汁许许代脂供饮。不谓地上天宫有此受享也。国朝妇人封,自执政以上封夫人,尚书以上封淑人,侍郎以上封硕人,太中大夫以上封令人,中散大夫以上封恭人,朝奉大夫以上封宜人,朝奉郎以上封安人,通直郎以上封孺人。然夫人有国郡之异,而武臣一准文阶,其后三公大将封带王爵者,妾亦受封,特视正妻减阶耳。若郡县君则先曾王太母亦封县君,正和二年诏□之。本朝以童子举,如国初贾黄中举。自五代不论,若太宗朝洛阳郭忠恕通九经,七岁举童子科。淳化二年赐泰州童子谭孺卿出身。雍熙间得杨亿,年十一,以童子召对,授秘书正字。咸平间得宋绶。景德间,抚州进士晏殊年十四,大名府进士姜盖年十三。祥符间又得李淑,又赵焕以童子召封,令从秘阁读书,时年十二。蔡伯希年四岁,诵诗百余篇,召为秘书正字。神宗朝元丰七年,赐饶州童子朱天锡五经出身,年九岁,赐钱五万。又天锡从兄天申年十二,试十经,皆通,赐五经出身。绍兴七年,赐处州孝童周智出身。乾道、淳熙间吕嗣与王克勤赐童子出身。先君子以十岁通九经,以不谒丁晋公,摈不以闻,竟不得与诸君子同声治朝也。寿山艮岳在汴城东北隅,徽宗所筑,初名凤凰山,后改寿山。艮岳周围十余里,其最高一峰九十步,上有介亭,分东西二岭,直接南山。山之东有萼绿华堂,家大夫尝承命作颂曰:“玉皇御天,金母嫁女,雕璧成车,裁瑛作麈。龙驭昆丘,鸟发玄圃,笑月光微,看云色阻。荷露添华,柳烟生妩,九重欢眷,六宫逊处。乃构椒房,用当金宇,碌碌宜阶,瑟瑟为户。碧落深沉,青霞墉堵。小臣献颂,庶叶万舞。”书馆、八仙馆、紫石岩楼、真登览秀轩、龙吟堂。山之南则寿山,两峰并峙,有雁池、雁雁亭。山之西有药寮西庄、巢霁亭、白龙氵片、濯龙峡、蟠秀、练光、跨云三亭、罗汉岩,又西有万松岭,岭畔有倚翠楼,上下设两阁,阁下有平地,凿大方沼,沼中作两洲,东为芦渚浮阳亭,西为梅渚雪浪亭。西流为凤池,西出为雁池,中分二馆,东曰流碧,西曰环山,有巢凤阁,三秀堂,东池后有挥雪亭。
复由嶝道上至介亭,亭左有极目亭、萧森亭,右有<百百>雪亭。半山北俯,景龙江引江之上流注山涧。西行为漱琼轩,又行石间为炼丹、凝观、圜山三亭。
下视江际,见高阳酒肆及清澌阁。北岸有胜筠庵、蹑云亭、萧闲阁、飞岑亭,支流别为山庄,为回溪。又于南山之外为小山,横亘二里,曰芙容城,穷极巧妙。而景龙江外则诸馆舍,尤精。山之西北有老君洞,为供奉道像之所,其地又因瑶华宫火取其地作太池,名曲江,中有堂曰蓬壶,东尽封丘门而止,西则是天波门。桥引水直西殆半里,江乃折南,又折北,折南者过阊阖门,为复道通茂德帝姬宅;折北者四五里属之龙德宫。
既成,帝自为《艮岳记》,以为山在国之艮位,故名艮岳。岳之正门名曰阳华,故亦号阳华宫。
宣和五年,朱π于故湖取石,高广数丈,载以大舟,挽以千夫,凿河断桥,毁堰折闸,数月乃至。会初得燕山之地,因赐号敷庆神运石。石傍植两桧,一夭矫者名朝日升龙之桧,一偃蹇者名卧云伏龙之桧,皆五牌金字书之。徽宗御题云:“拔翠琪树林,双桧植灵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龙髯茂。撑拿天半分,连卷虹南负,为栋复为梁,夹辅我皇构。”嗟乎!桧以和议作相,不能恢复中原已兆于“半分”、“南负”,而一结更是高庙御名,要皆天定也。岩曰玉京独秀太平岩,峰曰庆云万态奇峰。又作绛宵楼,直山北,势极高峻,出云表,盖工艺之巧。其后群阁兴筑不已,四方花竹奇石悉萃于斯;珍禽异兽无不毕集,命市人薛翁豢扰驯狎,驾至迎立鞭扇间,名万岁山珍禽命,局曰来仪所。及金芝产于艮岳,万寿峰只改名寿岳。
先三老碑在扶沟石牛庙,役徙墓下,碑横裂为二,上复破泐如圭然,光莹可鉴。少尝从祖父诣碑,拜读至“斩贼公先勇,食邑遗乡六百户”事,考之东汉先人列传,了不可得。后从驾南渡,得欧阳公《集古录》,第释序世次及缺文而已。最后得赵明诚《金石录》,始知公先勇为公孙勇,又不知出自何书。今耄矣,目不能观书,徒悒悒此事未了,忽从宇文学博处得鄱阳洪景伯碑跋,方知此事在范书《田广明传》,传云:“故城父令公孙勇谋反,衣绣衣,乘驷马车至圉,圉使小吏侍之,知其非是守尉,魏不害等共收捕之。上封四人为侯,小吏窃言,上问之,对曰:‘为侯者得东归否?’上曰:‘汝乡名为何?’对曰名遗乡,上曰‘用遗汝矣。’于是赐小吏爵关内侯,食邑遗乡六百户。”不觉快跃而起,箨冠堕地,老发εε,弗暇手握也。家世读书,碑碣尚在,至一千年不知碑石上事,愧已愧已。
余尝见内库书《金楼子》有李后主手题曰:梁孝元谓王仲宣昔在荆州著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有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概之曰:“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不是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书卷皆薛涛纸所抄,惟“今朝”字误作“金朝。”徽庙恶之,以笔抹去,后书竟如谶入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