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矶立谈

叟曰:夫爱憎之实,既贸于区中,则毁誉之形,必迁于外次。譬之龟焉,灼其中者,文见于兆矣。古语云:“爱其人者,爱其屋上鸟;憎其人者,憎其储胥。” 夫鸟之所集,其屋必润,储胥者,主人储意以待客之地,其敬我者,更将致憎,故君子之所以自立,不可不戒。
唐祚中兴,大臣议广土宇,往往皆以为当自潭、越始,烈祖不以为是。一旦,召宋齐邱、冯延己等人俱入,元宗侍侧。上曰:“天下之势,抵昂如权衡,要当以河山为腹背,腹背奠,然后手足有所运。朕藉扬徐遗业,抚有东夏,地势未便,犹如绘事窘于边幅,虽有手笔,无所纵放。毛遂云:“锥未得处囊中故也,如得处囊中,则必颖脱而出矣。我之所志,大有以似此。每思高祖、太宗之基绪,若坠冰谷,痿人不忘起,盲人不忘视,以方我心,未足以训其勤。然所以不能躬执干戈为士卒先者,非有所顾吝也,未得处囊中故也。”冯延己越次而对曰:“河山居中,以制四极,诚如圣旨。然臣愚以谓羽毛不备,不可以远举;旌麾黯暗,不可以号召;舆赋不充,不可以兴事。陛下抚封境之内,共己静默,所以自守者足矣,如将有所志,必从跬步始。今王潮余孽,负固闽徼,井蛙跳梁,人不堪命;钱塘君臣,孱驽不能自立,而又刮地重敛,下户毙踣;荆楚之君,国小而夸,以法论之,皆将肇乱。故其壤接地连,风马相及,臣愚以为兴王之功,当先事于三国。”上曰:“不然。土德中否,日失其序,倘天人之望,或未之改,朕尚庶几,从一二股肱之后,如得一拜陵寝,死必目暝。然尝观刘德舆乘累捷之威,群胡敛衽之际,不得据有中原,乃留弱子,而狼狈东归,朕甚陋之。及闻李密劝元感鼓行入关,意壮其言,至密自王,亦不能决意以西也。近徐敬业起江淮之众,锋锐不可当,不能因人之心,直趋河雒,而返游兵南渡,自营割据,识者知其不能成事矣。此皆已事之验也,朕每伤之。钱氏父子,动以奉事中国为辞,卒然犯之,其名不祥。闽土险瘠,若连之以兵,必半岁乃能下,恐所得不能当所失也。况其俗怙强喜乱,既平之后,弥烦经防。唯诸马在湖湘间,恣为不法,兵若南指,易如拾芥。孟子谓齐人取燕,恐动四邻之兵,徒得尺寸地,而享天下之恶名,我不愿也。孰若悉舆税之入君臣,共为节俭,惟是不腆之圭币,以奉四邻之叹,结之以盟诅,要之以神明,四封之外,俾人自为守。是我之存三国,乃外以为蔽障者也。疆场之虞,不警于外廷,则宽刑平政,得以施之于统内,男不失秉耒,女无废机织,如此数年,国必殷足,兵旅训练,积日而不试,则其气必倍。有如天启其意,而中原忽有变故,朕将投袂而起,为天下倡。倘得遂北平潜窃,宁旧都,然后拱揖以招诸国意,虽折简可致也,亦何以兵为哉!”于是孙忌及宋齐邱同辞以对曰:“圣志远大,诚非愚臣等所及也。”上尝服金石药,疽剧将崩,呼元宗登御榻,啮其指,至血出,戒之曰:“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保大中,查文徽、冯延鲁、陈觉等争为讨闽之役,冯延己因侍宴,为言曰:“先帝龊龊无大略,每曰戢兵,自喜边垒,偶杀一二百人,则必赍咨动色,竟日不怡。此殆田舍翁所为,不足以集大事也。今陛下暴师数万,流血于野,而俳优燕乐,不辍于前,真天下英雄主也。”元宗颇领其语。其后闽土判涣,竟成迁延之兵,湖湘既定而复变,地不加辟,财乏而不振。会耶律南入,中国大乱,边地连表请归命,而南唐君臣束手,无能延纳者。韩熙载上疏,请乘衅北略,而兵力顿匮,茫洋不可为计,刮疡裹创,曾未得稍完。而周祖受命,世宗南征,全淮之地,再战而失,元宗始自叹恨,厌厌以至于弃代。时有隐君子作为《割江赋》,以讥讽其事。又有隐士诗云:“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将迁幸南都,而伶人李家明亦献诗云:“龙舟悠漾锦帆风,雅称宸游望远空。偏恨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入寿杯中。”故知倾国之渐,良由废烈祖之圣训而致然也(按所云隐士,即叟父虚白也)。
叟曰:国之将亡,反本塞源,元宗自在藩邸,仁孝播闻,及怵于贼臣之谀言,至诋诬先烈以自圣,啮指顾命,忽如风之过耳,天不祚唐,可为伤心。吁,忄佥人小夫,不足以共谋国也如此,叟每念于中,则不觉为之堕睫。
烈祖使冯延己为齐王宾佐,孙晟面数延己曰:“君常轻我,我知之矣。文章不如君也,技艺不知君也,谈谐不如君也,然上置君于亲贤门,下期以道义相辅,不可以误国朝大计也。”延己失色,不对而起。
叟曰:昔贾谊为汉建治安之策,其言反覆,每以太子为根本,及太宗皇帝朝刘洎,亦推明其说,盖传付之重,当慎厥初。伏观元宗天资粹美,闻见卓远,傥使重厚识体之臣,左右前后助成圣德,则必能拱手垂衣,克承负荷。叟闻长老说,冯延己之为人,亦有可喜处,其学问渊博,文章颖发,辨说纵横,如倾悬河,暴而听之,不觉膝席之屡前,使人忘寝与食,但所养不厚,急于功名,持颐竖颊,先意希旨,有如脂腻。其入人肌理也,习久而不自觉,卒使烈祖之业,委靡而不立。夫然后知孙丞相可谓有先知之明,世之议者,乃指以为由忮心而发,岂其然耶!
陈觉不俟诏旨,进讨福州,冯延鲁贪功,亟谋掎角。及戎律大挠,舆尸不归,元宗大怒,命锁二臣至国都,夺官流之支郡。秘书丞韩熙载上疏,请诛斩以谢国人,其略云:“擅兴者无罪,则疆场生事之臣,恬不知畏;丧师者获存,则行阵效死之士,何视而劝?”元宗不能用其语。
叟初闻江南老人言,熙载素恶于二冯,又与陈觉故不相知,是以因其隙而危攻之,其言不无过也。及见后主归命,家国湮覆,求其倾圯之渐,乃兆于讨闽之役,然则虽断二子之首,盖不足以赎责。自樊若冰裒取阴事,输之于天朝,国人恨之,入于骨髓,至发其先垄,投骨于江流。由是以考之,韩之至言,当自为体国而发,彼轻以小人之心,而揣量君子,殊愧前闻之陋。
元宗神彩精粹,词旨清畅,临朝之际,曲尽姿制。湖南尝遣廖法正将聘,既还,语人曰:“汝未识东朝官家,其为人粹若琢玉,南岳真君恐未如也。”是以荆渚孙光宪叙《续通历》云:“圣表闻于四邻。”盖谓此也。又其天性雅好古道,被服朴素,宛同儒者,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士子传以为玩,服其新丽。是时承烈祖勤俭之后,国家富给,群臣操觚管小技,侍从左右,承间纳科说,多自谓国势崇盛,如举太山以压朽壤,荡定之期,指日可俟。会闽、荆兄弟争国,有衅可乘,上亦昧于几先,营惑利口,于是连兵十许年,国削民乏,渺然视太平之象,更若捕风系影。初,惠昭太子少有远见,力谏上不知息兵养民,不蒙听纳,忽忽自失,以至暴亡。至是上痛自惩艾,复思太子语,往往涕下交颐。自议南迁豫章,百不如意,邑邑无聊,以至捐弃服御。
叟尝读《汉书》,见班固赞元帝优柔,大率颇似元宗,古今异世,而乃适同尊号,西都坐是不振,而南国亦复阴阴如日就暮,因感扬雄论鲁不用真儒之说,又传称是仪也,非礼也,唯礼为能定国。吁,非真儒不足以救国之危削,非明礼不足以权国之安荣,元宗君臣,殆有遗恨于此。
西平王周本经事诸杨,最为纯臣,虽不知书,而爱重儒士,宾礼寮属,不挠其权,故所至称治。后唐庄宗初入洛,吴遣卢苹致贺,帝历数南朝大臣,尤多本以为忠勇。叟尝记危全讽以十万众据象牙潭,楚人为围高安,以为之声援。朝廷旰食,严可求荐本可以为将,本坚辞不肯起,徐自建白曰:“往年长洲之战,非不敌也,特以上将权轻,下皆专命,互相观望,以至军不克振。今必见委,倘不设偏裨,老臣愿出死力,以报厚恩。”朝廷许之。本乃具选兵七千人,计日赍粮,晨夕兼驰,朝贵或有追送者,不肯少留,且曰:“兵事神速,停营信宿,众寡情见,则不可用也,吾欲及其锐而使之。”是时高安危急,人皆谓当先策援。本曰:“不然,楚人非有战心也,姑欲牵缀我师,使全讽得毕力尔。我必先擒此贼,彼自当解。”遂直捣象牙潭,突其垒,疾攻之。全讽少其众,且笑本率易,殊不顾答。本先遣劲卒穿出其后,乘高疾呼,抚人大崩,矢石未及接,争赴水以死。本建大将旗鼓,徐趋而薄之,全讽据胡床瞪视,不及指挥而就擒。我军大欢,楚人果宵遁矣。
叟尝壮西平此举,以为近世未有成功之速如此比者。尝见中朝常丞相衮有言曰:“自二汉以来,每有兵戎,必建专征之帅,卫青、霍去病专统五道,连率九郡之师,遂清漠北,窦宪发北军五校黎阳沿边十二郡骑,及羌胡匈奴兵,卒勒燕然。魏命夏侯都督二十六军,留镇于巢,终成帝业。晋命王浚、杜预等七军都督二十万众,卒平东吴。后周时,奚胡杂种叛于夏州,一城之难,贼众至少,犹命于谨置大行台,统五州军事以讨平之。隋五原部落杂叛,敌甚易取,亦使高频领行军元帅以出征。及国初,辅公反丹阳,命李靖为副元帅,统李绩等七总管以擒之,吐谷浑寇边,命任城王道宗等五军击降之。开元以后,天下无事,戎镇玩安,浸紊经制,然至德以来,尚有统帅也,唯邺城之役,九节度之师,逡巡而溃,以无统帅,无所制命故也。吁!纟墨牵俱长,则颠蹶可俟,骖服共驾,则轮舆必奔,孰谓西平不知书耶,盖与兵法可谓暗合者矣。
高审思守寿春,大为儆备,晨夕出号,刁斗相属,躬率士卒,缮完城堑,楼橹渠答,色色整饬。或诮以为选懦,大不可以示敌也。掾史闻而耻之,因间入白曰:“此城天险,号曰金汤。今以明将军之威,士卒莫不效命,亦安用晓昏孜孜,劳苦神算者耶?”审思笑而答曰:“君以老兵为怯耶?夫兵固多变,不可以不惧,过而防之,策之上者。君但治曹事,看老兵格虏如何尔。”一旦北兵奄至城下,先使水工夺城中水道,穿浚所从入,每碍于角勒不得进,又为棚车载兵,以临城上。城中飞竿起火,随方而焚之,立尽。又为地道潜攻,向城而隧之所出,适与金鼓相值。北兵相顾失色曰:“此真守边将军也。”解围而去。行未数里,而审思先为潜机,载劲卒行地中,绕出北兵之前,曳薪扬尘,岔埃涨天,鸣鼓疾呼而至。北兵腭眙,皆以为从天堕也。审思又发悬门,出众夹而攻之,北兵歼焉。由是终审思之世,寿春不受围。向日掾史,拜而言曰:“将军天也,愚不能及矣。”
叟曰:古之善将兵者,能勇能怯,能弱能强,高审思其有焉。
徐丞相反覆于杨、李之际,竟以恩泽自固,累临方镇,率以贪浊闻。其性本好神仙,颇修服饵之术,然乃以贱价市丹砂之下者,以充其用。
叟曰:彼甘心以营服食,盖至诚以爱其躯命者也,尚犹顾吝若是,求其莅官政,处国事,夫又何观。吁,充徐侯之操,真所谓膏肓之疾欤!
烈祖初造唐,劳心五十余年,须发为之早白,其所以侧席倾迟,天下之士,盖可谓无所不至者矣,然仅得宋齐邱、孙忌、李建勋等数人而已。就数人中,孙与宋不能善终,而钟山公又雅尚廉退,是以三世开国,而谱传所录,无大可纪者。当是时,天下瓜裂,中国衣冠多依齐台,以故江南称为文物最盛处,然其濯濯如此云尔。及宋子嵩用意一变,群忄佥人乘资以骋,二冯、查、陈遂有五鬼之目,望风尘而投款者,至不可以数计,彼正人端士,虽数路广取,劳谦迟久,而不可以多得,翕訾诡随之党,顺风一呼,而肩摩踵决,唯恐其不容。天意之不齐,乃至于是。
叟曰:昔汉武帝营甘泉宫,度为千门万户,以致神灵。是时南山中有所谓卷舌柏者,一名侧柏,一名珠子松,帝受其缡缡下垂,如建翠凤之旗,如仙女委,其色相照耀,有如夺人之目,因诏凡旁南山诸县如蓝田等处,率岁致三十本,列植于阶庑之间。考汉之诸帝,唯孝武长年以岁计,其所致不知其为数几何,其后孝元帝用诸儒之说,尽废诸秘祝之祠。自武至元,为日亦未几也,祠官长陵董可宗按行故宫,求识所谓珠子松者,漫不可复得,毁垣断堑,但有胡耳等蒙密充刃乎其中。彼所谓胡耳者,本西域植物,中国故无有也。自张骞通诸国,时有为羊马之献者,胡耳之实,偶缀于毛端,因得遗种五陵,人所谓鄙弃樵牧,以下为材者,霜冬就槁,常困焚如之祸。呜呼!近如南山,而过为万乘之所爱录,又率岁以致之,侧柏顾不能存之于数十年间,远如西域,特因羊马之残毳,而燔{艹仍}鄙贱之余,未有如胡耳者,而乃延曼弥满,至不可胜除。然则是果天意欤,是果非天意欤!千世之下,而士之多感激者,必将潸然于叟之斯言。
太祖讨李重进于扬州,南唐遣冯延己受命。太祖召对,谓延己曰:“凡举事不欲再籍,我遂欲朝服济江、汝主何以相待?”延已对曰:“重进奸雄闻于一时,尚且一战就擒,易如拉朽,蕞尔小国,诚不足仰烦神虑。但江南士庶,眷恋主恩,各有必死之志,若天威暴临,恐须少延晷刻。大朝傥肯捐弃数十万卒与之血战,何虑而不可。”太祖笑曰:“吾与汝主大义已定,前言聊以戏卿耳。”
叟尝谓延己此言,可以寒心,遭逢太祖,圣德宏达,笼络宇宙,方且置江南于度外,是以延己小夫,奉使失辞,曾不加质责,聊答之以一笑也。向若褊量如魏祖,有忮心似隋文,则延己之斯言,乃为致讨之因矣。曾忆春秋时,齐、鲁构兵,齐侯谓鲁之行人曰:“鲁人恐乎?”对曰:“不和则有之,恐则未也。”齐侯曰:“野无青草,室如悬磬,何恃而不恐?”对曰:“其小人痛其父兄之仇,不能茹度而愿致其死力,何有于恐?君子则更悼失言,以致君讨。”且曰:“先公僖、桓以来,世寻载盟,祖宗之言,明神实闻,无宁及君之世,而肯覆其成,唯此之恃,亦何有于恐。齐侯曰:“善。”解兵而加聘焉。是故小之所以事大,信不谕焉,将托传于说辞,忠信以守之,说辞以行之,犹恐不免焉。故曰:延己此言,可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