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宾客嘉话录

刘宾客嘉话录
  提要
  
  《刘宾客嘉话录》一卷,唐韦绚撰。绚字文明,京兆人。《唐书艺文志》载韦绚《刘公嘉话录》一卷。注曰:绚,执谊子也。咸通义武军节度使刘公万禹也。《宋史艺文志》则载绚《刘公嘉话》一卷,又《宾客嘉话》一卷。《刘公嘉话》当即此书,《宾客佳话》则诸家着录皆无之。当由诸书所引或称《刘公嘉话》,或称《刘宾客嘉话》,故分为二书,又误脱刘字耳。诸史艺文志未有荒谬于《宋史》者,此亦一征矣。此本载曹溶《学海类编》中。前有大中十年绚自序,称为江陵少尹时,追述长庆元年在白帝城所闻于刘禹锡者。末有干道癸巳卞圜跋,称《新唐书》多采用之,而人罕见全录,家有旧本,因锓版于昌化。则此本当从宋刻录出。然赵明诚《金石录》引此书中所载武氏碑失其龟首,及灭去武字事,力辨其妄,而此本无此条。考《太平广记》一百四十三卷引此事,云出《戎幕闲谈》,或明诚以是书亦韦绚所作,偶然误记。(案:《续说郛》载《戎幕闲谈》亦有此条,知为明诚误记,非《太平广记》之误。)至所载昭明太子胫骨一条,人腊一条,卢元公病疸一条(案:此本删去卢字,直作元公),蜀王琴一条,李勉百衲琴一条,碧落碑一条,狸骨方一条,张憬藏书台字一条,张嘉佑改忻州一条,王廙《书画》一条,《戏场刺猬》一条,《汲冢书》一条,牡丹花一条,王僧虔书一条,陆畅《蜀道易》一条,魏受《禅碑》一条,张怀瓘《书断》一条,灊山九井一条,虎头致雨一条,五星浮图一条,宝章集一条,紫芝殿一条,王次仲化鸟一条,李约葬商胡一条,杨汝士说项斯一条,蔡邕《石经》一条,借船帖一条,飞白书一条,章仇兼琼镇蜀日女童为夜义所掠一条,寒具一条,昌黎生改金根车一条,辨迁莺字一条,谢太傅碑一条,《千字文》一条,郑虔《三绝》一条,郑承嘏遇鬼一条,尧女冢一条,白居易补银佛像一条,谢真人上升一条,皆全与李绰《尚书故实》相同,间改窜一二句,其文必拙陋不通。盖《学海类编》所收诸书,大抵窜改旧本,以示新异。遂致真伪糅杂,炫惑视听。幸所搀入者尚有踪迹可寻,今悉刊除,以存其旧。中昌黎生改金根车一条,王楙《野客丛书》引之,辨迁莺字一条,黄朝英《缃素杂记》引之,亦均作刘禹锡《嘉话》,或一事而两书互见。疑以传疑,姑并存之。虽残阙之馀,非复旧帙,然大概亦十得八九矣。
  
  
  
  原序
  
  绚少陆机入洛之三岁,多重耳在外之二年,自襄阳负笈至江陵,挐叶舟,升巫峡,抵白帝城,投谒故赠兵部尚书宾客中山刘公二十八丈,求在左右学问。是岁长庆元年春,蒙丈人许措足侍立,解衣推食,晨昏与诸子起居,或因宴命坐,与语论,大抵根于教诱,而解释经史之暇,偶及国朝文人剧谈,卿相新语,异常梦话,若谐谑卜祝,童谣佳句。即席听之,退而默记,或染翰竹简,或簪笔书绅,其不暇记,因而遗忘者,不知其数,在掌中梵夹者,百存一焉。今悉依当时日夕所话而录之,不复编次,号曰《刘公嘉话录》,传之好事,以为谈柄也。时大中十年二月,朝散大夫江陵少尹上柱国京兆韦绚序。
  
  
  
  
  刘宾客嘉话录正文
  张巡之守睢阳,玄宗已幸蜀,胡羯方炽,城孤势蹙,人困食竭,以纸布切煮而食之,时以茶汁和之,而意自如。其《谢加金吾将军表》曰:“想峨嵋之碧峰,豫游西蜀;追绿耳于玄圃,保寿南山。逆贼禄山,迷逆天地,戳辱黎献,膻臊阙庭。臣被围四十七日,凡一千二百余阵。主辱臣死,当臣致命之时;恶稔罪盈,是贼灭亡之日。”其忠勇如此。又激励将士,尝赋诗曰:“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效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又《夜闻笛》诗曰:“岧峣试一临,虏骑俯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营开星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吟。”时雍丘令令孤潮以书劝诱,不纳。其书有曰:“宋七昆季、卫九诸子,昔断金成契,今乃刎颈相图”云云。时刘禹锡具知宋卫,耳剽所得,濡毫有遗,所冀多闻补其阙也。又说,许远亦有文,其祭纛文,为时所称。所谓“太一先锋,蚩尤后殿,苍龙持弓,白虎捧剑。”又祭城隍文云:“眢井鸠翔,危堞龙攫。”皆文武雄健,志气不衰,真忠烈之士也。刘禹锡曰:此二公天赞其心,俾之守死善道。向若救至身存,不过是一张仆射耳。则张巡、许远之名,焉得以光扬于万古哉!巡性明达,不以簿书介意。为真源宰,县有豪华南金,悉委之。故时人语曰:“南金口,明府手。”及巡闻之,不以为事。
  
    为诗用僻事,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常疑此字,因读《毛诗》郑笺说箫处注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惟此注中有“饧”。吾缘明日是重阳,欲押一“餻”字,续寻思六经竟未见有“餻”字,不敢为之。尝讶杜员外“巨颡拆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尔道也。
  
    刑部侍郎从伯伯刍尝言: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饼者,早过户,未尝不闻讴歌而当垆,兴甚早。一旦,召之与语,贫窘可怜。因与万钱,令多其本,日取饼以偿之。欣然持镪而去。后过其户,则寂然不闻讴歌之声。谓其逝矣。及呼,乃至,谓曰:“尔何辍歌之遽乎?”曰:“本流既大,心计转粗,不暇唱《渭城》矣。”从伯曰:“吾思官徒亦然。”因成大噱。
  
    永徽中,卢齐卿暴死,及苏,说见其舅李某为冥司判官,有吏押案,曰:“宇文融合为宰相。”舅曰:“宇文融岂堪作宰相?”吏曰:“天符已下,数日多少即由判官。”舅乃判一百日。既拜,果百日而罢。公因曰:“官不前定,何名真宰?”
  
    崔丞相造布衣时,江左士人号曰“白衣夔”。时有四人,一是卢东美,其二遗亡。崔左迁在洪州,州帅曹王将辟为副。时德宗在梁,奏的合过,况曹王有功,且亲也。时有赵山人,言事多中。崔问之,曰:“地主奏某为副使,且的过否?”对曰:“不过。”崔诘曰:“以时以事,必合得过也。”山人曰:“却得一刺史,不久敕到,更远于此。”崔不信,再问。曰:“必定耳。州名某亦知之,不可先言。”且曰:“今月某日敕到,必先吊而后贺。”崔心惧久之,盖言某日即崔之忌日也。谓赵山人曰:“言中奉百千,不中则轻挞五下,可乎?”山人笑曰:“不合得崔员外百千,只合得崔员外起一间竹屋。”其语益奇。又问之,“且我有宰相分无?”曰:“有。”崔曰:“远近?”曰:“只隔一两改官,不至三矣。”及某日私忌,洪州诸僚皆知其说,是日,悉之江亭,将慰崔忌,众皆北望人信。至酉时,见一人从北岸袒而招舟,急使人问之,乃曰:“州之脚力。”将及岸,问曰:“有何除改,且有崔员外奏副使过否?”曰:“不过,却得虔州刺史,敕牒在此。”诸公惊笑。其暮,果先慰而后贺焉。明日,说于曹王。曹王与赵山人镪百千,不受,崔为起竹屋一间,欣然徙居之。又谓崔曰:“到虔州后,须大经一段恐惧,即必得入京也。”既而崔舅源休与朱泚为宰相,崔忧间,堂帖追入,甚忧惕。时故人窦参作相,拜兵部郎中,俄迁给事中平章事,与齐映相公同制。
  
    又曰:薛邕侍郎有宰相望。时有张山人善相,崔造相公方为兵部郎中,与前进士姜公辅同在薛侍郎坐中。薛问张山人曰:“坐中有宰相否?”心在己身多矣。张曰:“有。”薛曰:“几人?”曰:“有两人。”薛意其一人即己也。曰:“何人?”曰:“崔、姜二人,必同时宰相。”薛讶忿之,嘿然不乐。既而崔郎中徐问张曰:“何以同时?”意谓姜公始前进士,己正郎,势不相近也。曰:“命合如此,事须同时。仍郎中在姜之后。”后姜为京兆尹功曹,充翰林学士。时众知泾将姚令言入城,的取朱泚,泚曾帅泾,得其军心。乃上疏令防虞之。疏入十日,德宗幸奉天,悔不纳姜言,遂于行在擢姜为给事中平章事。崔后姜半年以夕郎拜相。果同时而崔在姜后。离虔州后,第二改官拜官亦不差。而薛侍郎竟终于列曹,始知前辈不可忽后辈也。
  
    李丞相泌谓德宗曰:“肃宗师臣,岂不呼陛下为崽郎?”圣颜不悦。泌曰:“陛下天宝元年生,向外言改年之由或以弘农得宝,此乃谬也。以陛下此年降诞,故玄宗皇帝以天降至宝,因改年号为天宝也。”圣颜然后大悦。又韦渠牟曾为道士及僧,德宗问:“卿从道门,本师复是谁?”渠牟曰:“臣师李仙师,仙师师张果老先生。肃宗皇帝师李仙师,为仙帝。臣道合为陛下师,由迹微官卑,故不足为陛下师。”渠牟亦效李相泌之对也。
  
    德宗降三日,玄宗立于高阶上,肃宗次之,代宗又次之,保母襁抱德宗来呈,色不白皙,耳仆前,肃宗、代宗旨不悦。二帝以手自下递传呈上,玄宗一顾之,曰:“真我儿也。”谓肃宗曰:“汝不及他。”又谓代宗曰:“汝亦不及他,仿佛似我。”既而在位二十七年,寿六十三。肃宗登位五年,代宗登位十五年。后明皇帝幸蜀,至中路,曰:“崽郎亦一遍到此来里。”及德宗幸梁,是验也。乃知圣人应天受命,享国绵远,岂徒然哉!
  
    刘希夷诗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问苦爱此两句,知其未示人,恳乞,许而不与。之问怒,以土袋压杀之。宋生不得其死,天报之也。
  
    逆胡将乱于中原,梁朝志公大师有语曰:“两角女子绿衣裳,却背太行邀君王,一止之月必消亡。”“两角女子”,“安”字也。“绿”者,“禄”字也;“一止”,正月也。果正月败亡。圣矣,符志公之寓言也。
  
    时张巡将雷万春于城上与巡语次,被贼伏弩射之,中万春面,不动。令狐潮疑是木人,询问巡,知是万春,乃言曰:“向见雷将军,方知足下军令矣。然其如天理何?”巡与潮书曰:“仆诚下材,亦天下一男子耳。今遇明君圣主,畴则屈腰。逢豺狼犬羊,今须展志”云云,“请足下多服续命之散,数加益智之丸,无令病入膏肓,坐视斧锧也。”
  
    琼州地名朐{月+忍},朐{月+忍}是蚯蚓也。其土多此虫,盖其状物也。常至夜,江畔出其身,半跳于空中而鸣,其形朐{月+忍}。
  
    绚曰:“五夜者,甲、乙、丙、丁、戊,更相送之,今惟言乙夜与子夜何也?”公曰:“未详。”
  
    大司徒杜公在维扬也,尝召宾幕闲语:“我致政之后,必买一小驷八九千者,饱食讫而跨之,着一粗襕衫,入市看盘铃傀儡足矣。”又曰:“郭令公位极之际,常虑祸及,此大臣之危事也。”司徒深旨,不在傀儡,盖自污耳。司徒公后致仕,果行前志。谏官上疏,言三公不合入市。公曰:“吾计中矣。”计者,即自污耳。
  
    刑部侍郎从伯伯刍自王府长史三年为新罗使,始得郎中,朱绂。因见宰相,自言此事。时宰不知是谁,曰:“大是急流。”
  
    相国李司徒勉,为开封知县尉捕贼时,有不良试公之宽猛,乃潜纳人贿,俾公知之。公召告吏卒曰:“有纳其贿者,我皆知之,任公等自陈首,不可过三日,过则舁榇相见。”其纳贿不良故逾限,而欣然自赍其榇至。公令取石灰棘刺置于榇中,令不良入,命取钉钉之,送汴河讫,乃请见廉使。使叹赏久之。后公为大粱节度使,人问公曰:“今有官人如此,公如何待之?”公曰:“即打腿。”
  
    上官昭容者,侍郎仪之孙也,仪子有罪,妇郑氏填宫,遗腹生昭容。其母将诞之夕,梦人与秤,曰:“持之秤量天下文士。”郑氏冀其男也。及生昭容,母视之,曰:“秤量天下,岂是汝耶?”口中呕哑,如应曰“是”。
  
    李丞相绛,先人为襄州督邮,方赴举求乡荐。时樊司徒泽为节度使,张常侍正甫为判官,主乡荐。张公知丞相有前途,启司徒曰:“举人中悉不如李某秀才,请只送一人,请众人之资以奉之。”欣然允诺。又荐丞相弟为同舍郎。不十年而李公登庸,感司空之恩,以司空之子宗易为朝官。人问宗易之文于丞相,丞相戏而答曰:“盖代。”时人因以“盖代”为口实,相见论文,必曰:“莫是李三盖代否?”丞相之为户部侍郎也,常侍为本司郎中,因会,把酒请侍郎唱歌。李终不唱而哂之,满席大噱。
  
    菜之菠棱者,本西国中,有僧自彼将其子来,如苜蓿、蒲陶,因张骞而至也。绚曰:“岂非颇棱国将来,而语讹为菠棱耶。”
  
    杜丞相鸿渐,世号知人。见马燧、李抱真、卢新州杞、陆丞相贽、张丞相弘靖、李丞相藩,皆云并为将相,既而尽然。许、郭之徒又何以加也。又大司徒杜公,见张相弘靖,曰:“必为宰相。”贵人多知人也如此。
  
    范希朝将赴镇太原,辞省中郎官,既拜而言曰:“郎中有事,但处分希朝。希朝第一遍不应,亦且恕;至第三遍不应,即任郎中员外下手插打得。”插打为造箭者插羽打干,言攒箭射我也。
  
    公曰:“诸葛所止,令兵士独种蔓菁者何?”绚曰:“莫不是取其才出甲者可生啖,一也;叶舒可煮食,二也;久居则随以滋长,三也;弃去不惜,四也;回则易寻而采之,五也;冬有根可斸食,六也;比诸蔬属,其利不亦博乎?”曰:“信矣。”三蜀之人今呼蔓菁为诸葛菜,江陵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