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腐谈

席上腐谈 元 俞琰

●卷上
邵康节曰:动物自首生,植物自根生。自首生,命在首;自根生,命在根。”又曰:“飞者栖木、食木,鹰之毛犹木也。走者栖草、食草,虎豹之毛犹草也。飞之类喜风,而敏于飞上。走之类喜土,而利于走下。在水者不瞑,在风在地者瞑。走之类上睫接下,飞之类下睫接上,类使之然也。水类出水即死,风类入水即死,然有出入之类者,龟、蟹、鹅、凫之类是也。
牛顺物,乘顺风而行则顺。马健物,溯逆风而行则健。
《书 费誓》云:“马牛其风。”《春秋左氏传》云:“风马牛不相及。”盖马牛奔逸,则各自从风而行也。
北地马群,每一牡将十余牝而行,牝皆随牡,而不入他群。《易》之坤卦云:“利牝马之贞。”盖谓此也。今人称妇人为妈妈,亦是此意。蚁亦不入他群,故呼为马蚁,一名“玄驹”。
《琐碎录》云:鱼逆水而上,鸟向风而立,取其鳞羽之顺也。有微风不知所从来,但观鸟之所向。
虱阴物,其足六,北方坎水之数也。行必北首,验之果然。向见一书云耳。今忘其书之名。
《周礼 山虞》:“仲冬斩阳木,仲夏斩阴木。”在山南为阳,在山北者为阴。仲冬日南至,仲夏日北至,皆日光之所及也。是故木之面南者,在水则面向上。
肝属木,当浮而反沉;肺属金,当沉而反浮。何也?肝实而肺虚也。石入水则沉,而南海有浮石之山;木入水则浮,而南海有沉水之乌木。虚实之相反也。
《尔雅》云: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左掩右为雄,右掩左为雌。张华《博物志》亦载此说。陶隐君曰:“鸟之雌雄难别,旧云其翼左覆右是雄,又烧毛纳水中,沉者是雄,浮者是雌。”
魏伯阳《参同契》云:“男生而伏,女偃(一作仰)其躯,非徒生时著而见之,及其死也,亦复效之。本在交媾定制始。”先《褚氏遗书》云:“阳气聚面,故男子面重,溺死必伏;阴气聚背,故女子背重,溺死必仰。走兽溺死,伏仰皆然。”
《素问》云:“升降出入,气无不有。”注云:壁窗户牖两面伺之,皆承来气,冲击于人,是则出入气也。以物投井及叶中,翩翩不疾,皆升气所碍也。虚管溉满,捻上悬之,水固不泄,为无升气而不能降也。空瓶小口,顿溉不入,为气不出,而不能入也。故曰:“升降出入,气无不有。”予幼时有道人见教,则剧烧片纸纳空瓶,急覆于银盆水中,水皆涌入瓶,而银盆铿然有声,盖火气使之然也。又依法放于壮夫腹上,挈之不坠,即如铜水滴,捻其窍,则水不滴。放之,则滴。修养家存神于泥丸,则丹田之气上升。盖神之所至,气亦随之而住也。房中术所谓手按尾闾,吸气咽津,虽得其绪余,而亦不泄。
欲知时辰阴阳,常别以鼻。鼻中气阳时在左,阴时在右。亥子之交,两鼻俱通,丹家谓“玉洞双开”是也。
马痛死者不可食,食之杀人,而肝为甚。医书云:“马,火畜也,有肝而无胆。木脏不足,故食其肝者死。”《史记》云:秦缪公亡马,野人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欲法之,缪公曰:“君子不以畜产害人。吾闻食马肉者不饮酒,伤人”。乃皆赐酒而赦之。予近见里人葛恒斋食马肉氵重伤,以煮酒入盐,饮之而愈。然则酒诚可以解马毒也。
《左氏传》云:“国狗之,无不噬也。”杜预《注》云:“,狂也。”《宋书》云:张收尝为犭制犬所伤,食虾蟆脍而愈。犭制,居例反,亦作犭折,征列切,狂犬也。或谓杏仁亦可以治犬伤。
《内则》云:“狼去肠,狸去瘠,兔去尻,狐去首,豚去脑,鱼去乙,鳖去丑。”郑氏云:“皆为不利人也。”《左氏传》云:晋侯梦楚子伏己而盐其脑。子犯曰:“吉。吾且柔之矣。”杜预《注》云:“脑所以柔物。今人热皮必用猪脑,欲其柔也。”昔有人食猪脑一具,期年手足软弱,不能下榻,遂成瘫痪。乃知《内则》与《左传》之说皆不诬矣。
“鱼去乙”。郑氏注云:“鱼体中害人者。东海容鱼有骨名乙,在目旁,状如蒙篆乙,食之鲠人,不可出。”《尔雅》云:“鱼枕谓之丁,鱼肠谓之乙,鱼尾谓之丙。”予谓郑玄谓乙为鱼骨,《尔雅》则以为鱼肠,皆以其为如篆书“乙”字也,若以“狼去肠”推之,则鱼之乙非肠矣,乃鱼骨也。
唐诗云:“杜宇呼名语,巴江学字流”。盖以江势曲折如巴字,或谓蛙形,象蚯蚓形象之。此皆“鱼骨象乙”之意也。陆龟蒙谓鸭能言,能自呼其名。或谓自呼其名者,鸭鹊猫狗亦皆能之,岂特鸭与杜宇?
磷火,俗谓之鬼火,兵死及牛马之血曰磷,萤火亦曰磷。其明皆如火,而非火也。吾家旧有老仆素不信鬼,随先人往无锡青阳汇收租,夜见鬼火无数,腾腾而来。众惊走,独老仆乘醉前扑之,乃石楠叶之湿者。予尝夜坐水亭,雨初霁,见草间有光,遂起而拾之,乃一湿虾壳。
叶玉岩云:向在五台山中,夜间见湿松皮有光。呼从者拾满一布囊,盖将持归遗江南亲戚故旧,以示希有。数日后视之,则干而无光矣。笑而弃之。
古享礼,犹今前筵。古宴礼,犹今后筵。杜预曰:“享有礼貌,设几不猗,爵盈而不饮,肴干而不食。宴则折殂,相与共食。”
古之素积,即今之细摺布衫也。《荀子》云:“皮弁素积。”杨亻京注云:“素积为裳,用十五升布为之,蹙其腰中,故谓之素积。”一升八十缕,十五升千二百缕,盖细布也。
《玉藻》云:“士不衣织。”郑氏注云:“织,染丝织之。”释文云:“织(音志),今讹为注,遂称织丝为注丝。”志、注声相近也。或写为苎丝,则又转讹矣。
北方毛段细软者曰子。子,谓毛之细者。,温柔貌。《书 尧典》云:“鸟兽毛”是也。今讹为紫茸。
《豳诗》云:“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郑氏云:“褐,毛布也。贵者无衣,贱者无褐,何以卒岁。”愚按:《孟子》云:“视刺万乘之君,如刺褐夫。”以褐夫对万乘之君,亦言贵贱之殊耳。褐乃编粗短衣,不黄不皂,贱者之服,非毛布也。褐字从衣,字从毛,郑氏误以褐为,遂云褐,毛布也。毛布乃今之斜,价贵于苎麻多矣,此岂贱者之服?
今之蒙衫,即古之毳衣,蒙谓毛之细软貌,如《诗》所谓狐裘(蒙茸)之蒙,俗作<毛莫>,其实即是毛衫。毛讹为蒙,蒙又转而为<毛莫>。
毡之异名曰毛席,毯之异名曰毛褥,犹竹笠呼为竹巾。《东汉 西域传》注:“毡曰毛席。”张衡《四愁诗》云:“美人赠我毡氍毹。”服虔《通俗》又云:“织毛褥谓氍,细者谓之钅义。”钅义者,施大床之前,小蹋床之上,蹋而登床者。
漆器有所谓犀皮者,出西昆国,讹而为犀皮。桂浆者出浆国,讹为桂浆。以此推之,氍恐即是渠搜国名,音同而字不同耳。西毗亦即是织皮国名,讹而为西毗也。渠搜织皮,出《书 禹贡》。
幞头起于周武帝,以幅巾裹首,故曰幞头。幞字(音伏)与幞被之幞同,今讹为仆。
韩退之《元和圣德诗》云:“以红帕首。”盖以红绡转其头,即今之抹额也。帕首扑头,本只是一物,今分为二物。
唐人幞头,初以皂纱为之,后以其软,遂折桐木山子在前衬起,名曰举容头,以为起于鱼朝恩。五代相承用之,至宋乃易以藤织者,仍易以纱,后又易以漆纱。周武所制,不过如今之结巾,就垂两角。初无带,唐人添四带,以两角垂前,两角垂后;宋又横两角,以铁线张之,庶免朝见之时偶语。近时凉缁巾以竹丝为骨,如凉帽之状,而覆以皂纱,易脱易戴,夏月最便。以此见幞头之制;亦是展转番腾,故其样古今不同如此。
向见官妓舞柘枝,戴一红物,体长而头尖,俨如靴形,想即是今之罟姑也。《琐碎录》云:柘枝舞,本后魏拓拔之名。易拓为柘,易拔为枝。
琵琶又名鼙婆,唐诗琶字皆作入声,音弼。王昭君琵琶怀肆,胡人重造,而其形小。昭君笑曰“浑不似”,今讹为胡拨四。
栗二字,《豳诗》、《说文》:作毕。朱晦庵曰:筚栗元名悲栗,言其声悲壮也。悲、、毕,三声皆相。
张衡《四愁诗》云:“美人赠我金错刀。”古之错即今之磋也。磋(千个反),北人读错,作去声,南人读错,作入声,其实一也。
须眉,《荀子》作须麇。杨亻京注云:“麋与眉同,髭须亦作兹疏。”《荀子》曰:“龙兹。”刘向《列女传》云:“龙疏,火席名也。”杨亻京云:“兹与髭同,一作须。”龙兹即龙疏,疏须声相近也。
《郊特牲》云:“管簟之安,而蒲越藁禾之尚。”《左氏传》云:“天路越席,越户括反。”今钱塘市肆所卖蒲合,即越也。以越为合,声之讹耳。
弗,水车弗也,杨亻京以为连枷,枷乃打稻器,非弗也。
古之承ニ,以木为之,用行水,即今之承落也。
崔豹《古今注》云:“长安御沟谓之杨沟,谓植高杨于其上也。”又曰:“羊沟,谓羊喜抵触墙垣,为沟以隔之,故曰‘羊沟’。”愚谓今人以水沟在庭内不可见者,为阴沟,在庭外可见者,曰阳沟。
吴入指积薪曰柴。积(音祭)即《周礼 天官》委积之积,郑氏曰:“委积为牢米薪刍。”《释文》曰:“积(子赐反)。”今讹为祭,以委积停留日祭留。
《礼记》云:“天无二日”,《孟子》亦云:“天无二日”,乃若《春秋左氏传》云:“天有十日”,盖谓十干甲至癸也。《列子》乃云:“尧时十日并出”,《庄子》、《淮南子》又从而附益其说,虽皆寓言,不亦过乎?或者曰:“亦有两日并出而相斗者,载之信史,不可谓无也。”予曰:“不然。唐乾符六年十一月,两日并出而斗。此必日初出时,水中映日荡摇,上下不定,遂成两日之相摩。天安得有两日?”
二十八宿,有房日兔、毕月乌。丹书云:“乌月兔,盖谓日月之交也。”《易》以离为日,阳中有阴也;坎为月,阴中有阳也。
张横渠谓阴阳之精,互藏其宅是也。兔四足,汉张衡以为阴类,其数偶;鸟有三迹,阳之类,其数奇。愚谓兔自属日,所谓月中兔者,月中之日光也。丹家借此以喻神入气中,犹日光照入月内,乃着兔于月以为法象,故其说有云:“月者药也。”世俗遂谓月中有捣药兔,妄矣。今于数百步之外观山上行人,如白蚁之小,及过数十里外,山亦不见,何况地去天数万里之高远,安能见月中之兔哉?月中果有兔可见,则不知此兔何等样之大小也。
张衡谓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娥窃之以奔月,是谓蟾蜍。刘昭盛称张衡天文之妙,而张衡论娥与蟾蜍如此,得非承前人之谬乎?
《晋志》云:义和占日,常仪占月,区车占星仪(音蛾)。今谓月中女名嫦娥,因又名日月为羲娥,谬之甚矣;谓月中常娥者,妄也;又谓有广寒清虚之府,则又妄之又妄矣。
月中有蟾兔桂树之说,皆妄也。然战国时已有是说矣,《楚辞》云:“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朱晦庵云:“菟与兔同。世俗桂树蟾光之传,其惑久矣。或者以为日月在天,如两镜相照,而地居其中,故日月微黑处,乃镜中大地之影,略有形侣,而非直有是物也。”斯言有理,足破千古之惑。
宋苍梧王使杨玉夫伺织女渡河,曰:“见当报我,不见当杀汝。”遂为玉夫所弑。织女乃经星万古不移,岂有渡河之时?盖丹家运夹脊之气上升昆仑顶中,谓之黄河逆流;又以任督二脉为天河,因以牛女喻身中之阴阳交媾尔。杜子美《天河诗》乃有“牛女年年度,何曾风浪生”之句。张文潜《七夕歌》形容织女一宵之欢,以为“犹胜常娥不嫁人,夜夜孤眠广寒殿”,大抵骚人才士嘲风咏月,不过一时之嬉耳,宁复揆之以理?织女,星名也,安有机杼之具?武后七夕得金梭于庭,乃宫人为之耳。犹真宗之得天书,天有书乎?乃王钦若之徒为之耳。
黄河出于地上昆仑山,东流至于碛石,故夏禹导河,自碛石而始。天河自在天上随天运转,昼夜不定,岂得与黄河相接?李太白乃云“黄河之水天上来”,太白盖以昆仑山为天上也。天河与海宵壤高下之不同,岂乘槎可到?张华《博物志》:“乘槎入天河,见牵牛织女星。”可见其诞也。
《列子》谓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儒者讥其诞。天未尝有缺,纵有缺,岂炼石可补?况天体运转不停,从何而措手?讥之诚是也。殊不知五色石,以喻五脏之气耳。养生之法,潜神内视,则五脏之气聚于丹田,自丹田熏,达于脑中。脑为昆仑,居上象天,补天即黄庭经所谓填脑,所谓“子欲不死,修昆仑”是也。江东采石,世俗相传女娲补天,炼五色石于此,故名采石,以讹传讹。
女娲氏继伏羲氏之王天下,后世以女娲为古圣女,乃伏羲之妹,颛顼之母,岂其然乎?且夫氏名女娲,犹(国名)女直,又如《左氏传》所谓女艾,《庄子》子所谓亻禹女高,《孟子》所谓冯妇,果皆妇人哉?
《书》云:“皇天后土。”皇者大也,后即厚也,古字后、厚通用也。杨州后土夫人祠塑后土为妇人像,谬矣。《月令》云:“其神后土。”注云:“颛帝之子孙。”《祭法》云:“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左氏传》曰:“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岂妇人哉?古者天子称元后,诸侯则为群后,若以后土为妇人,则后夔、后稷亦可谓妇人乎?
朱晦庵曰:“如今祀天地山川神,塑貌像以祭,极无义理。”愚按《西汉 郊祀志》:天地合祭,位皆南向,同席共牢。高帝高后配于坛上西向,亦同席共牢。盖取乾父坤母之义,此时未有塑像,不敢设位尔。乃若山川之神与天地神祗,本皆无形,今塑东岳神为帝者像,又塑后夫人像以为之妻妾,则不知其娶何氏为妻,买何氏为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