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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园丛话
履园丛话 清 钱泳
序
丛话一 旧闻
丛话二 阅古
丛话三 考索
丛话四 水学(救荒附)
丛话五 景贤
丛话六 耆旧
丛话七 臆论
丛话八 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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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话十八 古迹
丛话十九 陵墓
丛话二十 园林
丛话二十一 笑柄(恶俗附)
丛话二十二 梦幻
丛话二十三 杂记上
丛话二十四 杂记下
●序
昔人以笔札为文章之唾余,余谓小说家亦文章之唾余也。上可以纪朝廷之故实,下可以采草野之新闻,即以备遗忘,又以资谭柄耳。余自弱冠后,便出门负米,历楚、豫、浙、闽、齐、鲁、燕、赵之间,或出或处,垂五十年,既未读万卷书,亦未尝行万里路。然所闻所见,日积日多。乡居少事,抑郁无聊,惟恐失之,自为笺记,以所居履园名曰《丛话》。虽遣愁索笑之笔,而亦《齐谐》、《世说》之流亚也。曩尝与友人徐厚卿明经同辑《熙朝新语》十六卷,已行于世。
兹复得二十四卷,分为三集,以续其后云。道光十八年七月刻始成,梅花溪居士钱泳自记,时年政八十。
●丛话一。旧闻
◎有福皇朝定鼎,大难悉平。顾有明诸藩僭号自立,江南则有福王,浙西则有潞王,浙东则有鲁王,江西则有益王,福建则有唐王,两广则有桂王,旋窜入楚、入黔、入滇。是时滇、黔大乱,始而土司普吾沙,继而张献忠养子孙可望、李定国,日寻干戈,摧残粤、楚,而海寇郑成功乘机窃发,肆扰江南,其他揭竿持挺者所在多有。王师征讨,历十有八年,翦除殆尽。乃越十年,而耿精忠叛于闽,尚之信叛于粤东,孙延龄叛于粤西,吴三桂叛于滇、黔,陕、甘、楚、蜀流毒尤甚。虽曰劫数,其中玉石俱焚,正复不少。今幸遇承平之世,圣圣相传,且又生于苏、杭福地,自当立心行善,各执其业,以答天庥。谚有云:“有福不可享尽。”愿人人深省焉。
◎天道好还南五华山故宫,桂王所建。顺治丁亥,洪公承畴督师由贵筑大路取滇,李定国拒战于曲靖,吴三桂由广西四川旁捣其虚,至黄草坝入城。桂王遁至阿瓦,三桂以重赏购得之,缢于桂阳府。遂以功封平西王,镇守云贵,因据五华山故宫,增修十有余年,备极壮丽。康熙癸丑,三桂反,出攻长沙,潮州镇,刘进忠首叛,遥为声援。平藩尚可喜发兵讨之,以次子尚之孝督师,屡出无功。乙卯岁,三桂僭尊号,丁巳,病死。戊午,诸王贝勒讨贼,驻军曲靖,赖将军平耿精忠,自福建进征粤西,亦由四川黄草坝直薄省城,俘三桂孙伪洪化,斩之,滇南大定。金陵邵为章有诗云:“擒人即是人擒处,谁道天公不好还。”
◎沈百五明末崇明有沈百五者,名廷扬,号五梅,家甚富,曾遇洪承畴于客舍。是时洪年十二三,相貌不凡,沈以为非常人,见其穷困,延之至家,并延其父为西席,即课承畴。故承畴感德,尝呼沈为伯父。后承畴已贵,适山东河南流贼横行,淮河粮运辄阻,当事者咸束手。于是洪荐百五,百五乃尽散家财,不请帑藏,运米数千艘,由海道送京。思陵召见,授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加光禄寺卿。
不数年承畴已归顺本朝,百五独不肯,脱身走海,尚图结援,为大兵所获。
洪往谕降,百五故作不识认,曰:“吾眼已瞎,汝为谁?”洪曰:“小侄承畴也,伯父岂忘之耶?”百五大呼曰:“洪公受国厚恩,殉节久矣,尔何人,斯欲陷我于不义乎!”乃揪洪衣襟,大批其颊。洪笑曰:“钟鼎山林,各有天性,不可强也。”遂被执。至于江宁,戮淮清桥下。妾张氏收其尸,尽鬻衣装,葬之虎丘东麓,庐墓二十年而死。初百五结援时,手下有死士五百人,沈死后哭声震天,一时同殉,殆有惨于齐之田横云。
◎血袍苏州杨忠文公廷枢,以顺治元年殉节于里第,事载府志。有血袍一件,忠文之子易亭先生名无咎者谨藏于家,珍同球璧。易亭生文叔先生绳武,文叔生石埭教谕庆孙,教谕十二三岁时,曾受业于先外祖华ㄍ山先生。其时易亭尚在,年八十余矣。外祖既设帐于其家,拟请忠文公血袍一见,久之而未允也。一日忽命家人入书房请外祖,遂衣冠而进,见易亭服斩衰上香,三奠酒,三奠毕,俯伏大哭,命启箱,取袍出,复大哭,然后呈示,外祖亦拜而观之。是红袍有绣补,俱变黄色,刀痕血迹宛然。外祖亦不觉失声,趋而出。盖外祖之祖曙生公,故为忠文弟子也。后外祖谓人曰:“易亭真孝子,吾早知如此,何忍观之,以伤孝子之心耶。”
教谕之子名一鸿,号梅溪,中乾隆癸卯乡榜。余曾见之,闻此袍至今犹在。
◎席氏多贤苏州东洞庭山有席康侯者,名本真,吴县诸生。其父右源为山中巨富,撄势豪之网,牙角十年,家遂中落。至康侯成人,遂解其纷,排其难,势豪怯退舍避,然不使其父之知也。选庖寻胜,杖履追随,日娱亲于弦歌山水之间,色养以终其身。迨父殁未几,适当明季,蝗旱不登,饿莩载道,而齐鲁幽燕之区为尤甚。
康侯以为畿辅重地也,不可饥馑,乃日夜焦心,思所以赈济之法。时司农告匮,百姓汹汹,地方大吏,亦惟有束手而已。康侯遂散家财,走襄樊,挽粟数十万石,普为赈救。当事者以上闻,帝喜,授中书舍人,晋太仆少卿,以风励天下。
不数年,大兵下江南,天下大定,而吴中少年乘机窃发,倡言起义,实纵剽劫。康侯乃纠结乡勇数千人,助当事破平之。中丞土公国宝恨洞庭两山不靖,将大索湖中。康侯闻之,急宰牛载酒,厚款求解,湖民以安。当流寇之再出郧襄也,朝廷发兵防御。以兵粮不继,戍卒哗然。康侯闻之,亟以十万金为盐菜费,戢乱兵而安帖之。
本朝芦政既行计亩起科,滨山咸扰,将为民累矣。康侯力争于王侍中,止革之。闻兖东被燹,暴露骸骨数十万,募人而悉掩之。知亲旧逋者不能偿契券,数千纸一旦而悉焚之。至于涂穷计尽之辈,则呼而周之。命悬丝缕之人,则助而救之。迷津难渡,则具舟楫以济之。峻岭难行,则道路以坦之。有郡邑黉宫倾颓朽坏,茨而丹鹱之。孔道旧迹,门楼表坊,有轻弃而贱售者,倍其价而存之。
墓以封也,树以表也,有伐树而削墓者,厚其遗而使人守之。凡此忠君恤民利人利物之事,指不胜屈,说者谓比之陶朱公输财亲党,卜大夫毁家助边,康侯实有过之。吾友钦赐举人世臣,其六世孙,翰林编修煜,其七世孙也。
顺治戊子年,吾乡胶宛两山之间,有贼匪万人啸聚,击掠村民,其头目曰吴匏山、华七、陆四,俱自称大王,或操舟数百,出没于鹅湖、茭菱、华荡,旗鼓相应。当是时,城门昼闭,官兵敛迹,莫有声言杀贼者。常熟羊尖镇东有席华甫瑛、席宗玉琮、席荆生珩兄弟,家素封,其先本东洞庭山,迁居于此,与康侯为兄弟行。三人者皆名诸生,而多智略,乃相议曰:“民之衔贼也深矣,掳其赀,淫其妇,火其庐,恨无人为之率先耳。袒臂一呼,人必响应,此摧枯之势也。”
荆生曰:“欲为民除害,当散财而养士,然不可以轻试。且擅兵兴众,即为罪阶,或请命于上官,又恐掣肘,虽然,必假手于官而后可也。”
于是荆生入城见邑侯瞿公,名四达,河内人。语之曰:“乡贼多,乞速请镇兵,不然蔓延难治矣。”邑侯曰:“镇兵暴,徒扰民。”荆生曰:“然则起一城之众,父台自将之,某兄弟率乡人之勇者从旁相助,必克贼矣。”邑侯曰:“城无守奈何?”荆生默然良久,曰:“贼所耳而目之者,镇兵县兵也。兵来贼去,兵去贼来,民无噍类矣。夫镇兵县兵之不可遣,诚如公虑。今贼跨城邑,掠赀重,淫凶焚杀,而官兵莫之撄,骄甚矣。彼不虞乡兵之猝至也,今能得父台委片札,使愚兄弟得长一乡,率众出不意,所谓批亢持虚,是父台不赍粮,不折矢,可一战而灭矣。”邑侯大喜,即给旗委札,出库兵,恣荆生所取。
荆生归,而华甫已先集三千人。为防守计,兄弟三人又各以千金为助,日给钱米,为诸乡勇安家,御贼之日则倍是,更班巡警,直宿外悉守家肄农业,有不从者罚,从贼者杀之,以首解县。约束既定,推山明为队长。山明故烈士,勇力绝人,而爽直和易,无不敬爱之。五月望日,宰牛享士,部伍始定。二十五日,贼知之,突击羊尖镇,势甚张,建大旗,曰“大明中兴”。有数人来约战,荆生慷慨慢骂,曰:“汝等岂不知圣主贤臣之俱出乎!尚猖獗如是,不日而殄灭矣。”
宗玉乃集众议,言人人殊。荆生锐然欲出,谓宗玉曰:“此先来者零贼也,避坚而击瑕,莫逾于今日。如贼众齐集,则彼势盛,我怯矣。”乃贯甲提刀出勒众,众唯唯。二十七日平明,贼索战,列阵天台寺。日方午,华甫率勇敢者数十人先出冲其锋,贼皆陷,荆生与诸弟侄继进,炮铳齐发,呼声动天,贼大溃。追至宜桥,贼纵火焚烧,烟焰迷目,宗玉越火而前,与贼相攻击,杀七人。华甫大呼曰:“前近宛山,皆贼巢,不可进,彼众我寡,难敌矣,不若收兵固守为万全计”。
宗玉听之,乃三转旗,众皆退。退至镇,镇民之老弱妇女逃避者已尽归,咸望尘而拜。
六月六日,贼复炽,扎营李家坟,营广二里许。华甫、宗玉、荆生以三千人继进,因与山明上马而驰,贼惶急散走,以百艘越茭菱南去。大众集,无以渡,遥望贼旗飘飘然,惟叹恨而已。
七月朔薄暮,适大雾,荆生曰:“翦此贼在今夕矣。”因与宗玉聚百舟,将启行,而邑侯手札至,且遣捕役官兵以相助,势愈壮。因穿入芦苇纵炮鸣锣,贼闻声而遁,遗舟八百余艘,被获者二十余贼,并器械粮食等。次日,荆生缚解县,民皆欢呼,骈肩塞路,而胥吏衙役辈鼓唇咋舌,欲以罔利,且言贼非真,器械自所制也。荆生怒,立公庭下斥言曰:“我辈得县官亲札,靖一方之害,乃汝等翻欲陷我耶!宁死贼,毋媚役也。”县官出为周旋之,骂而散。然诸邑民闻席氏起义,相效之,咸结乡兵擒杀,百里内贼尸填港,舟不得行,而诸邑之流亡者,亦稍稍归保妻子复故业矣。
是时苏州镇总兵有杨大宗,常州镇副总兵有曹虎,本县有徐参将,讵吴匏山、华七、陆四辈及诸贼匪多党于三营之兵,兵无贼资,贫甚,衔恨刺骨,ぉぉ然思一隙以中席也。入杨营者诬荆生窝盗,入曹营者诬华甫、宗玉叛谋,入徐营者诬席氏一门擅杀,凡控六大案。一日忽有常州副总兵曹虎提兵来将灭席氏,荆生有族侄号长康者,善然诺,能辞辩,偕友徐敬宾挺身见曹,呈之以邑侯之榜与札,言起乡兵者,本出自邑侯,无他意。曹总兵不识字,惟左右是听,用极刑,令招叛谋,逼之甚,长康不屈死,而敬宾两足断,十指折,亦不屈。遂以席氏弟兄名申文按道,而拘提甚急。华甫、荆生既被执,下之狱,将一网无遗矣。邑侯知其事急,具文详六案以鸣其冤,卒弗解。
席氏家破身刑,沉冤莫诉,穷诘连引,亲朋避逃,惟宗玉一人奔走苏、常,哀吁于权势之门而已。有纪纲陈贤者任侠而好施,广交而多智,为倾身护持,贿通折狱者,得轻比。然而人怀贿赂,需索万端,荆生曰:“必见抚军方直供也。”
抚军者,土公国宝也,素重常熟令剿贼功,而不知出诸华甫、宗玉、荆生也。公既阅申文,接荆生甚和煦。荆生因供曰:“大人提雄兵下江左,军民人等所以望马首而慑服者,以戢奸禁暴,得保斯民于故业也。今暴者纵之,安者挠之,而众执事兵弁等又奉行无当,毋乃非大人之初意乎?某居常熟之羊尖地,士弦歌,民稼穑,俗驯风厚,无过此者。然三湖逼其前,四荡列其后,大海寰其后,长江注其肩,固烟波芦苇,奸雄藏伏之薮也。治之为甚难,乱之则甚易。况挺而走险,人之本性也。大人莅兹土,虑深而谋密,外则江海,内则湖荡,设官委兵,分守要害,真犬牙错制,诘奸御盗之良法也。不意官兵肺肠,更甚于盗贼,兵来盗去,纵使劫焚,兵去盗来,尽行抄荡。甚而至于贿脱真盗,诬指善良。行者断路,居者巷哭。民自知死于盗死于兵,等死也。遂哗然为盗,三府之民不谋同起,械船飞桨,遍布洪涛,建帜立囤,络绎村镇。白骨枕于野,赤血流于河,斯岂厄数之未尽耶?抑民心之好乱耶?夫不乱于招抚之初,而乱于安抚之后者,其故可知也。
本县瞿父母蒿目时艰,熟筹本计,以为请镇兵,库竭而粮耗,出县兵,城虚而势危。是以委札鄙儒,略无疑忌者,以生世儒家,诚谨可倚也。受任以来,剿贼是务,捐资竭产,卧甲枕戈,凡数月不寝处,得以平剧盗,复耕作,输赋税,是非为身谋,而为国谋也。生并不敢干当路,望厚赏,与彼弁争尺寸,而彼弁者丧心病狂,诬纵杀,诬叛谋,诬窝盗,又诬造伪札,置伪官。果是者一死不足以塞责,而灭族有余矣。沥肝碎首,无以鸣冤,誓日指天,莫能伸曲。伏愿大人提贪弁与生质是非,鞫情实,得一言之见雪者,死亦暝目也。今生已被虏,人被杀,儿孤妇寡,饥寒交迫,形槁心灰,虽生亦犹死也。生死不足惜,而大人保江左,嘉惠万民,窃忧诸执事武弁之未可信任也。“荆生言既切,泪下交颐。土公见之,怆然色变,顾左右而嘻曰:”不意官兵之至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