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笔肤谈

投笔肤谈

提要
《投笔肤谈》成书于明末,是一部颇有影响的古代军事理论著作。
  粤稽古兵法有一百八十二家。汉张良、韩信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后至宋元丰年间,国子司业朱服奏校,其他尽屏去,止存七家之书。国初因之颁布。然七书之中,惟《孙子》纯粹,书仅十三篇,而用后之法悉备,故首列之。余目击时艰,不欲自限于博士业,遂励志武事,间尝亦仿《孙子》之遗旨,出一隙之管窥,谬成十三篇,题曰《投笔肤谈》。先《本谋》而终以《天经》。篇名虽与《孙子》相参,文义则别。盖宗大圣人窃比老彭之意也。四方高明,乞鉴其愚而教焉,弗晒效颦,幸也。是为引。西湖逸士谨识

本谋第一
[题解]本谋者,以谋为本也。《太公传》曰:“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后之言兵者,皆宗太公为本谋。”名篇之义,盖取诸此。若夫赵充国曰:“帝王之兵,贵谋而贱战。”岳武穆曰:“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则信乎!谋乃行师之本,非谋无以制胜于万全。故以为第一篇。通篇作二节看:首至“圣王〔之所〕不免也”,总是先叙兵兴有害;后半篇则尚谋以免害也。

  1。凡兵之兴,不得已也。国乱之是除,民暴之是去,非以残民而生乱也。

  [批评]首言“不得已”,垂训之意何深!

  [原注]兵因除乱去暴而兴,正见不得已处,此一篇大旨。

  2。自古明君贤将,谋之于未战之先者,岂专谋敌求胜哉?亦冀保民而康国耳!

  [批评]“康国保民”,果惟明君贤将为然。

  [原注]冀,期望也。保则不残,康则不乱。此推君将预谋之心。

  3。故知害之害者,知利之利。知危之危者,知安之安。知亡之亡者,知存之存。得胜者,不先料敌而料己。料敌者疏,料己者密。料敌者知敌之势,料己者知己之情。

  [批评]论谋者有矣,多主于谋敌;此先料己,为谋真是务本之道。

  [原注]利害安危存亡,其机相为倚伏。能知而料于彼己之间,斯为善谋,然犹须先料己也。势,以显于外者言;情,以隐于中者言。

  4。是以民劳而兴兵者疲,民贫而兴兵者匮,民玩而兴兵者散,内有谗臣,而兴兵者殆,天灾流行而兴兵者乱,有内难而兴兵者疑,上下离心而兴兵者亡。

  [批评]“七者”俱在己之事。

  [原注]言民而劳苦、贫乏、玩者,必至疲匮与散走。国有谗佞、天灾、内难、离心者,必致危殆、播乱、疑贰以底于亡。故当先料之于己,急图自治也。民劳而疲,如韩信不可攻燕。民贫而匮,如汉武海内虚耗。民玩而散,如懿公士不授甲。内有谗臣,如夫差偏信伯嚭。天灾流行,如魏相直谏宣帝。国有内难,如桓公五子争立。上下离心,如夏桀民欲偕亡。此其类也,学者悟之。

  5。军需不备,取败之道也。行伍不充,取败之道也。备军需、充行伍而灾及吾民,以败致败之道也。

  [批评]“三者”亦己之事。

  [原注]言不惟有上“七事”,兵与食用不足,虽足而灾及于民,皆必取败,亦当知警。以败致败者,谓以自己先有败道,致人之败我也。

  6。故国不富不可以兴兵,民不和不可以合战。兴兵而不计成败之,危急际也。合战而不审存亡之机,大难时也。

  [批评]以“富、和”二字总括上“七事”、“三事”,极妙!

  [原注]此承上言,必国富而民和,斯可兴兵以合战。非危急大难,断不可轻躁寡谋,而昧于成败存亡之机也。

  7。兵之所以妨民者五,司国计者,不可不知焉。三时弛务,妨民之农;隶籍充伍,妨民之业;军需辎重,妨民之财;擐甲冠胄,妨民之力;鼓行搏斗,妨民之生。此五者,圣王之所不免也。

  [批评]举“五害”为圣王不免,何等恳切!

  [原注]妨,害也。此举兵兴之害有五。三时,春耕夏耘秋收也。弛,废而不张也。军需,军中待用之物。辎重,载器粮衣装之车也。擐,披之于身也。冠,戴之于首也。胄,盔也。鼓行,闻鼓则进也。搏,击也。夫妨农则食不足,妨业则家益虚,妨财则用日竭,妨力则令难行,妨生则死伤者众。故圣王虽有爱人之心,兴〔兵〕则必致此五害。此所以不得已而后兴,深切凶危之戒也。

  8。故将之为国谋者,曰:士出何籍,马出何牧,粮出何税,财出何赋,器用出于何供,推挽出于何力。是以不难于战胜,而难于不为斯民病;不难于杀敌,而难于不贻患于国。兵以销兵,然后兴兵;战以止战,然后合战。斯于遏敌之锋,而非期于敌之尽也。

  [原注]此承上兵兴之害有五,虽圣王不免。故将奉君命专征,不得不以所费用者,详细为国谋之。战胜杀敌,谓之不难者,非果不难,凡有智力者,皆可能也。然多至于病民而贻患。故必虽胜而国与民无损者,方为难。“兵以销兵”四句,是动必成功,不轻举也。“期于遏敌”二句,是敌服则止,不穷默也。自此至末,俱是用谋为本。

  9。夫将有必胜之术,而无必不战之术。有不败之道,而无必败敌之道。攻围战守御五者,因敌以制变,斯胜矣。故拔敌之城而非攻也,致敌之降而非围也,寝于庙堂之上而非战也,散于原野之间而非守御也。如不得已而必至于用兵,则不多旅,不久师,不暴卒,不角力,惟谋以为之本。则吾民之病,其少瘳乎。

  [批评]“五者”,兵事之常。谋能因敌制变而胜,亦神矣哉!

  [原注]必胜,胜敌也。术,法之巧也。不败,己不败也。道,即理也。此在己者,故曰有。时遇暴乱,安得不战?敌备已周,安能败之?此在人者,故曰无。是以兵虽有攻围战守御之五事,惟能因敌以制变,胜自不资于此,乃圣王之本心也。若至于不得已而用兵,犹不专恃夫兵,以谋为之本。此所以救民于水火,而不流于前之五害也。“不多旅”四句,如文王伐崇,退修文教,因垒而降;武王伐纣,虎贲三千,一战而定之类。病,犹害也。瘳,愈也。

  10。夫兵,莫大于握其枢。兵之枢,名义而已。我执其名而加敌以恶名,我仗其义而加敌以不义,则三军之出,烈烈炎炎,上洞于天,下彻于泉,中横乎四表,旌之所麾,士气奋而敌威摧矣。

  [批评]谋先名与义,何患无成?真是高识。

  [原注]此又承上结言。将之谋国,非止料己与不尚威武,尤在出之有名,仗义而举。如汉高祖为义帝发丧,李密檄炀帝过恶之类。天下人心安有不响应,三军之士安有不奋励者乎!此更谋之大者。枢,乃户枢转移之柄也。烈烈炎炎,火盛不可止遏之貌。洞,清空无碍。彻,通透也。横,无远不届也。四表,四方也。此指兵势之赫于六合言。摧,毁折也。言敌受恶名不义,自莫当吾之兵而丧败也。




家计第二
[题解]家计者,保自家之计也,犹云家业。朱子曰:“用兵先须立定家计。”名篇之义取此。夫上篇谋先料己,则凡己之情实,辨之甚明,急当完备家计,使不可败,然后图敌之胜也。故次于《本谋》为第二篇。

  11。用兵之道,难保其必胜,而可保其必不败。不立于不败之地,而欲求以胜人者,此徼幸之道也,而非得之多也。

  [批评]首言当多,不可徼幸,何等斟酌!

  [原注]敌若有备,未必能胜,故为难保。我若有备,自不至于败,故为可保。与上篇“有不败之道,而无必败敌之道”意同。凡欲胜人,必先以敌不可胜我之事为之于己,而后乘隙以攻之,此之谓多胜。反此者,虽欲自免于败,且不可得,而兄能图非望或然之胜乎!徼,求也;幸,谓所不当得而得者。

  12。夫兵有营阵,有战守,有攻御,有彼己。善用兵者,审虚实之势,校轻重之权,量缓急之宜,度先后之节。不虚营而实阵,不重战而轻守,不缓御而急攻,不先彼而后己。

  [批评]能此者,真为善用兵。

  [原注]营阵、战守、攻御、彼己,乃兵家之必有而当计者,故举之。审,详察也。校,两相比也。量,忖量也。度,推度也。营阵之势,各有攸当。营实则敌难冲突,阵虚则人易展施,此己不败而人可胜也,所以当审之。若虚营而实阵,则立于败地矣,故不可。下三句讲法同。轻战,则不妄动;重守,则无疏虞。急御,则人难乘;缓攻,则敌自服。后彼,则不躁于谋人;先己,则能首于自料。此皆己不败而人可胜也。若重战而轻守,缓御而急攻,先彼而后己,则必败矣。故善兵者,计于心而戒之如此。

  13。故行虑其邀,居虞其薄,进思其退,外顾其中。我攻敌左,防敌袭右。我攻敌右,防敌袭左,而前后之变可知也。

  [批评]意味深长,当熟玩之。

  [原注]此正是立家计处。行,在途也。邀,伏兵阻截也。居,屯止也。薄,大众逼垒也。进,前趋也。退,旋师也。外,军前也。中,国内也。攻,击也。袭,掩取也,即齐师袭莒之袭。变,推迁也。行不虑邀,则有庞涓马陵之刭;故当忧虑,如充国常远斥堠而行必为战备。居不虞薄,则有秦师压晋之危;故当虞度,如德威力谏晋王而移军南。进不思退,则有任福好水之陷;故当深思,如孔明不听魏延而兵由子午。外不顾中,则有夫差姑苏之栖;故当返顾,如光武姑置陇蜀而车驾还洛阳。至于敌之左右前后,我虽欲攻之,而犹防其袭,则无时无处不备矣。〔此〕非善立家计者欤?

  14。深入敌疆,以客为主,相持旷日,防敌出奇。是以敌虽寡,我亦举众以待之。敌虽弱,我亦坚阵以迎之。其未战也若见敌,已会也若不胜,既胜也若初会。故杀敌者,常整其兵;追奔者,不过其舍。由是观之,不惟败防敌,胜亦防敌也。

  [批评]凡此等法,千载不磨,从之而或败者,未之有也。

  [原注]此又以深入敌境言之。我虽客也,久则变主。若不戒谨,恐蹈敌人掩袭之奇。故不但敌众与强当防之,虽或寡弱,未必非冒顿之匿其精众而示羸少也,其防之尤宜加意。未战若见敌,则备之极其周。已会若不胜,则虑之极其至。既胜若初会,则将不骄而卒不惰,故能益整其兵于杀敌之后,纵追而亦不入其伏。此乃不因胜以弛防者也。所以师出万全,而无一失。朱然终日钦钦,有如对敌似之。

  15。是以我未可战,则谨守弗失,待敌之敝而胜之。故宁不胜,毋或陷众;宁久持,毋惑欺敌。陷众欺敌,未有不败者也。

  [批评]二“宁”字,最当玩索。

  [原注]此又言不惟防敌,而亦不轻战。我未可战者,时势未利也。待敌之敝者,俟其有隙也。如越王苦心教训,伺吴之轻锐尽死于齐晋,争长黄池,国内空虚,方潜师往伐之类。宁不胜、宁久持者,非真甘于旷日无功也,恐躁动求胜,胜未必得,而自贻欺敌陷众之败。故宁少忍一时,而不贪目前之胜也。吴王骄肆而轻邻国,卒为越所陷灭,未知此义耳。有国者,戒之戒之!

  16。凡敌诱吾以利者,我思其灾。激吾以怒者,我思其变。此以有虞待不虞,不徒从人而忘自备也。

  [批评]足为贪利忿速者戒!

  [原注]利,便宜也,非专指货利言。灾,害也。变,机诈也。诱利思灾,如先主立营于平地,陆逊揣知其必有巧;激怒思变,如孔明辱魏以巾帼,司马懿受之而不动;言敌虽诱之、激之,吾惟自备而不从,则非不虞者矣,乌至于败?彼赵军空壁逐信于背水,子玉忿不思难而遽战,其丧亡也允宜。此又足上慎防而不轻出意。

  17。敌若有衅,机不可失,则警吾之备而乘之。兵备未警,不先从敌,此得之多者也。

  [批评]“警备”,正是胜敌之本。

  [原注]此言敌虽有可乘之隙,而犹必警吾之备,则能立于不败之地矣。视夫不顾家计,而徼幸于胜人者,奚啻天渊哉!故曰“得之多”,正应首节之意。吁,有隙尚警,无隙之警,益可知矣!

  18。夫兵不贵分,分则力寡;兵不贵远,远则势疏。是不惟寡弱在我,而强众在敌也,虽我强我众,亦防敌之乘我也。苟能审势而行,因机而变,则敌亦焉能乘我哉?

  [批评]上言敌虽寡弱,当防;此言己虽强众,亦当防。有交互覆出意。审势因机,兵之术尽矣!

  [原注]此言分屯、隔远,未免力寡而势疏。恐仓卒应援不及,故非所贵。务家计者,亟宜知之。然言寡弱,而又推出强众亦当防敌者,盖因世将虑己寡弱、敌强众则防,恃己强众者,多忽防而为敌乘故也。若不泥于强众,惟审时势而后行,因事机而变化,则我家之计立矣。敌纵善谋,何由而乘之?吴汉与刘尚分屯,而能潜行就尚,是能审势因机者。

  19。且天下之乘,不在敌,则在我;不在我,则在敌。故己可以乘人,而人亦可以乘己者,不可以不防。人或有以谋己,而己亦可以谋人者,不可以不知。此兵之至计,不可不察也。

  [批评]知彼知己,无馀蕴矣。

  [原注]此是总结用兵有彼己之分。大约乘人者胜,受其乘者败。故当因己之欲乘,而推之于敌;因敌之所谋,而反之于己。则敌无可隐之情,己有全备之计。所以首节曰:“可保其必不败也。”此亦应前“我攻敌左”五句意。乘,如乘马之乘,乃因隙袭之也。昔智伯挟韩、魏攻赵,决水以灌晋阳,而卒于韩、魏生变,反灌己军,是欲乘人,而不能防人之乘己也。襄子因智伯约韩、魏而决水攻己,遂阴通韩、魏以灌智伯,是能因人之谋,而即以谋人也。能否之间,存亡顿异。故为兵之至计,有国所宜深察而慎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