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林子


唐王义方为魏征所知,征欲妻以夫人之侄,王辞不取,俄而征薨,王乃取女。人问其故,曰:“初不附宰相,今感知己故也。”元移刺子敬有良马,平章政事完颜元宜索之。子敬以元宣为相,不与,后元宜罢守东京,子敬乃以此马赆行。古人用情乃若此。今人有求,率意取色受,朝有抗词,暮有隐祸,不得申臆于去住存没之时也。二相忘情得失,并足嘉尚。

向子平读《易》至损益卦,嚼然叹曰:“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不知死何如生耳?”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云:“当如我已死。”与同好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呜呼!今人常虚怀物外,雅慕向公曰:“嫁娶未毕,尚滞佳期。夫嫁娶何与吾事?吾人自为儿女作驵僧耳。俗缘难断,终阻遐踪。儿女催人,何能了了?终是透此关窍不得尔。”每念及此,常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父母不仁,以儿女为刍狗。”

崔彦玄清虚寡欲,以简正见称。初和士开擅朝,曲求物誉,诸公因此颇为子弟干禄。世门之胄,多处京官,彦玄二子,并为外任。弟廓之从容言曰:“拱扩幸得不凡,何为不在省府之中,清华之所,而并出外藩,有损家代。”彦玄曰:“吾立身以来,耻以一言自达。今若进儿,与身何异?”卒无所求。此真可以励俗。近世纷纷乞恩,抑何不达?

张,熙宁中,梦行入空中,闻天风海涛,声振林木。徐见海中楼阙金碧,琼琚琅佩者数十人,揖出纸请赋诗。细视笔砚,皆碧玉色。且戒之曰:“此间文章,要似隐起鸾凤,当与织女机杼分巧,过是乃人间语耳。”成一绝句云:“天风吹散赤城霞,染出连云万树花。误入醉乡迷去路,旁人应笑忘还家。”有仙人曰:“子诗佳绝,未免近凡。”观此可以知作诗之旨。夫诗贵情景稳称,作帝王家诗,不得用田间语。若赋野叟林翁,使内殿秘阁事,恐菜馅中著麟脯不得。

赵承旨孟ぽ初至京,会诏集百官于刑部议法,众欲计至元钞二贯赃满者死。承旨抗言其非,曰:“始造钞时以银为本,虚实相权。今二十年间,轻重相去至数十倍,故改中统为至元。又二十年后,至元必复如中统。使民计钞抵法,疑于太重。古者以米绢民生所须,谓之二实,银钱与二物相权谓二虚,四者为直,虽升降有时,终不大相远也。以绢计赃,最为适中。况钞乃宋时所创,施于边郡,金人袭而用之,皆出于不得已。乃欲以此断人死命,似不足深取也。”卒夺众议。又论王虎臣不宜往按总管赵全及谕奉御彻里论桑哥丞相之恶,吾常伟之。曰:“承旨立朝大节,总总可称。乃独称其字画,何也?”史官杨载亦称孟ぽ之才,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乃知多技累人也。故法秀师亦尝让李伯时,为士大夫而以画名。行已可耻。又作马,忍为之耶?伯时恚曰:“作马无乃例能荡人心堕恶道乎?”师曰:“公业已习此,则日久思其情状,求为神骏,系念不忘。一日眼光落地,必入台胎无疑,非恶道而何?”伯时大惊,不觉身去坐榻。曰:“今当何以洗此过?”师曰:“但当画大士像。”伯时遂画此像,妙绝天下。夫以冥道相诱,虽非至论,谓士夫作画,行已可耻,亦名言也。学者当知所重,毋托辞于游艺焉。

虞伯生与元明善,俱以文章著,二人相得甚欢,至京师乃复不相下。董士选自中台行省江浙,二人送至都门。士选曰:“伯生以教道为职,当早还。复初宜更送我。”伯生还,明善送至二十里外,士选下马入邸舍中,为席酌酒同饮,举酒属明善曰:“士选以功臣子出入台省,无补国家,惟求得佳士数人,为朝廷用。如复初与伯生,他日必皆光显,然恐不免为人构间。复初中原人,仕必当道。伯生南人,将为复初摧折。今为我饮此酒,慎勿如是。”明善受卮酒,跪而嚼之,起立言曰:“请公再赐一卮,明善终身不敢忘公言。”乃再饮而别。呜呼!古人爱才,曲为保护若此。今朝中有一人以此为心,则善类全矣。

吕子义往省一友人,嫌其设酒食,怀干粝而往。主人盛为供馔,子义出怀中干粝,求一杯冷水食之。此古今人所共高者,但置主人何地?如不可共食,则不当往省。因思王江州欲识陶渊明,不能致。渊明尝往庐山,王令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举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王至,亦无忤也。终是胸中洒练。

富郑公为枢密使,英宗初即位,赐大臣永昭陵遗留器物。已拜赐,又例外独赐郑公如干。郑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此微物,不足辞。虽家人亦以为不害大体,屡辞恐违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赐不辞,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辞不受,此王魏公所以有美珠之憾也。

魏文帝为五官中郎将时,天下向慕,宾客如云。邴根矩独守道持常,若非公事,自不妄举动。曹公微使人从容问之,邴答曰:“吾闻国危不事冢宰,君老不奉世子,此典制也。”曹公深重其言。德宗令王叔文直东宫,太子欲言宫市之弊,人皆赞美,叔文独无言。罢坐,太子谓叔文曰:“君何独无言?”叔文曰:“太子视膳问安外,不合辄预他事。陛下在位岁久,如小人杂间,谓殿下收取人心,则安能自解?”太子闻之曰:“苟无先生,安得闻此言?”观此二事,则知所以安储君,全臣节矣。昔王勃在沛王府时,诸王方共斗鸡,勃戏为沛王檄英王鸡。高宗见之大怒曰:“此殆交构之渐,即日窜勃,轻动若此,岂不悲哉!”

御史台有阍吏,隶台中四十余年,善评其优劣。每以所执之梃,待中丞之贤否,中丞贤则横其梃,否则直其梃。此语喧于缙绅。凡为中丞者,唯恐者梃之直也。范讽为中丞,闻望其峻。一日视事次,阍吏忽直其梃。范大惊,立召问曰:“尔梃忽直,岂觊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见中丞召客,亲谕庖人造食,指挥数四。庖人去,复丁宁之。大凡役使者,受以法而观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若使中丞宰天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知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梃之直也。”范大笑惭谢。此言似觉知大体者。尝见达官分置下人,语多不详,及其失误加责,亦已后时。大都与庸人言,不得不多,与君子言,不得不简,自有详略耳。昔张茂先问孔明言教何碎?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与语,故得简大温诰。与凡人语宜碎,孔明与言者无己敌,言教是以碎耳。”茂先大善其对,此真得君子之心。若直梃者,所谓下人强作解事者。

裴晋公不信术数,每语人曰:“鸡猪鱼蒜,逢箸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诗》曰:“民之质矣,曰用饮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之谓也。”今人慕仙悦佛,妄念盈腔,乃欲变食,便可永算,可谓不知顺天者矣。然清心寡欲,节食颐贞,亦是美事,但不可有妄心耳。

晋朱伺有武勇,江夏太守杨珉问将军击贼,何以多胜?伺曰:“两敌相对,惟当忍之。我能忍,是以胜。”夫两军相向,勇者先登,今不贵勇而贵忍,此真一字千金,兵法也。”尝问教师曰:“两人相斗,胜负未分,能先决乎?”曰:“后动者胜,盖已见形故耳。”是以君子贵养气。老子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先也,而后之,以此。”

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为谏官,执政亦欲从其请。时范文正为参政,语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人服其言。后温公欲用张无尽,尝问东坡,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妥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温公遂止。观此,可见志刚气锐,终非远到。东坡以气节自负,乃为此言,亦是作刽子斩人后,渐有觉悟耳。

宋帝尝问丈夫冠妇人髻,皆高大,何耶?令狐德对曰:“冠髻在首,君之象也。晋之将亡,君弱臣强,故江左士女,衣小而裳大。宋武帝受命,君德尊严,衣裳随亦变改。此近事验也。”由是观之,服之不衷,所关甚重,君子必不随时变迁,以媚时好。重服所以重吾身也。

兽之中,闻獬豸触邪,又有名牛形狗声者食禽兽。逢忠信之人,则啮而食;逢奸邪之人,则捕禽兽以饷之。邪正不同,兽类且然。世固有崇显奸回,屏黜善良者,亦其秉懿好德之心,得于天者自少耶?噫!

魏元忠上封事曰:“汉拜韩信,举军惊笑。蜀用魏延,群臣觖望。此富贵者易为善,贫贱者难为功也。故阴阳不和,拔士为相,蛮貊不庭,擢校为将。”予尝谓选将求材,无论卒伍,擢校之言,足为至论。夫世禄损智,纨生愚,专属将门,往往失士。今募兵乃取之民间,而论将多拘于世类,此偾师所以成风,而军威由之不振,主国是者当有远鉴。

昔仲长统著《昌言》,人皆谓详观时蠹,成昭政术。其《损益篇》有曰:“彼君子居位,为士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四马。今反谓薄屋者为高,藿食者为清。既失天地之性,又开虚伪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绩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得拘洁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实也。以廉举而以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夫选用必取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设机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噫!以是为言,是导贪长欲,顾足以厉人臣之节乎?今闻有道之士,亦曰居乡则一介不取,柄用则挥金不顾,人皆以为通,似亦非中正之论也。

●卷二

昔白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禺锡而不入亻丕文之党。尝赋有木八章,其弱柳樱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柽凌霄,以讽在位与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云云,则托以自谓。若然,其真可以群矣。

郄超少卓荦,父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超所取。超性好施,一日中散与亲故都尽。若超可谓能掩父之过者矣。尝闻吕泾野以少宗伯归,其子向家僮索求宦资,无有,遂致笞责。泾野觉,竟闻于官,治其罪。夫以泾野为父,乃有是子。以郄为父,乃得郄超。然则鸾宁有种乎?子之才不才,信有命矣。

褚彦宣少秉高节,常非从兄彦回身事二代,闻彦回拜司徒,叹曰:“彦回少立名行,不意披猖至此。门户不幸,乃复有今日之拜。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当是一名士耶?名德不昌,遂令有期颐之寿。”呜呼!人之所至难得者寿,而彦回反为多寿所累。此孔子所以责原壤也。昔箕子论五福,亦必以好德为言。好德非福,乃所以致福者尔。人而无德,虽亲如兄弟,而反望其促。虽圣友如孔子,而亦恶其不死,然后知夭死不足惜,而死有余责,然后足悲耳。

唐待制先与丁晋公为友,后居水柜街,宅正相对。丁将有弼谐之命,唐迁居州北。或问其故,唐曰:“谓之入则大拜,数与往还,事涉依附。经旬不见,情必猜疑,故避之耳。”后晋公南迁,唐曰:“丁之才术李赞皇之流,动多静少,任智而鲜仁,可以佐三事,但不可冢百官耳。”呜呼!此不惟有知人之明,亦且得避嫌之道,可谓善处友者取以为法。

戴叔鸾少便诞节,居母丧时,兄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叔鸾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以问叔鸾,“子之居丧,礼乎?”叔鸾曰:“礼所以制情佚,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论者不能夺。”呜呼!此情实之论也。今人哀不足而礼有余。词甚戚而貌益腴,视此愧矣。但情既不佚,又能中礼,食既不甘,并能变食,始为善道。叔鸾此举,要亦矫世者,非自以为当也。

武侯将军田仁会诬奏侍御史张仁,高宗临问,仁惶惧失次。韦仁约历阶进曰:“臣与连曹,颇知事由。仁懦不能自理,若仁会眩惑圣听,致仁非常之罪,则臣事陛下不尽,臣之恨也。请专对其状。”词辩纵横,音旨朗畅,高宗深纳之。乃释仁。夫代人辨对,非素致为时所重者不能,而高宗雅能容之,君德恢然大矣。今人虽有密友,稍蒙外议,恒恐余波相及。即推而远之,能代直于当事者之前尚少,况以君父临之乎?然仁一遭诬奏,便惶惧失次,亦非雅度。尝见吏郎林东城、许石城二公,为台官所论,例应奏辨。林恚郁,不能作一词。许既自陈,又复为林公代作,朝士以是观二公器度。

蒋公琰在大司马府,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公琰与语,不时答应。或构戏于公琰曰:“公与戏语而不见应,其慢上殊甚。”公琰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戒也。文然欲赞吾是耶?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文然之快也,乃更以为慢耶?”呜呼!当国者必有如此度,然后可与言天下事,否则从风靡矣。后人未及拜官,先学作诺,时事可知已。

潘孟杨在德宗朝为翰林学士,恩渥极异。有一京尹伺候累日不得见,乃遗阍者三百缣,刘夫人知之,谓潘曰:“岂有为人臣,使京尹愿一见,遗奴三百匹缣?其危可知。”遽劝潘避位。夫遗缣求见,其人足鄙,而其权势能使人以一见为重。夫岂无?自今士夫欲倚权门,先交欢僮仆,甚至投刺称号,卒以此败。皆用权者炫赫之过也。善乎胡存斋参政,能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有经其地,无不愿见者。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苟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斋在家。呜呼!开门延贤,犹恐贤者不至,岂有拒贤者于门庭之外乎?可以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