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经略

  
  李牧,赵北边良将也。尝居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饷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入盗,急入收堡,有敢捕虏者,斩。”如是数岁,不亡失。匈奴以牧为怯,即赵边兵以为吾将怯。赵王诮牧,牧如故。赵王怒,召之,遣他将代。岁馀,匈奴每来出战,数不利,失亡多。复强李牧,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命。”王许之。牧至,如故约。匈奴数载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牧知士之可用而匈奴之已骄也,佯谤匈奴入,而多为奇阵以待,大破之,十数岁不敢近赵边。此其谋在怒我而怠寇,而不挠于君命也。
  
  赵充国击羌,意欲降【上罒下干】、幵,而使先零自破。议者以为先零兵盛而负【上罒下干】、幵之助,不先破【上罒下干】、幵,则先零来可图也。物议纷然,充国坚不肯从。天子诏让之,充国奏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百战百胜,非策之善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乃上屯田十二利,天子从之,卒大破羌,振旅而还。此有谋而不挠于群议也。
  
  周德威事庄宗,帝勇而轻,尤锐于见敌。德威老将,务持重以挫人之锋,故其用兵,每伺敌之隙以取胜。及胡柳坡之战,庄宗竞不从其言,而德威败死。
  
  刘【寻阝】为梁招讨使,庄宗尝称其一步百计。及河上之役,末帝不听其言,促之使战,【寻阝】败而梁酖之。此皆有谋而其主不能用也。
  
  将勇
  
  《吴子》曰,“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言血气小勇也。大勇者,能柔能刚能弱能强。临之而不惊,加之而不惧;虽折而气不挫,虽小而不可欺。事机宜赴,有直往而不逗留;地所必争,无心摇而有死守。岂非神武之威,凌驾万夫,有以等摧锋陷阵者而上之也?脱若不然,见敌先惊,未阵思退。将而无勇,三军不锐,丧师覆众,职此之故。又不然而误认勇之说,第曰暗呜叱咤,所向披靡,戈挥千将,力敌万夫。此偏将之事,非大将任也。
  
  吴汉志强力健,每从光武征战,帝未安枕,常侧足而立。诸将见战阵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汉意气自若,激扬吏士。帝时遣人观大将军何为?还言方修战攻之异。叹曰;“吴公差强人意,隐然若一敌国矣。”
  
  梁韦敦攻后魏合淝,堰淝水以灌城。魏将杨灵嗣帅大军乘胜至权堰堤下,众惧众寡不敌,劝叙退。叡怒曰;“将军死绥,有前无却。”田命嫩扇麾幢立之堤下,示无动志,竟克合淝。久之,魏中山王元英攻徐州,众号百万,连营四十里,梁遣叡救之。叙自合淝经阴陵大泽,过涧谷,辄飞桥以济。人畏魏军多,劝叡缓行,叡不从,旬日而至,破魏降众百万。
  
  习勇之道:一曰忠义,二曰利害,三曰见定。凡将怯无勇者,必丧师而覆众、误人,国家何在!其众既覆,身亦难存,久而念之,不鼓自跃。见定者,深知彼我之势,朗烛事机之要,是以不惑人言,万夫必往。昆阳之战,光武身先诸将,众曰:“刘将军生平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可怪也。”帝当此存亡之会,非秀杀莽,则莽杀秀,起义以来,此为紧著。帝之明远筹之熟矣,岂容再怯乎?
  
  将勤
  
  《六韬》曰:“将不勤力,则三军失其势。”未有身膺明主之知,职任安危之责,而玩愒为务也。殚心毕虑,尚恐覆疏,投大遗艰,岂容儿戏!或一人之未察,或一事之偶失,或厌倦而旁诿他人,或惮改而姑待明日,肇端虽小,寸穴溃堤,渐至难图,悔之何及!此为将者所以惟日不足,弗遑宁处者也。营寨部队,躬为督视;军资器械,亲董其事;抚降驭下,情意恳恻;宾客游士,不妨折节,词讼听览,曲直欲明;簿书笺牍,校雠欲情:遴选众职,务得其人;赏罚群类,务服其心;外察敌人,欲详以审;内职军情,务密以精。千纲万目,无不瞻举。非有奇术,总由将勤。
  
  田单之守即墨,身操版锸,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而身忘其贵。当此之时,鲁仲连所以谓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也。韦权日接宾客,夜算兵书,三更起,张灯达旦。且抚循其众,常如不及。故士争归之。
  
  诸葛武侯乎执簿书,流汗终日,食少事烦,敌人相庆。聆主簿杨颥之谏,而终不改。
  
  夫田单当宗社覆亡之秋,值主忧巨辱之日,劳瘁捐躯,固将军事。武侯、韦叙,夙称多疾,羸弱若不胜衣,辛勤自难负荷,而惓然就之若赴、甘之若饴者,非真好劳苦而恶安逸也。治军应敌,众务纷纭,虑或一误,所失非小。故士雅运甓,习勤劬也。
  
  将让
  
  《易》曰“劳谦”,谓有功而能谦也。推有功而不居其功,故天下莫与争功;有能而不居其能,故天下莫与争能。盖功盖天下,不过了人臣职分,何必炫耀以施劳?况亟欲自鸣,反开谗者萋菲之门,岂保身之长策哉!故有归功于庙算,有委重于天威。有畅言群帅效力,而自视缺然:有方念土卒用命,而疮痍可悯:有引辜于平贼之晚,而俯首请诛,有负咎于糜费劳人,而功不赎罪。侧身修行抑损,似无所容;推功让能避誉,若将染己。遑言摧锋攘地之劳,发纵指示之妙,昂然作功臣之色,而冀分茅土之荣耶?
  
  靡笄之战,晋既胜齐而归,范文子后入。武子曰:“无为吾望尔也乎?”对曰:“师有功,国人喜以迎之,先入必属人耳目焉,是代帅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郤伯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范叔见,劳之如郤伯,对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栾伯见,公亦如之,对曰:“栾之诏也,士用命也,书何力之有焉?”
  
  信陵既夺晋鄙兵符以破秦救赵,赵王多公子之功,欲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平曰:“物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令夺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有自骄为功,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贵,若无所容。赵王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与公平饮,至暮,以公子退让,竟不忍言献五城。
  
  韦叡、曹景宗既全胜魏人,乃设钱三十万,官赌之,博有枭、卢、雉、特、塞五等。景宗掷得雉,叡掷得卢,叡胜矣。叙取一子反之,曰;“异事”,遂作塞。及报捷,群帅争先,叙功高群帅,独居后。世尤以此贤之。
  
  晋三帅有功不居,诚有君子之风。魏公子自责,若无所容,客固称奇,亦微公子能受善,能得士乎!大抵人非圣人,即勋劳赫奕,谁曰无疵?缅怀疵累,爽然自失,则矜骄念头,不觉顿消。是亦致让之术。韦叙以胜为负,人先我后,特加委蛇,令好逞之人对之面惭,尤自高人一等。
  
  将信
  
  将者,三军之所仰也。一语之出,万人倾听。倘有言不践,云赏不赏,云罚不罚,期约有如儿戏,许可一语无所凭,则禁令徒严,科条徒密,人必将心非而巷议,曰“此空谈耳”。其陈师而谕之也,赏格虽立,人不以为劝;刑章虽示,人不以为畏。令之而不行,禁之而不止。统驭虽多,总皆乌合,不可得而用。以其信不足以结人也。其视三军,遵守将令,如奉神明,若《尉缭》所称“如羊角,如水弩,人人无不腾陵张胆致死于敌者”,大不侔矣,第信贵豫也。善乎文中子之言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是以秦人徒木立信,豫之说也。
  
  晋文公伐原,与军中期攻十日。攻原十日,而原不下,罢兵而去。士有从原出者,曰:“三日即下矣。”群臣谏曰:“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卒期十日,不去,是忘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
  
  诸葛武侯数四伐魏,悯士卒劳苦,分为两班,轮流更代。方攻陇西,长史杨仪曰:“代者将至前路,公文已出,川口内四万人应归休息。”武侯令其归。蜀兵将起程,魏兵突至,杨仪请留之。诸葛武侯曰:“吾用兵命将,以信为主,便有大难,决不留也。”军中闻此言,皆不愿归。武侯谕之曰:“汝等应归之人,父母妻子皆倚门而望,何可留此,以误归期?”诸军曰:“丞相如此施恩,我辈愿杀魏兵以报。”数遣不从,乃命出城而阵。蜀兵多磨励以待,魏兵远来初至,攻之,大获全胜。
  
  此外,如赏罚之信,无将不然,不可枚举。盖千乘万众,司命一人。心志难调,耳目难一,上非好信,何以必人之从,何以必事之济?即夙号有孚,而一言爽约,且令信从之众转念生疑,况泛泛无足凭者乎?故信为至重也。
  
  将廉
  
  偾事之将,恒由于贪。贪则刻剥军中,觊觎望外,是以军怒而怨之,敌诡而尝之,失机堕术,士卒离心,即有平生宏远之谋,竟为阿堵中物所昏,而半筹不展矣。将能心澄如水,则德盛而威自张,万众仰之惟谨,敌人闻风而畏服。大率贪墨之病,由于干进。将惟干进,故事钱神。债帅之名,古人所笑。曾不思爵禄富贵,惟有功者得之?倘碌碌无功,即重赂何益!矧贪婪坏法,国典昭彰,能享福泽乎?国有常刑,何若清心寡欲,励志功名?
  
  后汉张奂,威镇羌夷。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畏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货财,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德盛行。
  
  国朝广西都督同知山云,冰清玉洁,如终如一。帅府有者隶邓年者,性鲠直敢言。云佯呼而问之曰:“世谓为将者不忘贪,广西素饶珍货,我亦可贪否?”年曰:“公初到时,如一件新洁白袍,一沾点墨,不可湔也。”公曰:“人言土夷馈送之物,苟不纳,彼必疑且怒,奈何?”年曰:“居官黩货,国宪甚严,公不畏朝廷,反畏蛮子耶?”云举手礼年,曰:“教我,教我!”云固武臣中之矫矫者,而年亦可尚矣。
  
  都督同知王信历镇大邦,不营私产。平居默坐,展玩经史,宽袍缓带,粝饭疏羹。故人婚丧,倾囊赈恤,无所顾吝。出镇三十年,笥无华衣,厩无肥马,铃阁之中寂无人声,金玉奇玩一无所好。常曰:“俭足以久,死之后不以奢侈累子孙者,我所遗也。总兵权者,多为于孙乞官,信绝不为。”尝总理漕运,曰:“荷国厚恩,未能报称.此行江水洗涤肺肠,少尽区区耳!”故刘大夏云:“予在本兵日,每用一将官,思得如王君实若人,那讨得来!”
  
  是数将者,诚廉士。凡人为将,众之死生,国之存亡,实系斯人。任大贵重,非大器必不能堪。倘怀染指之情,即是无心策励,虽智勇有足录,终庸夫也。故尝谓观人品格,先察贪廉。
  
  约己
  
  夫兵之兴也,国家扫境内以专属之将。主上宵旰,征人露处,而将顾可安乐肆志,矜修富贵容乎?三军之士必将偶语曰:“吾曹千里从军,栉风沐雨。若怡怡然锦衣玉食,曾不以我为念,我何以为之死也!”如是,则将之陷心逸志,不几为忘身误国之阶乎?是以有投醪而味河水;有仗锸而亲土功;有暑不张盖,劳不坐乘,饥不求食,寒不服裘,卧不设席,舍不平陇,朴樕盖之,以蔽霜露;躬身糗粮,过险必步。与士卒同甘苦,同劳瘁,同饥馁,而心忘其贵也。故军中感激,士卒用命,争为先登陷阵,身死而有所不悔矣。
  
  吴王夫差不恤其下,方黄池之会,其大夫有与鲁之大夫公孙有山氏相好者,乃为之乞粮曰:“佩玉蕊兮,予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予与褐之父睨之。”砚吴大夫之言,吴王厚自奉而不爱人,安得不为越所灭乎?
  
  永和中,西羌大寇三辅,围安定。汉遗征西将军马贤将诸郡兵击之,不能克。皇甫规虽在布衣,见贤不恤军士,审其必败。乃上疏,以为;“吴起为将,暑不张盖,劳不坐乘。今贤野次垂幕,珍肴杂遝,儿于侍妾,事与古反。其将士不堪命,必有高克溃叛之变。”不听。贤果败殁。
  
  戒骄
  
  尝观将当屡胜之后,辄有骄心,其甚者,或一胜而骄,或小胜而骄,皆败道也。盖将之轻敌也,始于骄,则自高其功,自神其智,自矜其勇,不忧其寇,不恤其下,忠言逆耳,良士疏斥。战则轻进,守则弛备。敌窥其情,故卑其辞而隆其礼,佯为败以示怯,以玩弄于股掌焉。庸知敌之败者为偶失,而无伤于胜势。或一诎而力犹可再举;或为怒我怠师之谋,俟我将骄卒惰,方始乘焉。有一于此,必堕其阱。古人军胜弥警,良有以也。《老子》云;“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也!”以多虞胜不虞,以有备胜无备,深戒乎骄之说也。
  
  晋文公败楚于城濮,烧其军,火三日不灭。文公退而有忧色,侍者曰:“君大胜楚,今有忧色,何也?”文公曰:“吾闻以战胜而安者,其惟圣人乎!若以诈胜之,未尝不危也,吾是以忧。”观文公军胜而忧,矧曰骄乎?此能戒者也。
  
  项梁屡胜秦,有骄色。宋义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臣为君忧之!”粱弗听。二世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梁走死。此以骄而败者也。楚屈瑕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