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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
《五杂俎》(明)谢肇淛
●序
五杂俎诗三言,盖诗之一体耳,而水部谢在杭著书取名之。何以称五?其说分五部:曰天、曰地、曰人、曰物、曰事,则说之类也。何以称杂?《易》有杂卦,物相杂故曰文。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说之旨也。天数五,地数五,河图、洛书,五为中数宇宙至大,阴阳相摩,品物流形,变化无方,要不出五者。五行杂而成时,五色杂而成章,五声杂而成乐,五味杂而成食。《礼》曰:“人者,天地之心,五行之端,食味别声被包而生。”具斯五者。故杂而系之五也。《尔雅》组似组产东海,织者效之,间次五采。或绾玺印,或为冕缨,或象执辔,或咏千旄,或垂连网,或偕玄入贡,或玄朱纯綦,缊辨等威,或丈二抚镇方外,经纬错综,物色鲜明,达于上下,以为荣饰。在杭产东海多文为富,故杂而系之组也。昔刘向《七略》,叙诸子凡十家,班固《艺文志》因之。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小说、农之外有杂家。云其书盖出于议官,兼阴阳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小说家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两家不同如此,班言可观者九家。意在黜小说。后代小说极盛,其中无所不有,则小说与杂相似。在杭此编,总九流而出之,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即目之杂家可矣。龙门六家,儒次阴阳,殊失本末,兰台首儒,议者犹以并列艺文为非。语曰:通天地人曰儒。在杭此编,兼三才而用之,即目之儒家可矣。余尝见书有名五色线者,小言詹詹耳,世且传诵。孰与在杭广大悉备发人蒙覆,益人意智哉。友人潘方凯见而好之,不敢秘诸帐中,亟授剞劂,与天下共宝焉。
大泌山人李维桢本宁父
●卷一 天部一
老子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知天地未生时,此物寄在什么处?噫!盖难言之矣。天,气也;地,质也。以质视气,则质为粗;以气视太极,则气又为粗。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然鸡子虽混沌,其中一团生意,包藏其中,故虽历岁时而字之。便能变化成形。使天地混沌时无这个道理包管其中,譬如浊泥臭水,万年不改,又安能变化许多物事出来?故老氏谓之“玄牝”,夫子谓之“太极”,虽谓之有,其实无也。周子谓“太极本无极”,似于画蛇添足矣。
天地未生之初,本无也。无之中能生有,而无不可以训,故曰易有太极,盖已包管于无之先矣。即不言无极可也;若要言之,则无极之前又须有物,始得几于白马之辩矣。
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然日月五星,可以躔度。周步推测,则天之为天,断有形体。既有形体,必有穷极。释氏以为有三十三天,幻说也。假使信然,三十三天之外,又复何物?语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噫!非不论也,所谓极其至,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
朱晦翁曰:“天者,理而已矣。”夫理者,天之主宰也,而谓理即天,终恐未是。理者虚位,天者定体。天有毁坏,理无生灭。如目之主视,耳之主听,世有无耳无目之人,视听之理。将何所属?况圣人举天以敌奥灶,此即苍苍之天,不专言理也。
天,积气尔,此亘古不易之论也。夫果积气,则当茫然无知,混然无能,而四时百物,孰司其柄?生死治乱,孰尸其权?如以为偶然,则孛蚀变故,谁非偶然者?而“天变不足畏”之说,诚是也。然而惠迪从逆,捷如影响,治乱得失,信于金石,雷击霜飞,人妖物眚,皆非偶然者也。故积气之说,虽足解杞人之忧,而误天下后世不浅也。
象纬、术数之学,圣人所不废也。舜以耕稼陶渔之夫,一旦践帝位,便作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则造化之理固尽在圣人橐龠中矣。后世如洛下闳、僧一行、王朴之辈,冥思精数,亦能范围天地,浑仪倚盖,旋转不差,黍管葭灰,晷刻靡爽,亦奇矣。至宋儒议论,动欲以理该之,噫,天下事理之所不能尽者多矣。况于天乎!
天之不足西北也,何以知之?日月行斗之南,而不行斗之北故也。汉明帝嘲张重曰:“日南郡人应北向看日。”然北方瀚海,有熟羊胛,而天明之国,出塞七千里,便可南视北斗矣,安知无北向看日之地乎?
天去地九万里,天体径三十五万七千里,此亦臆度之词耳。天之体,日月星辰所不能周也,而况于人乎!
七政之行,自消自息,何与人事?而圣人必以璇玑玉衡测之也,遂使后世私智之士,转相摹效互出己见,如周髀宣夜浑仪之属,议论纷拿,各有刺缪;及测之而不得,求之而不应,遂以为幽远难明之事,而“天变不足畏”之说,于此矣。然则舜非与?曰:舜之齐七政,所以协岁时,戒农事也,非后世无用之空谈也。
天地有大阳九,大百六;有小阳九,小百六。又云:“天厄于阳九,地亏于百六。大期九千九百年,小期三千三十年。故当阳九之会,天旱海啸而陆ㄡ;当百六之会,海水竭而陵自填。”按《汉书》曰:“四千五百岁为一元。一元之中有九厄:阳厄五,阴厄四。阳为旱,阴为水。”又云:“初入元百六会有厄,故曰百六之会。”二说互异。前说期似太远,荒唐无稽;后说四千五百岁之中九厄,则五百岁当一厄,而自古及今,未有三百年不乱者。至于水旱频仍,恐无十年无灾之国耳,又何阳九、百六之多也耶?《异闻录》所载,又有阴七阳七,阴五阳五,阴三阳三,皆谓之灾岁。大率经岁四千五百六十,而灾岁五十七,以数计,则每八十岁而值其一。此说又不知何所据也。按《汉书》又有“元二”之厄。或云即元元之误,未知是否。又《吹剑录》载,丙午、丁未年,中国遇之必有灾,然亦有不尽然者。即百六、阳九亦如是耳。
日,阳精也,而雷、电、虹、霓皆阳属也;月,阴精也,而雨、露、霜、雪皆阴属也。星宿风云,行乎阴阳之间者也。日月,恒有者也;雷、电、雨、露之属,不恒有者也。星宿体生于地,而精成于天,风云皆从地起而行天者也,故兼阴阳之气也。
日出而葵藿倾,月虚而鱼脑减,下之应上也;虎交而月晕,麟斗而日蚀,上之应下也;潮之逐月,桐之合闰,上下交为应也。
秦始皇登君山,遇大风雨,遂赭其山。隋炀帝泛舟遇风,怒曰:“此风可谓跋扈将军!”二君之与风雨为仇,不若鲁阳挥戈以止日,宋景发善言而荧惑退舍也。
《礼统》曰:“雨者辅时,生长均遍。”又曰:“雨者,辅也。”今闽人方音尚以雨为辅。
云根,石也,然张协诗曰:“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曹毗请雨文曰:“云根山积而中披,雨足垂零而复散。”则专指云言也。
《四时纂要》曰:“梅熟而雨曰梅雨。”《琐碎录》云:“闽人以立夏后逢庚日为入梅,芒种后逢壬为出梅。”按梅雨诗,人多用之,而闽人所谓入梅、出梅者,乃霉湿之霉,非梅也。
客星犯帝座,此史官文饰之词耳,未必实也。古今帝王求贤下士者多矣,未闻天象之遽应也。即汉文帝之于邓通,哀帝之于董贤,同卧起者数矣,未闻帝座之有犯也。而子陵贤者,一夕之寝,遽云犯帝座耶?武帝微行,宿主人婢,婢婿拔刀袭之,同宿书生见客星掩帝座,此贼也。而子陵同之乎?史官于是为失词矣。苻坚之母以送少子至灞上,而太史奏后妃星失明,羯胡腥膻乃上干天象若是耶?矫诬甚矣。至于海内分裂之时,史官各私其主,人君各帝其国,不知上天将何适从也。宋仁宗嘉中,有道人游卜京师,上闻召见,赐酒。次日,司天台奏寿星临帝座,恐亦妄耳。
客星有五:周伯、老子、王蓬絮、国星、温星。所临之国,周伯主丧,老子主饥,王蓬絮主兵,国星主疾,温星主暴骸。然则五者俱非吉星也,而史以子陵当之,不亦冤乎?
星宿,宿字俗音秀,然辰之所舍有止宿之义,则音夙亦可也。《阴符经》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则从夙音久矣。
天体东南下而西北高,日月之行,皆自南至中天而止,故南方暖而北方寒。然日月之大有限,方夏至时,虽距数万里,更无北向看日者,此又不可晓之理也。
日一岁而一周天,月二十九日有奇而一周天,非谓月行速于日也。周天度数,每日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有奇。凡月初生明时,行南陆如冬至时之日;及生魄时,行中天,如夏至时之日。故月行一月,抵日行一岁也。
中宫天极星,帝星也。三台三公星也。文昌六星在北斗魁前,天之六府,故世以文昌为魁星也。太微东西藩各四星,将相星也。东壁,文章星也。南极,寿星也。贯索,狱星也。昴,胡星也。箕,风星也。毕,雨星也。彗、孛、搀抢、荧惑、妖星也。太白,兵星也。考之历代天文,太白竟天,兵戈大起;彗星竟天,则有禅代之事。
正德初,彗星扫文昌。文昌者,馆阁之应也。未几,逆瑾出首,逐内阁刘健、谢迁,而后九卿台谏无不被祸。万历丁丑十月,异星见西南方,光芒亘天,时余十余岁,在长沙官邸,亦竟见之。无何,而张居正以夺情事杖,赵用贤、吴中行、艾穆、邹元标等,编管远方;逐王锡爵、张位等。朝中正人为之一空。变不虚生,自由然矣。
俗言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故以北斗为司命。而文昌者,斗魁戴匡六星之一也。俗以魁故,祠文星以祈科第,因其近斗也,故亦称文昌司命云,傅会甚矣。至以蜀梓ㄅ神为文昌化身者,又可笑也。
数起于一,而成于九。九,阳数也。故曰九天、九霄、九垠、九垓、九闳、九有、九野、九关、九气、九位、九域之类,非必实有九也,犹号物之数,谓之万耳。圣人则之,分地为九州,别人为九族,序官为九流、九卿、九府。天子门曰九重,亦取九垓之义也。
道书云:“九霄谓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琅霄、紫霄、太霄。”恐亦附会之词。如天门九重,又安能一一强为之名耶?
《蠡海录》云:“天之色苍苍然也,而人称曰丹霄绛霄,河汉曰绛河,盖观天以北极为标准,仰而见者,皆在北极之南,故借南之色以为喻。”此言亦恐未然。天无色,借日以为色,故称丹与绛者,从日言耳;不然,彼称青天、银汉者,又岂指北斗之北哉?
《酉阳杂组》载:“人不欲看天狱星,有流星入,当披发坐哭之,候星出,灾方弭。”金楼子言:“予以仰占辛苦,侵犯霜露,又恐流星入天牢,方知俗忌巳久。”今闽中新妇不戴星行,云:“恐犯天狗星,则损子嗣。”闺女间亦忌之。而见流星以为不吉,亦古之遗禁也。
灾祥之降也,谓天无意乎?吾未见圣世之多灾,乱世之多瑞也。谓天有意乎?亦有遇灾而反福,遇瑞而遘凶者。又有灾祥同,而事应然不同者,必求其故,则牵合傅会。不求其故,而尽委之偶然,将启昏君乱主,谓“天变不足畏”之端,则如何而可也?《春秋》著灾异而不著事应。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瑞不足言也。遇灾而惧,人理之常,何必问其应乎?自《汉书 五行志》以某事属某占,至今仍之,然史氏既事而言,言之何益?司天氏未事而言,言多不验。于是人主每遇灾变,恬然无复畏惧之心矣。今于历代五行。摘其尤异者录之。
汉惠帝二年,天裂东北,广十余丈,长二十余丈。文帝五年,齐雍城门外有狗生角。
成帝永始元年,河南樗树生支。如人头,眉、目、须皆具。又建始元年八月漏未尽三刻,有两月重见。
哀帝建平四年,山阳湖陵雨血,广三尺,长五尺,大者如钱,小者如麻子。
灵帝中平元年,东郡界生草,备鸠雀、龙蛇、鸟兽之形,毛羽、头目、足翅皆具。又树中有人面生须,伐之出血。
桓帝建和三年,北地雨肉,似羊肋,又大如手。
元和元年,司徒长史冯巡马生人。
晋怀帝永嘉元年,洛阳地陷,有二鹅飞出,苍者冲天,白者堕地。
公孙渊时,襄平北市生肉,长围各数尺,有头目口喙,无手足而动摇。
愍帝时,平阳雨肉,长三十步,广二十七步,旁有哭声,昼夜不绝,臭闻百里。数日,刘聪后产一蛇、一虎,各害人而走,寻之不得,顷之,见于陨肉之傍。俄而后死,诸妖俱不见。
太康九年,幽州有死牛头,能作人言。
永嘉中,吴郡万详婢生子,鸟头,两足,马蹄,一手,尾黄色,大如枕。又抱罕令严根妓,产一龙、一女、一鹅。
义熙七年,无锡人赵未,年八岁,一旦暴长八尺,髭须蔚然。
唐开元二年五月,晦天星尽摇,曙乃止。
元和二年十月,日旁有物如人,形跪,手捧盘,向日,盘中有物如人头。又四年闰三月,日旁又有一日。
乾符六年十一月朔,有两日并出而斗。
元和六年三月日晡,天阴寒,有流星,大如一斛器,坠兖、郓间,声震数百里。所坠之上有赤气,如巨蛇,长丈余,至夕乃灭,野雉皆ず。又十二年九月甲辰,有流星起中天,首如瓮,尾如二百斛船,长十余丈,声如群鸭飞,明若火炬,须臾,坠地有大声如坏屋者三。
咸通十四年,宋州猎者,得雉,五足,其三出背上。弘道初,梁州仓有大鼠,长二尺余,为猫所啮,数百鼠反啮猫,少选,聚万余鼠。州遣人捕大鼠,击杀之,余皆去。
大中十年三月,舒州吴塘堰有众禽成巢,阔七尺,高一尺。水禽山鸟无不驯狎。中有如人面、绿毛、绀爪觜者,其声曰甘人,谓之甘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