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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逾燕都,出居庸,又东至辽阳。关东丰胰地,人物蕃阜,无殍丐,粟烂鸡黄,且多豫人为贾。询厥由来,命曰:“吾乡人可屈指,独无赵姓,当他处觅耗。”榛终以神语为异,迟徊不能去。忽一日,见一翁,年七旬内,白须,行甚驶。遇榛,辄投数镪而去。榛甫欲问,而翁已远。榛急追之。三里许,至一篱落柴门,翁即入。榛闻内书声朗朗,少顷翁出,见榛,曰:“适遇诸途,今又过门耶?”榛曰:“闻长者口音似豫人,敢以一事动问:此地未审有河南赵姓寓者否?”翁异之,又见其蹩,曰:“尔榛儿耶?”榛闻声一号,气噎欲绝。江亦泣曰:“吾以汝为死矣。是吾之过也。”掖之入内,少息,哭诉颠末。十五年浮萍浪迹,海角天涯,靡所不到。江解颜曰:“吾自离乡井,别故土,便欲南辕。闻其地浇漓浮侈,俗不长厚,因转念而北。然虽余生放废,终不肯以清献世裔,甘心黄冠缁流,乱我儒风之素守。沈阳敦庞之所,食裕人和,作童蒙馆,教小儿识字。乡俗与河南颇异,每晨来学,以一钱识一字,十字十钱,百字百钱,日可青蚨数百。二十余年,饘粥于斯。计所积,可千金。”旋问榛家计,则对以十倍从前。乃劝其父归,父许之。
先是,江翁不言豫人,又讳其姓,号“天水江先生”,人咸以为“江”也,今始知之。其居停梓里,争相延誉,为之赆钱甚众。一月而行旌甫劝。抵家十里许,其家人已候于道。问其何以预知?家人云:“十日前,村中同梦多人,云朔越某日,赵孝子迎其父归。前夜,旧茔上有慈乌千百集杨树巅。”是时其孙赵环已成人,将婚,乡党艳其事,数百里皆来观,云:“赵榛不惟眇躄,且又黝缩。独能担荷大任,立身修行,为第一流人。斯亦奇矣!”
嘻!宁残其形而不残其性乎?将不全于人而独全于天乎?曾生寓曹南,邻其地,戚其事不传,求其乡之父老,津津道之者,以书。铭曰:
“眇能视,跛能履。不盲于心,而不坠于行止。视履考祥纯孝之子。”
(按:孝子有万里寻亲录,实纪其太翁卒于滇,孝子负骸以归。与此传小异。)
李将军全城纪略
李将军,名士元,字小溪,直隶通州人也。长身鸠面,有膂力,以胆略自雄。起行伍,至裨将,守备青州。值明季,州县吏咸以笔墨抑制武职,士元郁郁无所施。
崇祯壬午冬,大兵略东,士元登陴,誓守城。北隅有庳圮处,士元率众逻守。众戒严,士元独不寐。夜半,闻城外犬狺狺。俯堞而窥,则甲声铮然,万骑屯集壕堑。士元大呼,众惊欲散。士元立馘一人,乃止。急燃火炮击之,腾而过,不能中。黄指挥桓立陴间,放“万人敌”皆顿地熄。士元乃倒提炮尾,以毡帽窒其口,附堞而发,而桓以束薪投城下,
“万人敌”忽响如轰雷。云梯环攻者,歼焉。敌兵雨射城中,桓与士元袒而立。桓中流矢殪,士元屹而不动,矢纷纷不及身,意义愈壮。抵明,敌以城坚不可攻,拔营东去。城中百姓咸以手加额曰:“微将军,城其屠矣!”
癸未三月,大兵率众东返。去青州六十里,下砦于弥水之涯四十余日。而明怀宗遣重兵护卫,衡藩师范志宅顿兵王乘埠,钟将军晓东门,经略王永吉、赵敬塘军车辕门,总兵刘清驻师古西关,相联络,为犄角之势。众凡数万,视兵士焚戮,毁庐舍,牵持累累以去,莫敢如何。而泽清一部,尤横恣狡谲,反首鼠两端,为袭城之计,乘夜假冒大兵攻城。士元备预綦严,燃“万人敌”焚杀数百人,遂宵遁。
逾年,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僭尊号,建国大顺,改元永昌。遣伪官姚将军将以五百人填青,皆铁衣绣鬣,以红帕首,势焰张甚。而藩王家有献女为其小妻者,城中惴惴不自保。未几,吴三桂由宁远抵关门,请我大兵蹴燕都,自成西走。
士元遣急足侦探,一日夜至青。士元私计贼,觇知非内溃即外逸,青人必罹其害。适贼于是日设宴于邢尚书宅,士元率标下数十人来进谒,姚仓皇离席起立。士元直前,踊身越几,挥斩姚于席上,左右皆披靡。士元大呼曰:“若知吴某引兵百万已灭闯贼乎?动者如姚罪。去留悉听之。”是时,城中万户,莫不屏息以遵士元。士元介胄见衡王,曰:“神京失守,闯贼西窜,社稷无主,中原鼎沸。王亲宪皇之子孙,据全齐形胜之地。山东豪杰,荷戈砺刃,大者数万,小者千百为群,引领以望王义师之起胜兵,百万可传檄而集。南塞大岘之山,北扼河济之冲,迤逦而西,以光复大物。将见燕蓟士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诚光武中兴汉柞,肃宗再造唐室之业也。否则坐失事机,鹿死谁手,瞻乌靡定,异姓代兴。彼下尺书以征王,王其犊车出郭,乌能享此藩封乎?”王素懦,又吝财自封,乃趦趄曰:“卿言大不是。”士元知事不可为,乃弃官怏怏归里。
洎我朝定鼎,遣两固山安集青郡。士元亦随固山至,逾月,有赵应元之变。应元为自成余党,持伪符乘传至。太守张文衡出迎,而应元声言报谒,随文衡肩舆,并从卒数百,拥而入,因据城以叛。杀总督王鳌永,而欲挟衡藩南渡。事出仓卒,人情汹汹。两固山以士卒少,思檄诸路重兵围城以济。士元方剿高密土寇,闻变疾驰至青,入谏两固山曰:“城中居民皆胁从,非诚心事贼。脱大兵至,城破则玉石俱焚,滥及无辜,岂安集之谓哉?”曰:“如君言,计将若何?”曰:“应元以败亡之余,祚有青州,本出愿外。观其入城,封府库,禁杀戮,其意大有所在。但在骑虎之势,急则拚死。缓则可以计图。某将以利害祸福动之,诸公请按兵以待。其计如是,如是。”皆曰:“诺。”
遂缓装徒步,通谒。应元素耳其名,欢然迎迓。曰:“李小溪为两固山作说客耶?”曰:“为将军计耳!将军据青州已月余,孤城自画,不能拓尺寸地以张威令。将坐守青州,南面以自王耶?抑或藉朝廷之命,专制一道之为得耶?将军士卒不满千人,为将军城守者,不过慑将军威。为目前自守计,非能拊循而用之也。战则不能,守则不可,援兵外集,内变将作,必有以将军为奇货者,譬如阱中之虎,坐受缚矣!”应元士卒少,又传禁兵将至,闻言色变,曰:“将军为我谋,奈何?”曰:“是莫若与诸帅和。令抚军疏请于朝,言公入青州,只以总督虐民,诛之,其余不戮一人。今复以全城归命,则通侯之赏可立至也。”应元喜曰:“唯君命。”士元乃导应元出谒诸帅,甲士皆随之。
晚,遂令应元张筵招饮,宴于郡北门之瞻辰楼。随从者止许各一人。参议韩昭宣素勇将,专席坐,应元军师杨王休与士元各东西向坐,而士元与应元贴肩坐,以示亲昵。至则钻刀歃血而誓。两固山各伏兵城外,以俟士元。业先与城中居民约闻炮声则启扉,再则各家以床几之属顿衢中,三则阖户寝息,听街市有声,勿哗。时夜漏二下,酒酣乐作,金鼓暄阗,与城柝相乱,而炮响忽发。士元佯惊曰:“此何为者也?”应元曰:“岂营卒有窃发者乎,行诛。”再发,士元起谓应元曰:“君当有他谋。信誓旦旦之谓何?而乃中变乎?”应元方错愕,无以应。倏而三发。士元乃以左手握应元右臂,怒目左右视,伪为与应元耳语状。因携手,睥睨间,辄以右手掣刀斩应元于城上。而昭宣以铜锏踣王休于坐。从者潜抽利刃,所杀凡数十人,余皆散走。而三炮时,先约伏兵杀守城卒,纳我军。诸从贼以通衢什器隔阂,无一人得脱。抵晓居民启户,皆毙横尸于市,方藉藉言今夜三鼓李将军已斩赵贼首矣。
方是时,微士之计,加兵围城,困兽犹斗,势必多杀良民。则活青州之数万生灵者,非士元而谁哉!事既定,部牒新选一参戒至。当时亦未有表其功者。士元仍随迹归田里。后二十年,有人于粥市见士元鬻马络自给云。
(读《李将军传》,三全青城,功盖齐地。卒之不获封赏,湮没以终,是岂当轴壅于上闻?抑如田畴辈不受爵耶?噫!李广难封,生不遇时,将军之时为何时,厥功虽伟而沦落不遇,遂令英雄坐老市廛间。可胜叹哉!)
王世名
陈惺斋有《杏花村传奇》,载王世名报父仇,多失。附会传信,适足滋疑。余略言其概焉。
王世名,武义人。年十七。父良,为族俊殴死。已成讼,而父尸暴露。世名跐颡颤心,急欲掩盖。会族尊者议输田以和。世名遂佯应之。凡田所入,辄易价封识。乃下帷攻苦,冀得志遂而叩阍庭,以大雪冤。既而游庠,不第,即弃举子业。与猛士游习拳勇,阴铸一刀,镂曰“报此”。又绘文像,又绘佩刀者在侧,其妻俞氏问之,曰:“刀剑,古人所常佩者,余何独不然?”妻颔之,而泪荧荧,亦不言。
逾年,生一子,乃曰:“王氏其有后乎!”嗣是,常出,不以时。两月之后,遇俊暮归。世名挟刀,伏而刺之死,遂斩其头于蝴蝶山下。世名乃出其向所对识租银,及宿构百状,赴邑请死。邑夸廉,得其情,别馆之,上其事于大吏。大吏欲检其父尸。尸伤重,则世名罪缓。盖欲以死者而生之也。世名曰:“吾所以忍痛至今始发者,不忍残我父尸也。本吾杀仇命,情罪允当,何必曲原,奚检为?但母恩未断,祈归别母。”吏从之。世名归,母见之泣。世名曰:“儿身乃父之遗也。以父之遗,为父死,虽生离母。得死从父,何憾焉?”邑中直世名者,几千万人。邑令始舁其父棺至。世名见即大痛,以头触阶,血喷如雨死。环观者悉为之恸,邑令亦泣。
当世名饮恨于嬉笑而誓必报也,妇俞氏知之,曰:“君为孝子,妾必为烈妇。”及世名归别母,时以母老儿幼嘱之,俞氏曰:“为君忍三载,过此以往,非君所能禁也。”逾三年,俞氏果绝粒死。后有直指马君闻於朝,旌王之庐曰“孝烈”。
人耳
文登黄光灿,幼负至性。年十三,值母病,百里外匍匐延医。医言调治必须人参。黄询人参何物,价值几许。家人正以贫不能购,绐之曰:“人参,人耳也,那可得?”黄乃密赴僻处,以利刃自割其耳,持告其父曰:“母病可疗矣!”父惊恻怜,邻里共异之。
噫!黄之天性纯笃,出自髫龀,非愚孝可比也。
吴老人诸子妇轮养传
崇明吴老人者,生四子。家贫,鬻子自给。四子咸为富家奴,及长皆自立,赎身娶妇,同居奉养父母。始每月轮养,其媳曰:“一月一轮,必历三月后方得侍颜色,太疏,当每日轮养。”继以一日一轮,亦必历三日。乃以一餐为率,如早餐伯,则午餐仲,晚餐叔,明日早餐则季。周而复始。逢五日十日,四子共设食于中堂,父母南向坐,东则四子及诸孙、西则四媳及孙媳坐。以次称觞上寿。
老人饮食之所,后置一厨。厨中每家各置钱一串,老人每食毕反手于厨中随意取钱一串,往市中嬉买果饼啖之。厨中钱总无匮。则其子潜补,不令老人知也。老人间往知交游,或博弈,或樗蒲。四子知其所往,随密持钱二三百文,安置所游之家,并嘱其并输于老人。老人胜,踊跃自喜。持归,告其孙稚。或买嬉食之物,以为娱。亦知其子为之也。尝终日怡然,一家喜气溢于庭楣。昔子舆曰“曾子养志”,斯之谓与!
老人年九十九,妇年九十七,长子七十七,次子七十六,余皆颁白,五世一堂。曾、元绕膝,约二十余人。
崇明镇刘公兆表其门曰:“百令夫妇,齐眉五世,儿孙绕膝,此岂非人生第一乐事哉!”凡为人子者,皆当如是竭力尽孝,及时奉养。诚以軎在此,而惧亦在此。不见世之失怙者乎,欲孝父而何追也?不见世之失恃者乎,欲孝母而何由也?甚至双亲永诀,劬劳之恩徒存梦想,又何可言?世有居高官,食厚禄,席丰履厚,父母已不获身受其奉,回忆贫贱时,又不克以甘旨承欢。即今日椎牛诹祭,而黄土长埋,绿醑空奠:“一滴何曾到九泉”,不更令我恸不能禁,泪尽而继之以血乎!吴老人诸子之传,可以风矣。
(此段文字,如和靖诗。)
封邱陈女纪事
曰豫封邱,二人为俦。不出其乡,农家者流。略纪姓氏,曰陈与刘。声气投洽,往还绸缪。如兄如弟,相爱相将。朝偕轵里,暮聚井乡。三里而遥,衡宇相望。
陈育一女,刘诞一郎。相与谈宴,约为婚姻。交换酒盏,爱割衣襟,昔为密友,今其至亲。两姓永好,愿结同心。人事变易,不可终量。生死难齐,厥有彭殇。陈也日富,而寿而康。刘也日贫,曷云沦亡。妻其以嫠,之子幼孤。数年之中,口弗可糊。陈翁古道,不以其富。女守乃贞,盟缔弗渝。岁月其梭,之子岐嶷。女兮及笄,嫁当以时。
刘母心惄,念兹冻饥。萧萧四壁,儿何以妻。适有大买,欲佣老妇。浣洗炊厨,十千而募。刘母忻然,往投其户。取缗与儿,亟其完娶。子负镪归,乃易衣裳。葺尔舍宇,洁尔酒浆。乞诸邻里,借彼车行。陈女于归,夜其未央。入此室处,欲拜高堂。皇皇四顾,问我姑嫜。刘曰我母,佣而求赏。然后得娶,言罢心仿。女曰我郎,何须忱切。我有余资,完彼富室。我母其旋,同侍朝夕。以安子心,尽我妇职。
翌日之辰,女曰归宁。往彼母家,密挟私金。置诸缇筐,覆之饼蒸。及暮而还,女也一人。来叩我门,胠箧扃关。询诸其邻,婿在田间。女手欲倦,庋筐石端。莲步出村,招招夫还。邻窥其远,为之倒倾。始贪菜馐,倏睹多金。利令心愦,慢藏抽身。
夫与偕返,虚筐在门。夫为启管,女入房帏。笑言宴宴,挈金而回。迅赎我母,迎奉春晖。女兮孝思,夫曰贤哉。孰知中变,谁料非灾。启视笯笼,不见其金。魂丧魄失,血泪盈盈。明知有偷,富以其邻。呼而相问,不知以应。夫曰毋庸,尔实诳许。焉得蓄存,付之筐筥。言词讥讪,女羞不语。中心恻怛,无以自处。夫也宴息,女独酸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