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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
呜呼!齐桓之侵地未归,曹沫已伏尸于坛下,五步之血,不能赎三败之羞,其将何以报命乎?愚而妄,勇而无谋,事之所以不成也。
有为之解者曰:“匹夫就义,以身许人生死,有所不计。荆之侠也,慕聂政之风而起焉者也。事捷,大国倚之;其不捷,天实主之。焉得以成败论人短长哉?”
然吾谓聂政有荆卿之勇,而荆卿无聂政之才。轲之不如政,定乎品之优劣,非关乎事之成败也。
严遂隐交于聂政,举百金为政母寿,义不受,慨然以身为知己用,较荆卿之恣欲于车骑美女,益有异焉者矣。
东孟之会,仲子请益壮士为羽翼,辞,仗剑至韩,一举而事成,较诸待客与俱,未有行意,太子丹强而后发,且有怨言,其间之得失可知矣。
韩相韩傀,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甚多,居处兵卫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之,兼中烈侯,因自屠肠以死。韩取其尸悬于市,久之,莫知其谁。勇哉,气矜何其隆也!若夫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陈殿下,其势易捷于韩。乃见匕首于图穷之会,环柱相追,药囊乍抵,侍医已起而为难。及其断左股,被八创,业知事之不就,且犹倚柱而笑,箕踞以骂,夫既不能杀之,仅从而笑骂之,岂以笑骂为甚于杀邪!抑以笑骂为毕乃事者邪!噫嘻,何其馁也!
且将死之时,犹必自明其所以报太子之故,至使燕王斩太子以献,而燕亦由此以亡。吾闻聂政之刺韩傀也,聂政死之,严仲子依然无恙也。若荆卿者,其上无以除人之害,下无以全己之身,人我两亡,始终莫济,徒以一死殉之,复何益哉?
夫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趣异也。
荆卿之愚以贾祸不足论,乃其所善者如田光、高渐离亦皆后先赴难以乐于死。人诚不肯乐于死,两人何以独乐于死也?田光因太子之疑自刭以明不言,夫为行而使人疑之,诚非节侠之士所愿闻。然吾闻士为知己者死,未闻其为不知己者死。高渐离目入秦,置铅于筑,击秦王不中,遂服诛。荆卿之事在彼尤而效之,殆尤甚焉。
两人者,素与轲相善,故其意气亦相类。合而论之,皆刚暴轻死之徒,焉睹所谓知勇兼优之士哉!
然而荆轲之意固自视其死为至乐也。义勇邀天下之名,威武落祖龙之胆,笑傲慑舞阳之气,悲歌寒宾客之心,人力尽而天不可回。显以报田光之知己,事不成而以身为殉,隐以泯太子之怨,尤持此自慰。固已自足俯仰无憾也已。
独是所可惜者,樊将军之头,置之于无用之地,特未知荆轲之心当于何日偿之也!呜呼,陋矣。
荆卿诗
予尝以为荆卿非勇非智、不仁不义,其刺而不中,良有以也。且海内一统,天道也,非一荆卿可沮也。有荆卿诗,可以佐予论:
“秦皇按剑吞诸侯,燕丹太子思报仇。荆卿慷慨以身殉,临行更请将军头。将军断头头不落,背有人头血漉漉。倒悬双眼看荆轲,不到咸阳不瞑目。咸阳宫阙郁崔嵬,列戟如山九殿开。一道白虹穿白日,荆轲含笑捧头来。将军头对秦皇面,督亢图穷匕首见。此时秦皇手无剑,十万貔貅不上殿。殿下负剑频招王,王却击轲轲八创。匕首不利药囊利,人术虽疏亦天意。呜呼!天意帝秦不可回,君不见渐离之筑张良椎!”
史不可信
(一)
人谓《史记》不隐恶,不虚美,绝响于后世。余以为过矣。
太史公著国史,以一己之好恶为天下是非,因私愤而示上下之过,无所不至,是谓不隐恶邪?吾不知何为恶也。
尝读《越王勾践世家》,有曰:“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夫以刑余之人,颂劫后之主,同病相怜,虚美之情溢于辞也。
嗟夫,隐恶而虚美,尚绝响于后世,后世之史岂可读邪?
(二)
予尝读《晋书》,有:“郭文入吴兴余杭山穷谷中,倚木于树,苫盖而居,都无壁障。时猛兽为暴,入屋害人,而文独宿十余年,卒无患害。尝有猛兽忽张口向之,文视其口中有横骨,乃以手探去之,猛兽明旦致一鹿于其室前。”
予又读《南史》,有:“庾子舆父卒官巴西,子舆奉丧归。至巴东淫预石、瞿塘大滩,秋水犹壮,子舆抚心长。其夜五更,水忽减退,安流南下。及度,水壮如旧。”
呜呼!《晋书》、《南北史》、《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小说也,非史也。以小说为史,以史为小说,史家之幸欤?抑小说家之幸欤?
(三)
空空主人曰:“史不可信。”
客问:“先生何沮至此?”
空空主人曰:“凡史皆用曲笔也。”
客曰:“非皆曲也。”
空空主人曰:“请明示。”
客曰:“《春秋》直笔。”
空空主人求详解。
客曰:“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空空主人笑曰:“乱臣贼子固惧耳,暴君乡愿何乐如之?”
客亟起问:“敢问先生何谓也?”
空空主人曰:“孔子作《春秋》,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
客不解。
空空主人笑曰:“先生岂不闻成者王侯败者贼耶!”
客犹不解。
空空主人正色曰:“尊卑亲疏贤不肖,皆莫辨也。”
(四)
今读昌黎《上大尹李实书》云:“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已百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脏,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迹灭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以及此!”推崇可谓至矣。后作《顺宗实录》云:“实谄事李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邦法。是时大旱,京畿乏食,实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凌铄公卿,勇于杀害,人不聊生,及谪通州长史,市人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与前书抑何相反若是乎。或曰:“书乃过情之誉,史乃纪实之词。”然而誉之亦太过情矣。三代直道之公,可如是耶?
似与不似之间
(一)
昔人以鲧比王安石,其论曰:“鲧名重,安石亦名重;鲧圮族,安石亦圮族;鲧志在平水土而有害无利,安石志在谋富庶而亦有害无利。”有人以刘后主比齐桓公,其论曰:“桓公庸主也,禅亦庸主也;然桓公虽嬖易牙、竖刁等,而独信任管仲,后主虽宠中官黄皓等,而独信任武侯,卒不使二人为群小所挠也。”又有人以周宣王比唐玄宗,论曰:“宣王之与玄宗,皆两截人。宣王中兴,玄宗亦中兴,而末路则皆不振。宣王‘共和’之时,皆明智之举,千亩之后,皆昏聩之态。玄宗开元以前,姚、宋相而治,天宝以后,杨、李相而乱。盖有英武天才以其始,而无沈厚之德以持其终也。”
此等比拟,在似与不似之间,俱极贴切。
(二)
曹孟德之“横槊江上”,似祖士稚之“击楫中流”,颇有义勇气。韩节夫之“定议伐金”,似周公瑾之“力排降魏”,颇有英雄气。严介溪之“读书山堂”,似范文正之“断齑僧寺”,颇有苦节气。
然而非其人,则谬以千里矣!
人 殉
成祖之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及殉之日,宫人先赴宴,宴毕哭声震,其不愿死,而不得不死,惨状不忍睹。
将入殓,宫人皆立于小榻上,引颈入环,旋撤小榻,宫人嚎呼而绝。
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咏 史
自从盘古分天地,花样重新做出来。东说阳山西说海,之乎者也矣焉哉。
卯部
人生岂有此理
知天命固好,不知也罢,只是千万别成为不辨是非的“活死人”。
溺爱戒
有客畜洋犬一,白质而黑章,毛色鲜润,可解人意,能臣立拱手,或盘旋作狮子舞。客爱之殊甚,非犬莫与为欢,犬非客亦莫与为欢也。项下缀金铃,朝夕持象牙梳拂拭,人犬偕同食同卧。
或笑问之曰:“客何怜惜之深也?君之于犬,若子待父母然。”
客曰:“否否。子之于父母,尔安见其能孝?父母之于子,我未见有不慈者。予之于犬,若父母之待子也。”
君子曰:“旨哉斯言,可以为溺爱犬子者戒。
达人知命
唐杜进家藏书每卷后题云:“清俸买来自勘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
后人谓其所见不广,然余谓达观之见,止可自扩心胸,不可垂训子孙。三代鼎钟,皆圣贤之制,款识具在,或曰:“永宝用。”或曰:“子子孙孙永用享。”岂圣人超然远览,不能忘情于一物耶?而故作是语者,以为垂训之体,不得不然也。自庄列之说兴,遂以天地为逆旅,形骸为外物,创浮云敝尸之谈,而不为硕果苞桑之想。然是焉可以为法哉?
活死人说
人莫苦于生,而莫乐于死。天道至公,人人各与以一死。而惜乎其一死不可再死也。
今有人焉,日与忘死之人论死,无怪乎其不知死;日与惧死之人论死,无怪乎其不知死;日与未死之人论死,无怪乎其不知死。夫以人人其有之死,而人人不知其死。呜呼!死已。
骷髅语庄子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此。”可知死,心死也;心不死,故不死。
生莫悲于恋身,而死莫乐于忘心。忘心则自有其身,忘身则自见其心,何往而不得其至乐哉?
客有笑予愚者曰:“子未死,子何以知死?子知乐于死,子何以不死?”
予闻“活死人”之说,曰:“人之生也,无不忆父母,恋妻子,聚财货,营宫室车马衣服器用以防死,而及其死也,都无系恋而飘然长往也,必有所甚乐于此也,不然则返矣。”
庄子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活死人”曰:“死,永年也。”
戒 纨
少年不读书,父兄佩金印,子弟乘高车。少年不学稼,朝出乌衣巷,暮饮青楼下。岂知树上花,委地不如蓬与麻。可怜楼中梯,枯烂谁论高与低。尔父尔兄归黄土,尔今独自当门户。尔亦不辨亩东西,尔亦不能学商贾。时衰运去繁华歇,年年大水伤禾黍。旧时诸青衣,散去知何所。簿吏忽升堂,催租声最怒。相传新使君,怜才颇重文。尔曾不识字,张口无所云。卖田田不售,哭上城东坟。昔日少年今如此,地下贵人闻不闻?
知县念佛
前辈有为县令者,今退以贯珠诵佛。其叔父见之,云:“汝欲为佛耶?”曰:“然。”叔曰:“汝既做了知县,尚想做佛耶?”言:“造业之多也。”其人悚然。
余谓:此犹有悔过之意,若今之县令并不肯手捻贯珠,闲中忏悔矣。
人身小论
人身有窍必淫,性使之然也。耳窍淫于声,目窍淫于色,口窍淫于味,鼻窍淫于香,以致阳窍淫于精,阴窍淫于血,天性固然,无有不乐就于淫者。
乃人身有一物焉,不移于性而移于习。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关乎风气之盛衰,系乎人心之厚薄,而不禁上观千古,下观千古,然望,穆然思,凛然危之,慨然惜之,哑然笑之。
噫嘻,此何物也?此即人之所以营宫室、备车马、制衣服、赡器用、给饮食、养父母、畜妻妾、传子孙、通亲戚、交朋友、役奴婢以及居家一切日用急需所从出者之物也。
书房公赋
《六经》设,《四书》列,先生贫,书房窄。覆压一间半披,隔离天日。沿街北构而西折,直走门房。沟水溶溶,流入花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学徒慢来,怒牙高啄。浑浑焉,穆穆焉。《诗》云子曰,杳不知其几时歇。独眠卧铺,未云何龙?腹道行空,不酒何红?黑暗冥述,不知西东。灯台花落,春光融融。寒毡冷被,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夜之间,而气候不齐。
菲仪贴膳,徒子徒孙,辞家到馆,受业于门。朝功夜课,众姓工人。晶光荧荧,端汤盘也;绿云袅袅,花落坛也;波流涨腻,痰盂翻也;烟斜雾横,为炊饭也;雷霆乍惊,手板过也。出恭远去,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节一送,束极廉,眠思梦想而望幸焉。有不得到者,三十六千。笔砚之收藏,纸墨之经营,笥箧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于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去,谕来其间。衣冠服饰,履衾席,寒酸萧瑟,馆童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身,七八口之命民。彼爱束修,人当念其家。奈何与之仅锱铢,轻之等泥沙。使笔耕之士,拙于南亩之农夫;板凳之苦,病于机上之工女;瘟头昏昏,虐于罪凶之缧绁;课卷参差,纷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难于按谱之制曲;嘈杂呕哑,烦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师,不敢言而敢怒,劣徒之心,日益骄固。七月到,三杯举,东人一辞,非同小可。
呜呼!慢先生者,先生也,非人也;自慢者,人也,非先生也。嗟乎!使先生各贵其品,则足以信人;人复爱先生之品,则得一馆可至一世而为师,谁得而轻慢也。先生不暇自爱,而求人爱之。人不爱之而不鉴之,且使先生而亦轻先生也。
好食说
国人好食,由来久矣,于今为极。昔夫子尝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而已。今人精细之外,又添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