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清)空空主人 著 
  子部 

天下岂有此理
  亭林先生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以为至论。遂有志士蹈火而不顾,仁人殒身而不恤。然则世事之可为者,果如斯言哉?余以为不然。
  以今日世事观之,所谓天下者,君者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人之天下也。天下兴,则君者一人获其利;天下亡,则君者一人罹其难,黎庶无与焉。
  所谓黎庶者,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非其力不食,非其利不得,与天下无争之匹夫也。天下兴,于匹夫何利?天下亡,于匹夫何害?
  梨洲先生尝曰:君者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视天下为己之莫大产业,传之子孙万代,以生息食利不绝。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其未得天下之时,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其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耳。”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其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君乃天下之大害,向使无君,黎庶尚各得自私自利也。
  至矣斯言!是以天下之亡,则匹夫弃妻子,背乡井,为一人博莫大之产业而肝脑涂地;天下之兴,则匹夫得地而耕,养妻生子,为一人之产业孳产花息也。
  呜呼!亭林终生博古通今,遍历九州,何陋至此?真所谓“规规小儒”,置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也。
  天下兴亡,匹夫何利?匹夫何害?所谓“责”者,君者役匹夫之托耳。悲夫,小儒规规,掩耳盗铃。
  古人云:“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信哉斯言!人死言善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自成陷京师,上命传皇太子、二皇子至,犹盛服入。上曰:“此何时而不易服乎?”亟命持敝衣来,上为解其衣换之,且手击其带,告之曰:“汝今日为太子,明日为平人。在乱离中匿迹藏名,见年老者呼之以翁,少者呼之以伯叔。万一得全,报父母仇,毋忘吾今日戒也。”此语出自帝王之口,沈痛极矣。
  
见识论
  人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通古今,贯天地,无所不能。予以为非也。
  读万卷书,增知也;行万里路,广闻也。然于识无丝毫长也。夫识,悟之心而得之道者也。
  故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知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为学日益,为益日损。”
  又曰:“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丑部 
  
正义岂有此理
  秦桧长得什么样子?岳飞长得又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但人有忠奸之分,世上便有了二人的塑像:一个猥琐,一个英武。既然没人见过秦桧,焉知其相貌不是儒雅丰俊呢?
  人可为僧,人弗能为佛。但人佛之间的界限的确很明显,为善事者有佛气,为恶事者怕是做人都不够格。
  贺知章是个极有名望的人,但你能相信他徇私舞弊吗?名人做坏事的还少吗?
  强盗招安后就不是强盗了,强盗有好坏之分吗?“好”强盗不也是违法吗?
  
退隐论
  古人云:功成而不居,名就而身退,可以保身,可以全生。文种居官,有杀身之祸;范蠡殖货,得终生逍遥。留侯明哲,后顾无忧;淮阴乏术,患遂及之。故世人以退隐为高,以居官者为不智,且为之忧。
  虽然,予观世事,居官者固有忧,然祸不及身;退隐者号无虑,而常难自保。严介溪跋扈而终天年,刘伯温退身而不避死。故今之为官者,一但居其位,无不恋恋不舍,迟迟不退。予近读唐李丞相之《退身论》,得其正解,录之以供后来为官者琢磨也: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昔余常惑焉。文种有藏弓之恨,李斯有税驾之叹,张华愿优游而不获,此四子者,皆神敏知几,聪明志古,图国致霸,动必成功,而自谋其身,犹有所恨,况常人哉?其难于退者,以余忖度,颇得古人微旨。
  “天下善人少恶人多,一旦去权,祸机不测。掺政柄以御怨诽者,如荷戟以当狡兽,闭关以待暴客。若舍戟开关,则寇难立至。迟迟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免终身之祸。亦犹奔马者不可以委辔,乘流者不可以去楫。是以惧祸而不断,未必皆耽禄而患失矣。
  “何以知之?余之前在鼎司,谢病辞免,寻即远就泽国。自谓在外而安,岂知天高不闻,身远受害。
  “而陆士衡称:‘不知去势以求安,辞宠以招福。’斯言过矣。惟有遭逢善人,则庶可无患。若小人,则祸必及之,无所逃也。终不及乘扁舟,变姓名,浩然五湖之外,不在人间之世,斯可以免矣。”
  
隐士论
  人谓隐者皆居山林,栖江湖,名为世重,而身不为世用。
  予以为不然。夫真隐者,心隐也,非身隐也。
  心隐者,身虽在闹市,而人不得知;身隐者,身虽在江湖,而心系朝廷也。
  昔南阳翟道渊与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隐于寻阳。庾太尉说周以当世之务,周遂仕,翟秉志弥固。其后周诣翟,翟不与语。翟为心隐,周乃身隐。身隐而心不隐,不可谓真隐者也。
  昔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阮步兵所遇,其真人也欤?真隐者也。
  真隐者也,孤傲而自利,有所得不与人共,有所悟不与人语,视著述如小草,知天道在矢溺。杨朱为己,不留片语,得利于当代;老子为人,著《道德经》,遗惠于后世。真隐者也,渔父樵夫是也。安见渔父樵夫之身用于世也,又安见其名传于史也?诸葛孔明号躬耕南阳,不求闻达,然明主三顾茅庐。隐者为人所知,隐者之大患也。呜呼!“伏龙”先生,夫龙以“伏”名,此欲求闻达者也。“伏”者,隐于一时也。
  嗟夫!没世而不闻,是为隐者;名重于世而身居山林,是为沽名者也。其隐也,待价也;其出也,沽售也。
  
势 嘲
  处世之道,不可无势利之心。然而势者,利之本也。势行,则利无不得。故人欲求利,必先论势。
  方今贵官倚威势,富翁倚财势,名士倚声势,佳人倚色势,医生倚病势,卜师倚鬼势,吏胥倚虎势,土豪倚牛势,乡农倚田野势,商贾倚江湖势,武夫倚气力势,儒士倚斯文势,隐逸倚山林势,剑客倚豪侠势,和尚倚菩萨势,道士倚神仙势,盗贼倚力兵势,乞丐倚蛇蝎势,豪奴倚胁主势,悍妇倚制夫势,老年人倚阎王势,未亡人倚寡妇势,贪夫倚摇尾乞怜势,贫子倚穷凶极恶势,此人类之大较也。
  人固有之,物亦宜然,龙倚云势,虎倚风势,马倚蹄势,牛倚角势,熊倚拔山势,狐倚据垣势,羊倚触藩势,犬倚噬人势,捷猿倚通臂势,狡兔倚营窟势,狸奴倚搏鼠势,螳螂倚捕蝉势,蜂蝎倚毒螫势,蟋蟀倚门狠势,蚊蝇倚钻刺势,虮虱倚跳跃势,此物类之大较也。
  物犹如此,况于人乎!然则天下无一失势者也。观天下无一失势之物,即可知天下无一失势之人。知今之天下无一失势之人,即知古之天下亦必无一失势之人也。然莫谓无其人也,吾于古人中得一人焉。辱被宫刑,幽居蚕室,郁郁不得志,自数千百年以来,第一失势之人也。则请标题其名氏于天下曰:汉太史公司马子长。
  
资格论
  古之用人,唯才是举,唯贤是从。今之用人则不然,动辄以资格为限。资深者居前,资浅者处后。资深者有言必从,不劳而获;资浅者人微言轻,劳而无功。
  是故读书少年,虽满腹经纶,亦以科考为专务,求进身之资格也。多少奇士绝才,空怀济世之策,皤首闱墨之中。
  张恺,鄞县人,宣德三年,以监生为江陵令。
  时值交趾大军过,总督日晡立取火炉,及架数百。恺即命木工以方漆桌锯半脚,凿其中,以铁锅实之。已,又取马槽千余。即取针工各户妇人,以棉布缝成槽,槽口缀以绳,用木桩张其四角,饲马食过便收卷,前路足用,遂以为法。
  后荐为工部主事,督运大得其力。嗟乎,此监生也!用人可以资格限乎?
  资格之限,为害深也,流毒广也。在野之能人,以资格之限不得效力于朝廷,或奔叛趋贼,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也。在朝诸君子,以资格之限不求献策于危难,因循坐误,养望待迁,此所谓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者也。
  明宣宗以知府多循资格,不称任,会九郡缺守,命大臣举京官廉能者用之,擢郎中况钟、赵豫、莫愚、罗以礼,员外郎陈本深、邵、马仪,御史何文渊、陈鼎,皆赐敕,俾驰驿之任。其冬,复用薛广等二十九人,亦如之。
  后钟等皆著声绩,有居官至一二十年者,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一时太平,称极盛焉。呜呼!不以资格为限,人才之幸也,亦社稷之幸也。
 
忠奸辨
  (一)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故天下本无美丑、善恶、忠奸,人为之也。
  今人或指坟茔而赞:“此忠良也。”或诣陵寝而诟曰:“此奸佞也。”然忠良、奸佞于大道何与焉?
  有朝一日,山崩地坼,星月同陨,复归混沌,美丑一为齑粉,善恶共赴黄泉,忠奸同归洪荒。春秋碑铭又何足道哉?
  (二)
予游岳坟,见桧之跪像,形容猥琐,其上唾涕狼藉,而武穆岿然而立,有气吞山河之势,其下香火不绝,人皆仰瞻。
  予叹曰:塑匠岂知二人真面目邪?以今世而论,忠者未必伟岸,奸者未必猥琐。今人所仰瞻者,安知其非秦桧之真面目,而为武穆也?而所唾弃者,又安知其非武穆之真面目,而为奸桧也?
  
人佛之间
  人馈得心大师鸡子若干枚,大师吞咽作偈曰:“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是大慈悲、大解脱。张献忠攻渝,见破山和尚,强之食肉,师曰:“公不屠城,我便开戒。”献忠允之,师乃食肉,说偈曰:“酒肉穿肠过,佛在当中坐。”是大功德、大作用。又某僧劈伽蓝作薪煮狗肉,有句云:“狗肉锅中还未烂,伽蓝再取一尊来。”
  呜呼!为人如此,可以为佛;为佛如此,可以为人乎?
  
考 弊
  昔人诗云:“醉里神仙有几人,镜湖未赐敢抽身。墙头喧诉声如海,急杀风流贺季真。”《唐书》载:贺知章在礼部选郎,取舍不公,门荫子弟喧闹盈门,知章不敢出,乃舁一梯于后园,出头墙外以决事。
  康熙辛丑科,李穆堂先生用通榜法,所取皆知名之士。下第者纠众于闱外作闹,新进士徘徊门外,无由入谒,或呈一诗嘲之云:
  “门生未必敢升堂,道路纷纷正未央,我献一梯兼一策,墙头高立贺知章。”亦用此典也。
  
盗亦有道
  郭学显乳名郭婆带,粤洋巨盗也。虽剽掠为生,而性颇好学,舟中书籍鳞次,无一不备。船头旁二句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在洋骚扰多年,官兵莫敢捕治。柏菊溪制军莅任,议主招降。郭率众投诚,予以官爵,力辞不受,于羊城买屋课其诸子,以布衣终。殆盗中之有道者也。
  
寅部 
  
历史岂有此理
  
荆轲论
  言者豪杰之士,出身犯难为天下成不世出之功,平昔必有坚忍之力,揆时度务,养其全锋,以制胜于必然之涂,而后乘间一发,天下莫敢当其冲。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逞其小忿以侥幸于一时者之所能就也。若夫逞其小忿,侥幸一时,其中又无挟持之具以制胜于必然,傲区区匹夫之勇,轻诚于不测之地,我发之而人制之,以身殉事,其势必无以自全。
  荆卿奉使入秦,挟舆图以生劫秦王,卒之为谋不成,以死报燕。后之义夫烈士,诵《易水之歌》,莫不壮荆卿之勇而悲其死,不知荆卿有以自取之也。
  荆卿者,愚妄无识、刚愎任性之徒而已。而曾见愚妄无识之人,复济以刚愎之性,可以从容就事而无害者哉!
  太子丹弗忍见陵之耻,修怨于秦,行危而求安,造祸而求福,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不肯弃哀怜之交,收秦之亡将,受而舍之。夫以秦之强暴,积怒于弱小之燕,已为寒心,又况闻其仇怨之所在乎!燎鸿毛于炉炭之上,是真丹命卒之期矣。
  鞠武曰:“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之。”此老成之见,至当不易之论也。而丹以为旷日持久,不能须臾。夫求胜于须臾,势必为侥幸之谋;为侥幸之谋,势必无万全之计。
  虽然,丹不足责也。乃若荆卿恃血气之勇而甘心就死,此吾所为惜也。
  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齐、楚。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必入蓟城。斯时之势,非秦灭燕,即燕亡秦。为之谋者,操百战百胜之术以当之犹恐不足以制其后,况乃不忍小忿,出于行险侥幸之涂,以自速其祸。
  意欲生劫秦王,若曹沫之于齐桓公,计亦疏矣。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其时危亡之数,间不容发,犹欲仓卒犯难,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要而劫之,誓得约契以报太子,岂谓秦庭之上虚无人邪?抑何视敌如小儿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