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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天香
瑞兰入,谓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时世隆病残骨立,瑞兰扶出,祝曰:“举棋不定,弗胜其偶,君尚扪虱对桓温,勿视其巍巍然,否则乐昌镜破矣。”世隆曰:“我今无能为也。但以卿为泰山耳。”出见尚书,不能自立坐,仆于东坡椅上。尚书怒曰:“岂以碧纱笼中乘龙耶?”瑞兰曰:“吕蒙正亦以渴睡汉受欺,状元天下将何如?”尚书曰:“不必言,世岂有此人能乘风破万里浪乎?”瑞兰曰:“古称美人者,汉李夫人,犹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愿尚书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备数。”尚书怒,世隆起而入。
尚书随拘黄思古家长幼立阶下,欲为打鸭惊鸳鸯计。思古举家惊怖,因劝分异者,瑞兰久之乃诈入整妆,赠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来日以此为约。”盘桓顾盼,不忍倏离。尚书立迫,瑞兰忿恨气绝。尚书命留儿扶之,登车而去。其时相别诗调,亦有可怜者,具录于此。
瑞兰调《一剪梅》云:
潇湘店外鬼来呵,愁杀哥哥,闷杀哥哥。伊人自作扑灯蛾,去了哥哥,弃了哥哥。把头相向泪悬河,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此归花案不差讹,生属哥哥,死属哥哥。
世隆调《望江南》云:
堪愁处,风急力难支。司马只惊消渴死,文君谩唱别离词。愁泪遍胭脂。----扶头起,祝付莫相疑。于宁无相会日,张仪还有可言时,欲去仍踌蹰。
瑞兰乐府云:
泪潺潺,愁破肝。别君易兮见君难。见君何处是,除在梦魂间。呜乎命薄兮瑞兰!
世隆乐府云:
云白兮山青,篪响兮人行。云雨山兮还相见,我与卿兮从此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见卿卿。
瑞兰至水站,尚书用苏合丸疗苏。
世隆病床间,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镇有豪士仇万顷、杨邦才等数人,重其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陈自文者,素以风情谕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赵孟,必得近幸,岂专为彼一人哉?”世隆曰:“佳人难再得,况遇知己之至耶!”自文曰:“妇人太美者必有大恶,贺太后以女人能悟之,况足下豪杰男子耶?”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则以世隆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自文曰:“君以花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箫不再合耶?”世隆曰:“但看将来有昆仑奴耳。否则王宫又梵矣。”自文辈归,世隆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诗词甚多,聊记其可采者,以见新别之愁态云。
世隆诗云:
昨夜床中妇对夫,床中今夜独夫孤。
羡鱼不懈空张网,失兔为因误宁株。
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无眼识相如。
于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风子夜啼。
又云:
昨夜床中万斛情,床中今夜万愁生。
为谁陷入颠狂夜,被鬼迷来惑溺坑。
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终难拔眼前钉。
于今独坐潇潇闷,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书至临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数月矣。相见间,悲喜交集,一家爱恋,皆辐辏庭间。瑞兰见夫人,哀不自胜。有顷,夫人以瑞莲事语尚书,呼出见间,一如家人礼。瑞兰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间语及,尚书曰:“我岂老耄者哉?使有封伦,我亦能扬公寿矣。”夫人曰:“贾香偷韩寿,奈何?”尚书曰:“张贺家五嫁者,犹为宰相妻也,无妨。”夫人曰:闻世隆有司马一题地,尚书何吝卓王孙?况瑞兰尝曰:‘父不姚雄,我当封发矣’”尚书曰:“决不以隋珠弹雀也。此后勿复陈。”
夫人觇尚书意笃,日又求婚者甚毛,亦令易志。瑞兰不允,每以稿砧在辞。因思潇湘旧迹,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尝有拜月诗咏甚多,聊记一二,以表瑞兰冰霜之守云。
瑞兰诗曰:
亭前拜月夜黄昏,暗想当年欲断魂。
娄敬不来几十载,肖娘自负万千春。
伊如有分应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
自古玉英终不嫁,几曾误作百年身。
又云:
亭前独拜泪汪汪,说到心头只身伤。
念我一家都美颜,为谁千里独凄凉。
画眉风月今何在,结发江山事已荒。
问道云间归北雁,无双消息寄何乡?
时当首岁,仇万顷辈诣世隆,效文琰击钵。世隆曰:“诸兄才捷不让古十石矣,生何敢复梦得自待?”万顷曰:“生虽千钱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笔。但今海内士与元白争锋者,唯卿一人而已。何辞为?”世隆曰:“诗因名美,名因诗显,愧生二者俱未。”万顷曰:“何以言之?”世隆曰:“晋张率作诗,李纳每以为不足,率后诈作沈约制,则纳字字称佳。信诗不因名而显乎?近有龙太初,诗学高迈,诣王荆公谈诗,郭公父犹谓之,及咏‘鸟去风平篆,朝来日射星’之句,王、郭始不敢谓秦无人,龙生因以显名天下。”万顷曰:“不但张率受侮,文士皆相轻。王荆公咏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鄙之者。苏东坡久府,亦有以制词如诗鄙之者。诗果以名显乎否也?蔡确因甑山诗被贬,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一句见恶,至于‘枫落吴江冷’,又为吴累。诗其能至患害者有之,况于名乎!”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则亦以名显也。”万顷曰:“兄此议论,尤出人意表。”因对五辛,醉咏而别。世隆思瑞兰意笃,制《送愁文》并诗咏,具录于此。
送愁文云:
八年除夕,蒋氏子馆予于潇湘。五辛宴罢,落落皇皇,无以为怀,客语予曰:‘良辰不再,子独怏然,无乃为愁鬼所绊乎?’予曰:‘愁,信有鬼乎?’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兴。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韬喜淫而虎祟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予曰:‘如此奇妖,计将安去?’客曰:‘禳之而已。昔子产息良消之怪,尧佐祭游弈之神,至诚所钟,自足以歆之。’予信客言,遂束刍灵,祭诸门外,殷勤至恳,盖将草雉禽拿,人其人而去之也。禳毕,闭门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间,令予心碎,令予肠断,令予泪倾,令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予始愕然叹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当自咎耳。鬼有曰风流,曰愁闷,二者常相表里,不可遽逐。’予倾听之,矍矍方惊,鸣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将起,将赵钟茶垒而啖之,鬼笑愈加。予始曰:‘鬼何笑我为哉?’鬼徐徐而言曰:‘风流之鬼,唯恐其不来;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于偏见,罔达于相倚之机,此其为我笑也。’予闻言有趣,拱手而问曰:‘愚不能进,愿安承教。’鬼曰:‘居,吾语汝。天下古今,忧喜同根,福兮祸所伏,老子之言,乐极必成哀,陶妻识之。子既恋于风流,则风流之中便有愁。两鬼相依,步不容离,世岂有风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风流之鬼所当先。是犹日行怕影,影愈随。孰若先风而去,以为投阴灭影计耶?否则,虽效韩公之祭五穷,柳子之骂三尸,亦无益于事矣。予扪心而思曰,风浪者,吾终身之裘葛膏粱也,岂能去哉?况我二人不但入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寻,何有终期?’言讫,倏然草蒿,如风如雨,鬼则飘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遗予。予不得已,就灯对酒,为消此愁,成千万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调云:
楚岐云收,西厢月暗,竹瀑飞声,玉友归程罗衾泪滴,绣枕魂惊花中永中膏肓,起来对坐谁适情?半盏孤灯,几杯浓酒,一柳梢青。
又诗曰:
玉人别后阻关山,心碎黄昏独倚栏。
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宝鞍。
油干盏里心还在,炭热炉中骨自寒。
何日神仙偏爱我,红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
病损公然骨似柴,飞琼分薄阻云阶。
色摊门外驱犹在,愁鬼心头去复来。
一盏梅花空见色,两盘烛泪自成堆。
何时借起神磨勒,深院蔷薇赶夜开。
一日,瑞兰、瑞莲相携游亭,瑞兰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语问答,多不自持。瑞莲疑其私,辞归,兰许之。莲匿于太湖石后,觇其来者何人。久之无踪。但见瑞兰长噫洒泪曰:“天曰君而已。”莲往讯其实,兰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诬耶?”瑞莲以欢言谢,乃辞归,匿于前所。瑞兰意瑞莲之果于归。兰焚香祝天“保佑蒋生出”。未几,刺背曰:“莲得闻矣。同室兄弟,何相瞒之甚耶?言通无患。”瑞兰泣而不言。良久,诵一词以答。聊记于此。
词曰:
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许多不可。忆昔旧情人,泪沾巾。望断潇湘,那里病损相如痊未?要说许阑珊口难开。
瑞兰语及蒋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莲亦泣下。瑞兰疑其前人,骇愕者久之。核实,乃兄妹。因道病别时事,相对涕泣。有顷,尚书召瑞兰曰:“来使云潇湘人亡矣。子当从婚。”盖尚书立计,间其易志也。瑞兰号泣仆地。瑞莲闻之亦然。尚书夫人方知其为瑞莲兄。数日间,瑞兰穿素,朝夕私奠,遣仆僮永安持牲文祭于黄公家。至,则世隆在坐,与友人陈自文联笑。永安具以情告。世隆执文读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见真情。世隆死者复生,娘子生不愧死矣。美节成双,不可及也。”瑞兰方知尚书作良平计也。但其祭文贞心义气,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视之。
祭文云:
维某年某月某日,弃人瑞兰黄氏,谨以牲醴,哀奠于义夫蒋生世隆之灵曰:“呜呼伤哉!妾别君时,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为君一块肉在耳,讵意君先弃妾耶!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让于钟建之负季芈,力尤不忝于元稹之负崔莺。殆将一生永赖,百岁偕欢,孟光之案可以举,桓公之车可以挽,袁芦之妆台可以下。昊天不吊,竖鸟为妖,日月居诸,彩鸾分道,固吾父之见疏贾老,亦吾君之分薄韩郎。但血誓之未坚,而心香之犹在。玉箫再合,特托诸天;金镜重完,委之乎命。白璧不须于来客,红绳终结于老人。讵又变生分外,报入帏中,欢声未续而哀声之辄举,暂别已难而永别之何当。意者将主长白而起有妆欤?将室瑶芳而堂番雨欤?抑将袭渊商而修文泉府欤?胡为还造化之速,一至于是耶?呜呼天兮!云胡不灵!妾生有此,不如无生。伤君者妾,伤妾者谁?伤妾所以伤君,伤君亦以伤妾。一则伤君之春秋方盛,一则伤妾之身事何依;一则伤君之文翰未酬,一则伤妾之良偶空期;一则伤君之旅魂飘飘,一则伤妾之躯命亦无几。更有可伤者,尤在于我君盖棺之时,口难禁而目不瞑,身虽寒而心尚在,魄虽散而冤魂犹未消。况唳鹤啼猿,付诸行客;村醪野饭,孰为主人?仆雁凶鱼,偶托奚童而到我焉耳。东方杳矣,梦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赵十四君已矣,血泪传衣之悃,何以绸缪?愁城坚锁,闷海难消;束刍人遗,扬粉天遥。君其有知乎?则妾身犹有所伸;君其无知乎?则安心止于自怜。但英雄精气通于山岳,豪烈神光贯乎云霄。观之郑良止之作厉,杨子文之作福,桑维翰之作仇,可觇君其必有知也已。君兮有知,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而君亦可自慰于九泉之下矣。洒泪拜辞,濡鸡示曲。倘洋洋如在于艾蒿之余,勿吝生前之我爱者于我乎一歆。呜呼!天兮人也,奈何!奈何!
时宋设文武科,罗网异才,兴福诣潇湘,邀世隆俱往临安。世隆途想瑞兰,弗胜愁闷。兴福觇其意,多方安慰,尝曰:“弟至京师,愿为押衙。”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兴福曰:“彼自延赏耳,兄何不韦皋自待?”世隆亦稍弭,住寓临安东南街。
值花朝,士多花会,世隆乃写一轴兰,上有青龙栖而不得之状,标额曰“龙会兰池图”,仍题一小引云:“龙襟四海衽五湖,车驾八方云南顾,乃欲栖兰焉,何哉?或以兰有似于神潭五花欤?亦有似于天台红叶欤?胡为欲栖之如是耶?予尝观之《易》矣,乾系龙,同人释以兰。夫同人乾居上,离居下,独以兰显而不及于龙焉,盖亦离为之累耳。然龙者天下之灵物也,其世隐;兰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显。惟其隐,故隐,故能人于兰之瑞;惟其显,故能藏于龙之神。龙会兰池,信取诸此而已。呜呼兰兮,龙病久矣,时无孙真人,谁与谋!”图成,令人鬻诸尚书家人永安,倩人置诸兰轩右。偶值瑞兰散游一玩,读至小引“人兰之瑞”“藏龙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兰兮龙病”处,噫嗟良久,曰:“龙兮来矣。”乃延乳母张氏入,示以情素,给金数颗,赎浣火衣,仍附书一章。
瑞兰书曰:
奉观图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态仙模,无尘俗之累,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潇湘别后,暮鼓夜钟,暗增怀抱;霜天晓月,徒起相思。一日三秋,废诗于座右;千回万转,骇元集乎龛间。加以加多孙秀,每慕绿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图柴氏之婚。月道东西,孟氏嗟陈郎而未还;花墙内处,秀英慨文举以何归。愁妖闷鬼,后先牵绊;别经离凶,日夜夹攻。心思纷纷,未知死所也。但封发之心,一生莫改;露筋之节,至死犹坚。齐瑟虽工,谩变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储巧线之来。既而蜀关天险,假金牛以通路;乌国海遥,从社燕以归轩。事关美吻,可卜玉箫之再合;意气投欢,停看鸾凤之双飞。伏愿移花月案于度外,济风云事于眼前。鲲离海峤,远接吕臻之风;鹏入天池,近载仁祖之恩。则古之卢诣,安得专美;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赐宥为情;东风多厉,千万自珍。勿以妾为深念,不胜仰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