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


曾序
王英序
罗汝敬序
作者自序
卷一
长安夜行录
听经猿记
月夜弹琴记
何思明游酆都录
两川都辖院志
卷二
连理树记
田洙遇薛涛联句记
青城舞剑录
秋夕访琵琶亭记
鸾鸾传
卷三
凤尾草记
武平灵怪录
琼奴传
幔亭遇仙录
胡媚娘传
卷四
洞天花烛记
泰山御史传
江庙泥神记
芙蓉屏记
秋千会记
卷五
贾云华还魂记

曾序
近时钱塘瞿氏,著《剪灯新话》,率皆新奇希异之事,人多喜传而乐道之,由是其说盛行于世。余友广西布政李君昌祺,于旅寓之次,取近代之事得于见闻者,汇为一帙,名之曰《剪灯余话》。余得而观之,初未暇详也。一夕,燃巨烛翻阅,达旦不寐,尽得其事之始终,言之次第,甚习也。一日,退食,辄与同列语之。则皆喜且愕曰:“迩日必得奇书也,何所言之事神异若此耶?”既而昌祺以属余序。夫圣贤之大经大法,载之于书者,盖已家传人诵。有不可思议,有足以广材识、资谈论者,亦所不废。昌祺学博才高,其文思之敏赡,不啻泉之涌而山之积也。故其所著,秾丽丰蔚,文采烂然。读之者莫不为之喜见须眉,而欣然不厌也。又何其快哉!昌祺于余为姻家,且有同年之好。因观是编之作,遂为之序焉。

永乐庚子春闰正月下浣,翰林侍读学士奉训大夫兼修国史永丰曾棨书。

王英序
余读庐陵李君昌祺所著《剪灯余话》,所载皆幽冥人物灵异之事。窃喜昌祺之博闻广见,才高识伟,而文词制作之工且丽也。或有诘余者曰:“某事幽昧恍惚,君子所未信,子何为而喜耶?”余曰:“不然!经以载道,史以纪事。其他有诸子焉,托词比事,纷纷藉藉,著为之书。又有百家之说焉,以志载古昔遗事,与时之丛谈、诙语、神怪之说,并传于世。是非得失,固有不同,然亦岂无所可取者哉!在审择之而已。是故言之泛溢无据者置之。事核而其言不诬,有关于世教者录之。余于是编,盖亦有所取也。其间所述,若唐诸王之骄淫,谭妇之死节,赵鸾、琼奴之守义,使人读之,有所惩劝。至于他篇之作,措词命意,开阖抑扬,亦多有可取者,此余之所以喜也。抑岂不闻之,昔者王充之著论,叹赏于蔡邕;张华之博洽,称美于阮籍;而干宝之撰记,见称于刘恢乎?操觚执翰,以著述为任者,人之所难能也。古之人盖重之,余何敢不企慕古人,而无所取于斯耶?”于是诘者乃退。因书以序其端,俾世之士皆知昌祺才识之广,而勿讶其所著之为异也。昌祺所作之诗词甚多,此特其游戏耳。初为礼部郎中,今仕为广西左布政使,盖与余为同年进士云。

罗汝敬序
《剪灯余话》凡四卷,计二十篇,广西布政使昌祺李公继钱塘瞿氏之作也。公尝以明经擢高第,又尝以名进士纂修中秘书。其雄辩博洽,盖有素矣。故其发为文章,昭诸翰墨,皆足以广心志,扩见闻,而资益学识,往往搜奇剔异,详书而备录之,亦岂无意乎!而或者乃谓所载多神异,吾儒所未信。余曰:“不然!夫圣经贤传之垂宪立范,以维持世道者,固不可尚矣。其稗官、小说、卜筮、农圃,与凡捭阖笼罩,纵横术数之书,亦莫不有裨于时。矧兹所记,若饼师妇之贞,谭氏妇之节,何思明之廉介,吉复卿之交谊,贾、祖两女之雅操,真、文二生之俊杰识时,举有关于风化,而足为世劝者。彼其《齐谐》之记,《幽冥》之录,《搜神》《夷坚》之志述,务为荒唐虚幻者,岂得一经于言议哉?若布政公之所记,征诸事则有验,揆诸理则不诬,政人人所乐道,而吾党所喜闻者也,神异云乎哉!且余闻之:昌黎韩公传《毛颖》《革华》,先正谓其‘珍果中之查梨’,特以备品味尔。余于是编亦云。”或者唯唯。因次第之于简末,庶资薇垣高议之一噱焉。

永乐十八年正月朔吉,翰林修撰行在工部右侍郎同年友罗汝敬书。

作者自序
往年余董役长干寺,获见睦人桂衡所制《柔柔传》。爱其才思俊逸,意婉词工,因述《还魂记》拟之。后七年,又役房山,客有以钱塘瞿氏《剪灯新话》贻余者。复爱之,锐欲效颦。虽奔走埃氛,心志荒落,然犹技痒弗已。受事之暇,捃摭 闻,次为二十篇,名曰《剪灯余话》,仍取《还魂记》续于篇末。以其成于羁旅,出于记忆,无书籍质证,虑多抵牾,不敢示人。既释徽纆,寓顺城门客舍,学士曾公子棨过余,偶见焉。乃抚掌曰:“兹所谓以文为戏者非耶?”辄冠以叙,称其秾丽丰蔚,文采烂然。由是稍稍人知,竞求抄录,亟欲焚去以绝迹。而索者踵至,势不容拒矣。因思在昔圣人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矧余两涉忧患,饱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则何以豁怀抱,宣郁闷乎?虽知其近于滑稽谐谑,而不遑恤者,亦犹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庸何讳哉?虽然,《高唐》《洛神》,意在言外,皆闲暇时作,宜其考事精详,修辞缛丽,千载之下,脍炙人口;若余者,则负谴无聊,姑假此以自遣,初非平居有意为之,以取讥大雅,较诸饱食、博弈,或者其庶乎?遂不复焚,而并识其造作之由于编末,俾时自省览,以毋忘前日之虞,而保其终吉。好事者观之,可以一笑而已,又何必泥其事之有无也哉?

永乐庚子夏五初吉,庐陵李祯昌祺甫叙

长安夜行录

洪武初,汤公铭之与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练达,学问渊源,政事文章,推重当代。未几而秦邸之国。汤公拜右辅,文公拜左辅,随从以行。时天下太平,人物繁庶,关中又汉、唐故都,遗迹俱在。二公导翊之暇,惟从容于诗酒中,临眺于山川,访古寻幽,未尝相舍。一日,文公谓汤公曰:“汉代诸陵,尽在于此。吾徒幸无案牍之劳,且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赋,此其时乎?”府僚洛阳巫马期仁对曰:“长陵、安陵、阳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阳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惟茂陵在兴平县东北十七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状类覆斗。陵东为卫将军青墓。又稍东为霍去病墓,所谓象祁连山者。西北,为公孙弘墓。西一里为李夫人墓。山川雄秀,与他处异。公若欲游,宜先于是。且兴平去此十八里,一日可到。”二公然之。翌日遂往,期仁从焉,时九月二十日也。暨归,至半途,期仁马乏,追公不及。因缓辔徐行,不觉暝矣。

路遥天黑,将近二更,禽鸟飞鸣,狐兔充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隐隐有火光,意谓人家不远。策马以进,至则果民舍也。双户洞开,灯犹未灭。期仁下马,拴于庭树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门。惟屡謦咳,使其家知之。少顷,苍头自便户出,问客何来。期仁以实告,苍头唯唯而去。未几,主人出,乃一少年,韦布翛然,状貌温粹。揖客与语,言辞简当,问劳而已。茶罢,延入中堂,规制幽雅可爱,花卉芬芳,几席雅洁。坐定,少年呼其妻出拜。视之,国色也,年二十余,靓妆常服,不屑朱铅,往来于香烟烛影中,绰约若仙姝神女。期仁私念彼寻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问。

逡巡,设酒馔,杯豆罗列,虽不甚丰腆,而奇美精致,迨非人间饮食。少年相劝,意甚殷勤。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贵人,前程远大。某有少恳,欲托公以白于世。”期仁曰:“子夫妇为谁?所恳者何事?”少年曰:“公无恐,当以诚告。某唐人,处此已七百余年,未尝有至此者。今公临降,殆天意欤?某白于世,必矣。”期仁曰:“愿卒闻之。”少年羞赧低回,欲说复止。其妻曰:“何害!我则言之。妾夫开元间长安鬻饼师也,让皇帝为宁王时,建第兴庆坊,吾家适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祸,隐于饼以自晦。妾亦躬操井臼,涤器当垆,不敢以为耻也。王过,见而悦之,妾夫不能庇其伉俪,遂为所夺。从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终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开谕百端,莫之顾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获免。如此者月余,王无奈何,叱遣归家。当时史官既失妾夫妇姓名,不复登载,惟《本事集》云:‘唐宁王宅畔,有卖饼者妻美,王取之经岁,问曰:颇忆饼师否?召之使见,泪下如雨,王悯而还之。’殊不知妾入王宫中,首尾只一月,而谓经岁;妾求死而得出,而谓召之使见;王实未尝问妾,亦未尝召妾夫至也;厚诬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骚人墨客有赋《饼师妇吟》咏妾事者,亦皆逞其才思,过于形容,至有句云:‘当时夫婿轻一诺,金屋茆檐两迢递。’呜呼!回思尔时,事出迫夺,薰天之势,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轻一诺为妾夫罪,岂不冤哉?所谓有恳托公者,此也。”期仁曰:“若尔守义,实为可嘉。正须直笔,以励风俗,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原,抱痛于百世哉?期仁不敏,滥以文辞称,当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传已久,胶于见闻,一旦厘正,不免人疑。愿得子姓字,以补史氏之缺,可乎?”少年愀然不乐,曰:“若显余姓名人间,则负愧愈无尽矣,非所愿也。”期仁曰:“然则如之何?”少年曰:“乞以前所云者,辩正足矣。”

期仁复问曰:“史称宁王,明炳机先,固让储副,号称宗英,乃亦为是不道耶?”少年曰:“此是其常态,尚足怪乎?然在当时诸王中,最为读书好学。虽其负恃恩宠,昧于自见;然见余拙妇以礼自持,终不忍犯。其他宗室所为,犹不足道。若岐王进膳,不设几案,令诸妓各捧一器,品尝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两手于妓怀中,须臾间易数人。薛王则刻木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则设以执烛,女乐纷纭,歌舞杂遝。其烛又特异,客欲作狂,辄暗如漆,事毕复明,不知其何术也?如此之类,难以悉举,无非穷极奢淫,灭弃礼法。设若堕其手中,宁复得出?则王之贤又不可不知也。”

酒罢,夫妇各赠一诗。其夫诗云:




少年十五十六时,
隐身下混屠贩儿。
乍可无营坐晦迹,
不说有学行求知。
四时活计看垆鏊,
八节欢情对酒卮。
紫糖旋泻光滴乳,
白面新和软截脂。
大堪纳吉团遮筥,
小可充盘圆叠棋。
火中幻出不亏缺,
素手纤纤擎日月。
汉贤逃难亲曾卖,
今我和光还自匿。
室中莱妇知同调,
窗下儒仲敦高节。
自从结发共糟糠,
长能举案供薇蕨。
怡怡伉俪真难保,
布服荆钗有人悦。
乐昌明镜一朝分,
奉倩寸肠中夜绝。
内家非是少明眸,
外舍寒微岂好逑?
宝位鸿图既云让,
柳姿蒲质底须留?
贫贱只知操井臼,
凡庸未解事王侯。
去剑俄然得再合,
覆流信矣可重收。
愿挥董笔祛疑惑,
聊为陈人洗愧羞。




其妻诗曰:




妾家阀阈本寻常,
茆屋衡门环堵墙。
辛勤未暇事妆饰,
婉娩惟知佩礼章。
前年嫁得东邻子,
博学多才贯经史。
致身不愿取功名,
鬻饼宁甘溷闾里。
朝朝日出肆门开,
童子高僧杂遝来。
得钱即已随闭户,
促席相看同举杯。
何期忽作韩凭别,
赴水坠楼心已决。
红莲到处洁难污,
白璧归来完不缺。
当代豪华久已亡,
贞魂万古抱悲伤。
烦公一扫荒唐论,
为传梁鸿与孟光。
期仁玩之再四,
收拾囊中。少年即命苍头导客东厅就榻。



斯须,远寺钟敲,近村鸡唱,曙色熹微,晨光晻霭。开目视之,但见身沾露以犹湿,马龁草而未休。四顾阒然,咸无所睹。乃以诗呈二公,皆加赏异,以为真得唐体。命刻之郡东,以永其传。期仁果以文学升至翰苑,八十九而终,遂符远大之说。汤公后守吉安,屡为人道其详如此云。


听经猿记
庐陵之属邑吉水,有东山焉,根盘百里,作镇一方。秀丽清奇,望之如画。后唐天成间,有修禅师者,结草庵于山之绝处。树木蒙密,路径崎岖。旷岁弥年,人迹罕至。惟樵夫深入时,见师坐松下,辄有群鸟衔果集于前,师一一取食。食讫,飞去。樵夫间以语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访之。师方鼾睡,朴握暖足,伊尼卫床。众异之,竞为除地集材,建大兰若。兴工之始,师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饮酒食肉。此处山神利害,不可轻犯,如何?”匠齐应曰:“请断荤酒以从事。”师许之。经月余,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数日复来。政斫削间,两虎逾垣而入,立匠者前。左右视,作哮吼声。其人惊怖。师曰:“必汝犯戒,首实为宜,吾当遣去也。”匠者解腰间布囊付师,曰:“适过醪桥市中,买熟牛肉一块,带来作下饭,无他也。”师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抚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讫,虎隐。人愈敬之。由是金帛之施,川汇河输,栋宇庄严,不日而就。

既落成,师说法以报檀施。讲演妙义,诸天雨花。俄而堂下涌出五井,皆满贮米、面、油、盐、蔬菜,取以饭众,不欠不余。师曰:“此五方龙王献供,以济匮乏,可名此山曰龙济,寺曰清凉。”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师庵前乔木千章,蔽翳云日,树下磐石坦平,师每据之诵经,日以为常。有老猿栖树间,潜听,且窥师熟。一日,师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经石上,阅之。师还望见,猿踉跄走去。师不问,亦不以告诸僧,但心识之曰:“此已解悟矣。”

明日,果有峡州袁秀才来谒。师知之,请入相见,缁衣玄巾,风致朴野。叙礼竟,白师曰:“逊姓袁,字文顺,峡中人也。族大以蕃,不乐仕进。独逊有志功名,求官辇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贤士良才,莫得而进。留滞数年,竟无所就。有知己者,荐为端州巡官。念瘴乡恶土,实不愿行。彼又劝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择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丧尽。憔悴一身,遂不复仕。往来江湖间,惟寻山望水,谢扰扰于名场;问道参禅,谈空空于释部。侧闻尊宿建大法幢,不惮远来,求依净社。攒眉蹙頞,固非嗜酒之渊明;举手推敲,颇类苦吟之贾岛。如蒙不弃,夫复何求。”即取书一幅呈师,乃贽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