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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林笔谈续编
◎绿天深处
夏月赤日行天,炎气逼人,衰年怯暑,大是苦境。旧闻处州括苍山有绿天深处,缘竹径人,百二十里绿阴,五里一亭,十里一室。明刘一介处此六十年,悬想便觉清气可挹。
◎作李节妇传
予作《李节妇传》先叙地而及姓氏,亦偶然耳。有议予从无此叙法者,予谢曰:“一生只熟读《史记》,实不知《史记》之非法也。”又讥予非史官,居然为人作传,予又谢曰:“我今而知玄晏先生之妄矣,何乃作《列女传》?”
◎昆邑藏书
我昆书籍之富,往时甲于东南。盖缘东海三公,并以诗文遭际隆盛,上赐及四方赠遗,积之既多;又不惜多金,力购宋、元以来善本,广搜遗逸简编,装潢缮写,殆无虚日,缥缃充栋,不独“传是楼”一处也。邑中故家旧族,尚多先世藏书,诸绅士亦不乏收买书籍者。近来大姓日落,书籍亦多散之外方,可胜感叹!
◎出言何可不慎
丁卯之夏,有粤东萧系良橐数百金,往京师捐教职,遇予于淮上,出其文示予,则岁科领案作也,充满有力,予谓君中才,场后就捐未迟。时王桓重同舟,亦以为然。萧唯唯去。越三年,桓重入都遇之,云:“上科以应试缺赀,不果捐,尚留滞此。”颇追咎予。予闻之诧甚。赏其文而劝之试,亦情也;听不听,彼自主也。试而不中,命也;因试而缺捐赀,非萍踪所及料也。及今思之,热肠尚有失误,出言何可不慎?
◎仲弓之父
仲弓父,《史记》但称贱人;《论语》注直书行恶,朱子必有所据。若但以犁牛二字按之,当是一蠢材,为世所鄙弃者。
◎仲子手生而有文
宋武公生仲子,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则仲子之为夫人,天定之,而仲子实惠公之妾也。《春秋》以天王下赡侯妾为纲沦法ル之候,故始隐而不始惠。然则天能造命赋形,而正名辨分,必俟圣人之参赞欤。
◎李芦洲亦名臣
读李芦洲奏略,知先生不但制科名元,即居官亦卓乎名臣。
◎千金购一字
一字千金,甚词也,而亦竟有之。宋高宗购王右军书,以千金易一字。见《书画谱》。
◎抄书千卷
千墩廪生顾衣士,少贫苦,倚壁读书,至湿蒸衣烂。其手抄书,积有千卷,一苦心士也。其造就门人,亦多有名誉。
◎墓庙跪像
丹阳陈少阳先生墓,铸汪伯彦、黄潜善跪像。嘉靖间,郑普过之,题柱联云:“丹陛披肝,千古纲常可托;荒庭屈膝,两人富贵何为?”二像应笔而仆,盖惭伏也。向以跪像之铸,不过戮辱奸贼,以雪公愤,孰知竟有魂凭?则杭州游人之溺击桧、,亦不是不受痛苦者,快哉!
明末隆武时,建方正学庙,缚跪姚广孝像,亦快!
关圣庙应铸吕蒙像,伏罪于旁,悬潘璋头于周将军刀上。
◎诗到极处反觉平易
新城诗似觉平易,其难正在此。诗到自然极难,自然到极处,反觉平易。细按其命意措词,原是不平不易也。李长吉几于呕出心肝,亏他绝世聪颖呕得出,故妙。人无长吉之才,刻意追新取异,露出一种咽塞之态,意晦词涩,奚取焉?
◎闻雁形容月色之妙
天上月色能移世界,邵茂齐之言也。闻雁主人引而伸之曰:“石上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形容月色之妙,全从深体得来。
◎泛湖一出
予于传奇,最喜泛湖一出:“良弓藏兮,大夫速扁舟之驾;溪纱犹在,美人践一缕之盟。溯颦蹙于吴宫,愁花泣雨;叙团于舟次,惜玉怜香。慨多少金粉繁华,都成榛莽;举一切干戈抢攘,悉付烟波。是耶非耶?姑留为湖山佳话;高矣美矣,休觑作桑濮遗音。”每当月白风清,更阑人静,手拨琵琶而切响,曲分南北兮迭赓,且唱且弹,半醒半醉,恍若一片孤帆飞渡行春桥矣。
●卷下
◎读性理书
性理书,历周、程、张、朱诸大儒,已透辟无遗蕴,后人读其书,守其说,尽得性分以内事,无欠缺足矣。王文成公一生,可谓尽得性分以内事,无欠缺者。只缘多其词说,反滋拟议,世之伪君子,尽有假谈性理,冒得道学名者,尤不可不察也。
◎李德裕
唐自贞观、开元以后,政治无过于会昌。卫公之卒,宜书“故太尉卫国公李德裕卒”,以表其相业;不然,或书“崖州司户”,以讥当时执政者之倾轧。宣宗之信谗,而《纲目》削其官皆不书,释之者曰:以党祸未解也。夫牛、李之党,人孰不知有君子小人之辨哉?知牛党之多小人,则不得以党祸罪德裕矣。元祐、绍圣之际,君子未尝议司马公也。
◎静领得趣
炉香烟袅,引人神思欲远,趣从静领,自异粗浮。品茶亦然。
◎撤帘下帷
内室之施帘帷尚矣,移之厅事看戏,移之户前看张灯赛会,久已成俗,然犹不失障蔽之义。近闻吴趋有并此撤之者。
◎先祖匪人
《毛诗·四月》章“先祖匪人”句,愚意作先祖匪犹夫人也解。
◎十二戒
古之箴言者,曰兴戎,曰阶厉,曰起羞,曰生后,至括囊针口、远佞放淫,详哉其言之矣,不假樵一二谈也。乃有乘于人之所易忽,而发于心之所不及觉,矢口而出,造业无穷,约略十余条,举为炯戒。
逢人骨肉之诉,而漫插一语,缘以增怨增嫌,衅不自我,而隙深由我。其所当戒者一也。
闻人闺阃之私,而微逗片言,以至传一传十,谤不自我,而声溢由我。其所当戒者二也。
见人词讼,而稍参末议,虑非不周也,而此之得计,何以处彼?有阴受其祸者。其所当戒者三也。
见人交易,而偶谈价值,意非不公也,而卖者之情急于买者,有难言之隐焉。其所当戒者四也。
文字之工拙何常,瞥见而转述其短,至造就改观,而名犹锢于前诋,为害岂浅乎?其所当戒者五也。
赋形之妍媸何别,当前而戏嘲其丑,倘采择有人,而事或偾于偶绰,抱憾何穷乎?其所当戒者六也。
高谈雄辩之余,不检者容有失误,而于广众中攻其破绽,使人神蕊而形茹。其所当戒者七也。
交游声气之场,务名者岂无过情,而于谈谐间证其伪假,使人声销而价减。其所当戒者八也。
人以无能滥竽,正欲借人包荒,而或出一精察之语,使彼无可容身。其所当戒者九也。
民以末技丐食,亦属无计谋生,而或沮以老成之说,使彼缺一饱饭。其所当戒者十也。
谑言即不为虐,而轻浮失其长厚,终非积德之源。其所当戒者十一也。
绮语非不怡情,而心志缘以沉迷,即为导邪之路。其所当戒者十二也。
凡此皆冲口易犯,驾驷难追,而人心风俗之厚薄系焉,亦祸福灾祥之机所由伏也。我同人其三复之乎!
◎读古文能中节
予于后俊中,极许李凤诏为知音,以其读古文能中节也。
◎置身画图中
常思遍游名山水,而阻于无事之忙,限于不足之力。今老矣,虚愿难酬矣!披览名人图画,恍若置身其中,亦可少补游屐所未至。
◎金世宗元武宗
金世宗感昭德皇后之节,终身不复立后;元武宗兄弟之让,皆极人伦之至,而为三代以后谊主之所难。书之史策,感人正复不浅。
◎妹倩招游西湖
妹倩严效羲曾有西湖之游,招予同往。予曰:“西湖烟景,梦寐不忘。有尊舟之便,不须办得游资。君于西湖为客,仆视君直西湖主人矣。”已,予病发不果。效羲没,常念此情不置也。
◎吕蒙与秦桧
关仁勇至大至刚,阴谋或不及防,故白衣摇橹,吕蒙得袭其后。岳忠武至纯至粹,诏令终不忍违,故金牌猝至,贼桧得售其奸。天不欲汉、宋复兴,生此二贼,千古恨事!或疑各为其主,吕蒙不得例秦桧;不知仁勇之生死,汉室之存亡系焉。亡汉之罪,孙权不逭贼名,蒙之坐贬奚疑?
◎武王封箕子
箕子去之朝鲜,故武王即以朝鲜封之,而迂儒遂疑武王有防箕子之心,置之外徼,此真小人之腹也。
◎金仁山善辩
金仁山先生识力极高,如《西伯戡黎辩》,以戡黎事属武王;《微子不奔周辩》,以面缚事属武庚。皆足以破后世之惑。
◎丁祭
向传丁祭至虔者,炉烟结篆,有使子路来享、子贡来享等字。又闻我吴文文肃公震孟祭圣,圣座前放大光明,悬如星斗,直是夫子亲临,不仅遣贤来享矣。今乾隆二十二年,学使李公因培案临我邑,时值秋丁,预令所司整饬祭器,亲率诸生演习礼仪,临祭严肃,亦数十年来所未有。公又于新进外,取备卷童生充圣庙佾生。
◎社仓厉民
事有名为利民,而其实厉民者,今之社仓是已。周制,县都各有委质,以待凶荒。自汉至隋唐,常平义仓迭举,其犹有古之遗意欤!日久弊生,朱夫子已极言之矣。今上乾隆七年,江苏徐中丞倡立社仓,勒写两邑谷数千石,归县勾稽;而以粮户之有家者点充社长,轮转交代,以致出纳弊生。惧累者多不愿任,承办吏益复多开户名,索钱免点。于是任社长者靡有不空,空则扳连亲族,贻累无穷。比年岁不登,试问社谷有一粒在民间否?为法不善,可为太息!金华社仓记云:“王氏青苗,本意未尝不善,弊在以县不以乡,以官吏而不以乡人士君子也。”我乡旧有同善会,建立社仓,其始付托得人,贫民颇沾实惠;以后交代日非,此举遂废。世情多伪,即所谓乡人士君子,亦似难信,在官在乡,均无善术。迂愚之见,不如以社仓谷附贮官仓,备民间旱潦浚筑之费,是或一道。空名滋累无为也。
◎阴德
《隋书》隐士李士谦云:“阴德譬犹耳鸣,惟己独闻,人无知者。”此论阴德最精。
◎科试改表为诗
予前拟作《试士说》有“表多浮词,不若诗之可以道性情,歌功德,且声律既谐,骈体不患不工”等语。近奉旨改表为诗,草茅愚见,亦竟有适合者。
◎片言偶合
予尝诣学宫看廪保先生保结,其时朱有成带醉容于忙中趋而揖予,连呼“海内第一知己”,予愕然。有成握予手曰:“君不忆三年前批阅拙文乎?”予曰:“读君试作超妙,可冠场,抑置二等,尔时殊不平,僭评数语,恐未当。”有成曰:“惟其字字中肯,所以日夕不忘;不然,朱大传岂好谀者哉?”片言偶合,深入感叹如此。
◎老圃初志
予少时联句郊园,有“有莱一畦忘世味”句,尔时即慕斯境,以农圃老,初志也。
◎茧园
茧园鬻于邑庙,人多惜之。然原始要终,有不幸之幸焉。茧园,即春玉圃,在叶文庄公居第之东,公之元孙孝廉恭焕,焕孙水部国华,并敦风雅,相继创辟。其竹木泉石,蔚然深秀,其堂曰“大云”、曰“小有”,其亭榭曰“烟鬟”、曰“霞笠”,其轩曰“据梧”,其阁曰“樾阁”,其径曰“绿天”。雕栏萦绕,缀景如画,洵东城胜地也。前后几二百年,士大夫觞咏不绝,不可谓非盛且久矣。邑乘以名园志者,不下数十,今皆荡为冷烟,惟此为鲁灵光殿。且地近试院,苏太人士之来试于昆者,靡不游息其问。一溯园之所自,而知文庄之遗泽,至今未泯;藉神庙以永垂不朽,岂非斯园之甚幸欤!
◎以父母礼事外舅姑
先业师朱维暎先生无后,婿周鲲庄振邰以父母礼事外舅姑。先生没,迎外姑陈夫人养于家,并嫁其季女,居心厚矣。而鲲庄亦竟以无后终,天道洵难知哉。
◎妻死记异
山妻王氏,以六十一岁终,颜色槁悴久矣。其敛也,忽端好如少时,举体甚轻,异哉!予闻重者沦坠石不上举,轻者飞越云不下沉。举体轻,当得好处去矣。氏方数岁,外舅丰城公请名于乩仙,仙大书“琼林”二字,知其根气本清,一生虔奉二氏。发病之夕,犹燃灯爇香,诵经更余,至痰壅而止。呜呼,此其所以致斯异欤!
◎邑中花卉
邑中花卉之盛,今惟观庙矣。太乙殿之老梅、碧梧,道院之绣球、牡丹,昆庙四美亭之桂花,皆可观。马鞍胜迹久湮,四美亭遂为山间最佳处。
◎不知死从何去
生从何来不必问,不知死从何去?一生以花月为命,脱不得仙,化作花间蝶、月中蟾,亦不恶。
◎原妒
人皆以妒为妇人病,《国策》不曰“妒者情乎”?以情而妒殊可原,黑心符只做得一面文字,予持论极平,作《原妒》云:“人之生也,不能冥情以处,而夫妇人伦之始,情尤深焉!妇人从一而终,情何如其专也!使为之夫者,亦由敖由房,坚其偕老之思、同穴之誓,岂非闺房之福,妒何从生?惟是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或赋嘒彼,或歌期我,始之如胶如漆者,渐且有洸有溃。于是以爱夫之心,激而怼夫;终亦不忍竟置其夫,因迁怒于所爱所私之人。而所爱所私之人,又或工掩袖之谗,使狂惑迷乱者,虚恭而实怨,外惧而内猜,转辗以成妇之恶名。究其所以被此名者,特迫于情之不能自已耳。是夫负其妇,非妇负其夫也。而世不察,概目为狮子吼、胭脂虎。夫果如狮如虎,我亦不能为妒者贷,然所以酿此狮虎者,又不能为其夫宽。天下之至近者,莫如夫妇,平日之云为动静,讵不知其性之刚与柔、乖与和乎?逆知后之必不可制,正不当撄其所忌,而姑以渔色者一尝试之,卒之累已累人,其责不仍在夫哉?故召妒酿恶,其夫皆不得免于罪。而妒有差等,处分亦自有别,其甚至于狮虎者,暴戾恣睢,本属情外之物,不可恕。而不至如狮虎者,怒言怒色,只由情之所激,故可原。夫天下情外之物不常有,大抵激于情者多耳。自有此原,不独召妒者自反知悔,即妒者亦且心平气和,未始非疗妒之一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