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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园道古
胡参政存斋好周旋宾客,多所贻赠,家人厌之。有客来访,属阍人辞以出外。存斋无事燕居,即悬一牌在门,曰『胡存斋在家』。
杨椒山读书容城宁国寺,寺门有屠者供其饘粥,三年不怠。公既登第,屠者不复来见。及令诸城,一至署候公,公赠以一缣、白金二十两。屠者曰:『某岂为金帛来耶?』辞不受。后公以忤嵩下狱,每秋谳,必侍其夫人母子入京,候问甚谨。公赴义,家人不知,独屠者经纪其藁葬事,设奠痛哭而去。
冀元亨以通濠事下狱,臬司逮其妻李氏与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师讲学,岂有他哉!』狱中治麻枲不辍,暇诵书歌诗。事旦白,守者欲出之,李氏曰:『未见吾夫,吾出安归?』臬司诸僚妇召见之,辞不赴。已,洁一室就见之,则以囚服见,手不释麻枲。问:『尔夫何学?』曰:『吾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闻者悚然。
刘方伯毅督学山东,考某学,至晚掩门,号灯下有士子稿完,而誊止半篇者,方伯就灯下阅其稿,谓曰:『汝文不特冠场,且将连捷。』撤案前烛与之,坐至二鼓,俟其誊完,遂定第一。士子名吴光龙,丙午、丁未捷两榜,为浙江巡鹾御史。
张庄懿公巡按山东,初到临清行香,偶酒家望子掣落其纱帽,左右皆失色。公恬不介意,取纱帽着之径行。明日,知州锁押酒家请罪,公徐语曰:『此上司往来处,今后酒标须高挂些。』亦不与知州交一言,径遣出。
陈白沙访庄定山,庄携舟送之。有士人附载,滑稽无忌,定山怒,至厉声色。白沙则否,当彼谈时,若不闻其声;及彼既去,若不识其人。定山大服。
江缵石公偶立门首,遇一醉人呼名骂之,公徐入。次日,里人牵其人登门谢罪,方恐其不解也,公乃诧曰:『何为至此?』其人叩头求释,公曰:『我昨日并不出门,何曾有人骂我。』酒食而遣之。
孝子丘铎既葬母,乃结庐墓侧,朝夕上食如生时。当寒夜月黑,悲风萧飕,铎恐母岑寂,辄巡墓号曰:『铎在斯,铎在斯!』其地多虎,闻铎哭声,辄避去。
李远庵居官清介,即门生故吏,不敢以一物馈之。郑晓,其得意门人也。袖一布鞋,逡巡不敢出手。远庵问:『袖申何物?』郑曰:『晓之妻手制一布鞋,送老师。』远庵遂取而着之。生平受人馈,止此而已。
江文昭公,凡所著衣衫,不论好恶,人至者,任衣之而去,竟不问。后有韩尚书罹无妄之祸,公归问夫人云:『家中所有几何?』夫人云:『举家所有不过尔尔,恃以为饥寒备者。』公曰:『韩公有事,安论家为?』即尽纤悉赠之。
朱少师恒岳侍养其封公,有所指使,不命臧获,必身亲为之。夏畦辛苦,封公命以黍肉饷长年,少师必亲携行烈日中,恐拂封公意,不敢张盖。
朱少师元配庄夫人晋封一品。易箦之时,子妇皆集,庄夫人曰:『吾将死,无以教训若辈。』因指所服布裾,补缀无完幅,曰:『此吾适朱氏妆奁裾也,吾服之三十年,未尝易一新裾,汝辈志之。』
庄夫人随朱少师之苏州府治,解任之日,夫人行扛有大卷箱六,捆载甚固,少师骇异,命于堂上发之,皆夫人在署所纺绵丝,别无他物。少师笑曰:『村妇行藏不能改也。』命封固载还之。
先君大涤,以鲁国相署篆嘉祥。前令赵二仪缺库银千两,胥吏留难其丧輀、妻孥。先君见其妻孥相向哭,自解其橐金完库,复熔其金带赠行。邑人为立张国相捐金碑。
先君子待婢仆极宽厚,即有过犯,未尝少加声色。见儿辈有怒笞臧获者,辄诵陶渊明诫子书曰:『彼亦人子,可善视之。』
余状元煌封公心咸先生,性卞急,待其诸子极严厉。公及第后,少忤封公意,辄令长跽厅事。有时扑责,则伏地受杖,非命起不敢动移。童仆、亲朋有窥见者,急出避之。
会稽谢寤云以武科状元官至都护,家居患病时,川黔不通,附子一枚价直八十两,用以入药,命苍头炙之。苍头不慎,煅以猛火,遂成煤炭。寤云知之,曰:『误也。』举炭弃之,一字不加谯诃。
歙县程铎,万历丁酉上公交车,扬州夜泊,见一妇携周岁儿赴水。救起问之,言邻家失火,急起走避,其衣不全,恐天明,故赴水。程留之前舱,解衣衣之,黎明,送其起岸。十三科后为崇祯戊辰,程入场,邻号一少年,烛欹焚其卷。程阅其稿,甚佳,请以为我,少年许之,遂得中式。一日少年问曰:『先生际遇之奇,曾有阴德否?』乃言及此事,少年惊起曰:『此吾母也,周岁儿即某也。当年吾父谓吾母昏夜投客舟,遂弃吾母,吾母无以自白。如先生言,先生其今之柳下惠矣!场中焚卷,天以此报先生也。归当述之吾父。』后少年父母相好如初。
南阳李文达大父家种棉花,载卖湖湘。有三商交值三百两讫,忽邸舍失火,烧罄。三商穷蹙,几欲自尽。公慰之曰:『汝货未及船,尚为我物。物失值存,我应还汝,汝若失此货本,何以为生?』即悉还之。
吴江徐孝祥,隐居好学。偶到后园,见树根坍陷,有石瓮,皆白金,揜而勿取。逾三十年,值岁饥,祥曰:『是物当出世耶?』乃启瓮,尽数收籴以散贫人,全活甚众。
张知在上庠日,有白金十两,同舍生发箧取之,学官集同舍生检得。知曰:『非吾金也。』同舍生感激,夜袖以还。知怜其贫,以半遗之。夫遗人以金可能也,仓卒得金不认不可能也。
徐铉市宅以居,后见故宅主贫甚,召谓曰:『得非售宅亏价以致是乎?予近获撰碑钱二百千,可偿尔矣。』故宅主坚辞不获,命左右辇以付之。
余姚王华馆一富翁家,翁妾众,无子。一夕,有妾奔王寝所,出一纸曰:『欲借人间种。』王即书其旁曰:『恐惊天上人。』终不纳,明日遂行。是秋中乡榜。太守梦迎状元,旌上有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人。』明春大魁。太守质所梦,讳而不言。
嘉靖时,广东张连倡乱,镇海县汪一清为贼所获。已而执一妇人至,汪视之,则友人妻也,因绐贼曰:『此吾妹氏,请无污之,以待赎。不则吾与妹俱碎首于此,若曹阿利焉?』贼因并汪与妇人闭空室中,昏夕相对,凡匝月始赎归,终不乱。
魏文靖公骥,在南都时,官舍止一苍头,举俸赀付之同乡子。其人请封钥,公曰:『后生何待先辈薄乎?』时同乡子有婿以伪银易之。比公归,令工碎之,则伪也。工语苍头曰:『某尝为此物,出予手,得无是乎?』苍头以告,公告之曰:『慎勿泄,彼将不安。』已而事稍露,同乡子携赀以偿,公曰:『误矣,予银故在,未有以伪易者。』
夏忠靖原吉,曾夜阅文书,抚案叹息,笔欲下而止者再,夫人问之,答曰:『适所批者,岁终大辟奏也,一下笔,死生决矣。是以惨阻不忍下也。』
胡镜水先生曾祖、祖皆为清白吏,家贫,不能举火。少时入乡塾,多枵腹。恐人笑之,高声诵读,反异群儿。时人呼之『胡虸蟟』。
周宁宇先生里居恬退,意甚简朴,入其庭,阒若无人,除读书外,不见一人,亦不与一事。缙绅有公事传单至者,先生书其名下曰:『若有不与者,则愿在不与之列。』
山东许道光为学士,母丧家居。一日族叔负米囊置于路,见学士曰:『汝为我负之。』公欣然肩负随行,送至其家而去。
胡少保总制浙直,威权甚重。家僮过淳安,知县海瑞略不为意,家僮诉总制,总制竟无让。一日语藩臬曰:『昨闻海令为母寿,市肉二觔矣。』盖异之也。
海忠介在狱,会世庙宾天,提牢主事设盛馔款之。忠介饱啖饮酒逾常度,主事曰:『先生有所闻乎?何欢之甚也。』忠介曰:『欲作饱鬼耳。』盖故事明日赴西市,前一夕必与酒饭一次,故忠介自分必死。主事曰:『非也。』附耳曰:『宫车宴驾,先生旦夕出此,且大用矣。』忠介问曰:『果否?』曰:『果矣。』即大恸投体,肴酒尽呕出,狼藉满地。绝而复苏,扶归禁处,终夜哭不辍声。于此见忠介骨鲠批鳞,罔非忠爱。
海刚峰卒于官,同乡苏户部简点其官囊,破簏中存俸金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袭而已。王弇州评之曰:『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只此九字,为我明一人。』
徐存斋督学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用『颜苦孔之卓』,置四等,批曰:『杜譔。』发落日,士子领责,执卷请曰:『宗师见教诚当,但「颜苦孔卓」实出《扬子法言》,非杜譔也。』存斋起立曰:『本道侥幸太蚤,未尝学问,承教多矣。』拔置一等。
周文襄忱阅一死狱,欲活之无路,形于懮叹。使吏抱成案读之,至数万言,背手立听,至一处,忽点首曰:『幸有此,可生矣!』遂出此人。
萧山方伯王三纔,为某省提学,别太夫人之任,太夫人曰:『汝父在日,凡遇考试,虑考劣等,寝食为之不宁。汝今作提学,须记吾言,不可多发劣等。』后三纔考试,六等极少,而四、五不过数人。
太司空墨池王公精于佛理,登第后即断荤血,绝嗜欲,后竟不食盐醋,服淡二十余年。其夫人师事之,朝夕晤对,执弟子礼甚谨。
陈玄宴先生为余诸叔蒙师。万历癸卯,大父延至邸馆,于司马郎署应顺天乡试。揭榜日,先生中式,于小寓闻报后,仍至馆中课业如故。大父意其落第不敢问,少顷,见小录,趋贺先生,先生谢曰:『诚得侥幸附名。』神色不动。
陶兰亭公住陶堰,城中造新宅。其尊人念斋公卒于京邸,旅榇归,公扶榇入城,迎入新宅。凡厨湢、厩库无不遍历,至一处,必向榇告曰:『此地作某事用。』纤悉告之。仍供中堂三年,然后出殡。
胡冏卿璞完先生,性极长厚。元旦出拜年,乘小舟过水冈,妇人泼水适中公舟,袍帻皆湿。从人与哄,公曰:『新春元旦,人家都要吉利,一与角口,则举族惊惶,万万不可。』遂敕反棹归家,易衣再出。
徐参政檀燕,通籍三十年,家业不逾中人。族人两缙绅争尺寸地,治兵相杀,讼累岁不已。檀燕出橐中赀,各与百五十金,争乃罢,有古人『毁璧止斗』之风。罢官归,惟耽于诗酒,常梦中得句曰:『风清鸟定泉鸣枕,夜静僧归月满床。』其襟期之旷达如此。
快园道古卷之二学问部
陶庵曰:古之博识有二,有从学问得者,有不从学问得者。沈寔毕方驺牙巫雀,是从学问得者也;俞儿贰负龙鲊凫毛,是不从学问得者也。径而趋之与迂其道而至者,其所至则一。孔子辨萍实而归之楚谣,辨肃慎之矢而归之世史。盖不欲以生知废学问也。集学问第二。
杨用修在翰林,武宗阅《文献通考》,天文星名有注『张内阁』,取《秘书通考》又作注『张中使』,下问钦天监及翰林各官,皆莫能对,用修曰:『注,张柳星也』,历引《周礼》、《史记》、《汉书》以复。
杨用修淹博群书。『湖广土官水尽潦通塔平长官司进贡』,同官疑为三地名,于『长官司』上添一『三』字。用修曰:『此六字地名也。取《大明官制》证之。
高皇帝微行,见虹蜺,口占二语:『谁将红绿线两条,连云和雨系天腰。』难续下韵,政费吟哦,一士问故,戏续云:『应是晚来銮驾出,万里长空架玉桥。』帝甚喜之,使为某处布政。
杨椒山学乐于韩尚书,尚书欲制十二律之管,管各备五音七声而成一调。椒山退而沈思,废寝食者三日,梦大舜坐殿上,授椒山以金钟曰:『此黄锺也。』醒而汗,恍若有悟,起篝灯促役制管,至明而成者六。已而十二管成,尚书叹异之,曰:『昔余辑《志乐》成,而九鹤飞舞于庭,其应乃在子矣。』
北平宫阙成,文皇帝命解缙书门帖。缙构思甚苦,偶见小书『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即书以进。上大喜,赐赍甚厚。
成祖巡北,有白鹊之瑞。仁宗监国,例有贺表,命赞善某譔稿,以示杨士奇。杨曰不着题,因改两联,一云:『望金门而送喜,驯彤陛以有仪。』又云:『与凤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廷;如玉其辉,皜皜在文王之圃。』仁宗喜曰:『此方是帝王家白鹊气象。』
文皇帝中秋夜宴,月为云掩,召解缙赋诗,缙口占《风落梅》一阕,其词云:『嫦娥面,今夜圆。下云帘,不着臣见。拚今宵倚栏不去眠,看谁过,广寒殿。』上览之欢甚,为停杯以待。夜午,月复明,上大笑曰:『解缙真才子夺天手也。』命宫人赐以卮酒,尽欢而罢。时人比之李白《清平调》。
成祖一贵妃死,致祭,召学士解缙读祭版。读时止白纸一张,内书四『一』字。缙即读曰:『巫山一片云,峨岭一堆雪,上苑一树花,长安一轮月。云散,雪消,花残,月缺,呜呼哀哉,尚飨!』上悦。
孙贲为蓝玉题画,太祖见其画,命杀之。临刑,贲赋诗曰:『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上问监杀指挥:『孙贲死时有何话?』指挥以此诗对。上曰:『有此好诗,而汝不奏闻何也?』竟杀指挥。
正德间有妓女,失其名,于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有句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座客惊叹。
徐文长《阙篇》成,自序用『怯里赤马』。先大父尚幼,私语人曰:『徐先生那得误「怯里马赤」作「怯里赤马」邪?』其人往告,文长曰:『几被后生觑破。』
陈松,六合人,客游顺德,止邮舍,题诗墙间,有『山色三分犹白昼,钟声十里已黄昏』之句。亭长猝辟客曰:『太守来!』松跄踉走。太守至,读墙间诗,讦亭长故,曰:『奈何逐诗人!』傍之,亟物色松,松去已远。太守,李于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