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

  五臣注文选东坡诋《五臣注文选》,以为荒陋。予观选中谢玄晖和王融诗云:“陆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正谓谢安、谢玄。安石放玄晖为远祖,以其为相,故曰宗衮。而李周翰注云:“宗衮谓王导,导与融同宗,言晋国临危,赖王导而破苻坚。牧谓谢玄,亦同破坚者。”夫以宗衮为王导固可笑,然犹以和王融之故,微为有说,至以导为与谢玄同破苻坚,乃是全不知有史策,而狂妄注书,所谓小儿强解事也。唯李善注得之。
  文烦简有当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
  地险古今言地险者,以谓函秦宅关、河之胜,齐负海、岱,赵、魏据大河,晋表里河山,蜀有剑门、瞿唐之阻,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吴长江万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同。唯宋、卫之郊,四通五达,无一险可恃。然东汉之末,袁绍跨有青、冀、幽、并四州,韩遂、马腾辈分据关中,刘璋擅蜀,刘表居荆州,吕布盗徐,袁术包南阳、寿春,孙策取江东,天下形胜尽矣。曹操晚得衮州,倔强其间,终之夷群雄,覆汉祚。议者尚以为操挟天子以自重,故能成功。而唐傅、昭之时,方镇擅地,王氏有赵百年,罗洪信在魏,刘仁恭在燕,李克用在河东,王重荣在蒲,朱宣、朱瑾在衮、郓,时溥在徐,王敬武在淄、青,杨行密在淮南,王建在蜀,天子都长安,凤翔、邠、华三镇鼎立为梗,李茂贞、韩建皆尝劫迁乘舆。而朱温区区以汴、宋、毫、颖嶻然中居,及其得志,乃与操等。以在德不在险为言,则操、温之德又可见矣。
  史记世次《史记》所纪帝王世次,最为不可考信,且以稷、契论之,二人皆帝喾子,同仕于唐虞。契之后为商,自契至成汤凡十三世,历五百余年。稷之后为周,自稷至武王凡十五世,历千一百余年。王季盖与汤为兄弟,而世之相去六百年,既已可疑。则周之先十五世,须每世皆在位七八十年,又皆暮年所生嗣君,乃合此数,则其所享寿皆当过百年乃可。其为漫诞不稽,无足疑者,《国语》所载太子晋之言曰:“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不然也。
  解释经旨解释经旨,贵于简明,惟孟子独然。其称《公刘》之诗:“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囊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爱方启行。”而释之之词,但云:“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爱方启行。”其称《烝民》之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而引孔子之语以释之,但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用两故字,一必字,一也字,而四句之义昭然。彼训“曰若稽古”三万言,真可覆酱瓿也。
  坤动也刚《坤》卦《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王弼云:“动之方正,不为邪也。”程伊川云:“坤道至柔,而其动则刚。动刚故应干不违。”张横渠云:“柔亦有刚,静亦有动,但举一体,则有屈伸动静终始。”又云:“积大势成而然。”东坡云:“夫物非刚者能刚,惟柔者能刚尔。畜而不发,及其极也,发之必决。”张葆光但以训六二之直。陈了翁云:“至柔至静,坤之至也。刚者道之动,方者静之德,柔刚静动,坤元之道之德也。”郭雍云:“坤虽以柔静为主,苟无方刚之德,不足以含洪光大。”诸家之说,率不外此。予顷见临安退居庵僧昙莹云:“动者谓爻之变也,《坤》不动则已,动则阳刚见焉。在初为《复》,在二为《师》,在三为《谦》,自是以往皆刚也。”其说最为分明有理。
  乐天侍儿世言白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绢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绢亦女奴也。
  白公咏史东坡《志林》云:“白乐天尝为王涯所谗,贬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予读白集有《咏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词曰:“秦磨利刃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范醢机上尽,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正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之意可见矣。
  十年为一秩白公诗云:“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又云:“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是时年六十二,元日诗也。又一篇云:“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注曰:“时俗谓七十以上为开第八秩。”盖以十年为一秩云。司马温公作《庆文潞公八十会致语》云“岁历行开九帙新”,亦用此也。
  裴晋公禊事唐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裴公首赋一章,四坐继和,乐天为十二韵以献,见于集中。今人赋上巳,鲜有用其事者。予按《裴公传》,是年起节度河东,三年以病乞还东都。文宗上已宴群臣曲江,度不赴,帝赐以诗,使者及门而度薨。与前事相去正一年。然乐天又有一篇,题云《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已日游太原龙泉忆去岁禊洛之作》,是开成三年诗,则度以四年三月始薨。《新史》以为三年,误也。《宰相表》却载其三年十二月为中书令,四年三月薨。而帝纪全失书,独《旧史》纪、传为是。
  司字作入声白乐天诗,好以司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十着徘军司马,男儿官职未磋跎”,“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是也。又以相字作入声,如云:“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声读,如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以琵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忽闻水上琵琶声”,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唯有白须张司马,不言名利尚相从。”
  乐天新居诗白乐天自杭州刺史分司东都,有《题新居呈王尹兼简府中三掾》诗云:“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州守造,树倩府寮栽,朱板新犹湿,红英暖渐开,仍期更携酒,倚槛看花来。”乃知唐世风俗尚为可喜。今人居闲,而郡守为之造桥,府寮为之栽树,必遭讥议,又肯形之篇咏哉!
  黄纸除书乐天好用“黄纸除书”字,如:“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黄纸除书到,青宫诏命催”。白用杜句杜子美诗云:“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白乐天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全用之。
  唐人重服章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银章付老翁”,“朱绂负平生”,“扶病垂朱绂”之句。白乐天诗言银绯处最多,七言如:“大抵着绯宜老大”,“一片绯衫何足道”,“暗淡绯衫称我身”,“酒典绊花旧赐袍”,“假着绯袍君莫笑”,“腰间红绶系未稳”,“朱绂仙郎白雪歌”,“腰佩银龟朱两轮”,“便留朱绂还铃阁”,“映我绯衫浑不见”,“白头俱未着绯衫”,“绯袍着了好归田”,“银鱼金带绕腰光”,“银章暂假为专城”,“新授铜符未着绯”,“徒使花袍红似火”,“似挂绯袍衣架上”。五言如:“未换银青绶,唯添雪白须”,“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着绯”,“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绯年”,“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至于形容衣鱼之句,如:“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
  诗谶不然今人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白公十八岁,病中作绝句云:“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然白公寿七十五。
  青龙寺诗乐天《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诗云:“旧峰松雪旧溪云,怅望今朝遥属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动《北山文》。”顷于干道四年讲筵开日,蒙上书此章于扇以赐,改“使臣”为“侍臣”云。



  容斋随笔卷第二(二十四则)
  唐重牡丹欧阳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十篇,内《买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讽谕乐府》有《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绝道花之妖艳,至有“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语。又《寄微之百韵》诗云:“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诗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醉归盩(zhōu)厔(zhì)》诗云:“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元微之有《入永寿寺看牡丹》诗八韵,《和乐天秋题牡丹丛》三韵,《酬胡三咏牡丹》一绝,又有五言二绝句。许浑亦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又云:“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然则元、白未尝无诗,唐人未尝不重此花也。
  长歌之哀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无微之在江陵,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子由来访之,留百余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为怀,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韦苏州《韦苏州集》中,有《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蒱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qiónglí)。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味此诗,盖应物自叙其少年事也,其不羁乃如此。李肇《国史补》云:“应物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已还,各得风韵。”盖记其折节后来也。《唐史》失其事,不为立传,高适亦少落魄,年五十始为诗,即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论云。应物为三卫,正天宝间,所为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见时政矣。
  古行宫诗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宫》一绝句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隔是乐天诗云:“江州去日听筝夜,自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诗云:“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怜君近南住,时得到山行。”格与隔二字义同,格是犹言已是也。
  张良无后张良、陈平,皆汉祖谋臣,良之为人,非平可比也。平尝曰:“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矣,以吾多阴祸也。”平传国至曾孙,而以罪绝,如其言。然良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才十年而绝,后世不复绍封,其祸更促于平,何哉?予盖尝考之,沛公攻峣关,秦将欲连和,良曰:“不如因其懈怠击之。”公引兵大破秦军。项羽与汉王约中分天下,既解而东归矣。良有养虎自遗患之语,劝王回军追羽而灭之。此其事固不止于杀降也,其无后宜哉!
  周亚夫周亚夫距吴、楚,坚壁不出。军中夜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帐下。亚夫坚卧不起。顷之,复定。吴奔壁东南贩,亚夫使备西北。已而果奔西北,不得入。《汉史》书之,以为亚夫能持重。按,亚夫军细柳时,天子先驱至,不得入。文帝称其不可得而犯。今乃有军中夜惊相攻之事,安在其能持重乎?汉轻族人爱盎陷晁错,但云:“方今计,独有斩错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主父偃陷齐王于死,武帝欲勿诛,公孙丞相争之,遂族偃。郭解客杀人,吏奏解无罪,公孙大夫议,遂族解。且偃、解两人本不死,因议者之言,杀之足矣,何遽至族乎?汉之轻于用刑如此!漏泄禁中语京房与汉元帝论幽、厉事,至于十问十答。西汉所载君臣之语,未有如是之详尽委曲者。盖汉法漏泄省中语为大罪,如夏侯胜出道上语,宣帝责之,故退不敢言,人亦莫能知者。房初见帝时,出为御史大夫郑君言之,又为张博道其语,博密记之,后竟以此下狱弃市。今史所载,岂非狱辞乎?王章与成帝论王风之罪,亦以王音侧听闻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