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事忠告


   宁人负我

  宁人负我,无我负人,此待己之道也。天下之善,不必己出,此待人之道也。能行斯二者,于道其庶几乎?

   处患难

  凡在官者,当知荣与辱相倚伏,得与失相胜负,成与败相循环。古今未有荣而无辱,得而无失,成而无败之理也。虽天地之运,阴阳之化,物理人事,莫不皆然。处之不以道,则纤毫之宠必摇,而一唾之辱必剉矣。故君子于外物重轻皆所不恤,顾其在我者何如尔。使其有可辱,虽不加谴,而君子恒以为不足。使其无可辱,虽置之死地,而君子恒以为有余。历观自昔大圣大贤,不幸横罹祸患,恬然不易其素者,灼乎此而已矣。苟惟能处荣而不能处辱,惟能安顺境而逆境则不能一朝居,欲望其临政有余为难矣。呜呼!善观人者,其于此焉察之。

   分谤

  是非毁誉,自古为政所不能无者。是则归人,非则归己;闻誉则归人,闻毁则归己;无长无贰,处之皆当如是也。前辈云:“恩欲己出,怨将谁归?”呜呼!此真博大君子之言也。

   以礼下人

  夫能下人者,其志必高,其所至必远。昔某郡有新守,褊骜大不礼其下,常令掾属罗拜于庭。下有一贤掾,初以疾在告,疾愈当庭参。是日偶大雨,守命张伞布茅于庭下,使掾拜焉。掾恬然不动容,兴伏惟谨。识者知其它日必为宰相也,后果然。

   不可以律己之律律人

  同官有过,不至害政,宜为包容。大抵律己当严,待人当恕,必欲人人同己,天下必无是理也。

  △受代第九【凡六条】

  郊迎新代

  克终

  不竞

  不可自鬻

  告以旧政

  完归

   郊迎新代

  闻代者来,则避所居而郊迎之,不可以其代己也而疾之,而薄之,而不以旧政告之也。大抵天下之善在彼犹在此,劝人为善,即己之为善也。讵可惟许己为善,而不愿他人为善哉?

   克终

  为政者不难于始,而难于克终也。初焉则锐,中焉则缓,末焉则废者,人之情也。慎终如始,故君子称焉。

   不竞

  尝见世之交代者多有所争,要皆旧官不广之所致。或据其居而不徙,或专其田而不分,或匿其公物不尽以相授,使新者怀不平而无所诉,甚非士君子善后之道也。夫利之与义,势不并处,义亲则利疏,利近则义远。况为民师帅而专务于利,其聚怨纳侮,视市井小人不若也。故君子之从政也,宁公而贫,不私而富;宁让而损己,不竞而损人。

   不可自鬻

  代之未至也,风民立石以颂德,结绮门以祖行,鸠钱帛以佐路费,建生祠以图不朽之名,皆非士君子之事也。盖为善不求人知者为上;知而不自有其善者次之;呶呶焉自媒自鬻惟崇虚誉者,风斯在下矣。

   告以旧政

  近代东原吴曼庆为某所宪长,既代,谆谆新上者曰:某事有少许未完,某狱已具而未决,某按有如是可疑,某人有许能可用。一部之政,毫分缕析,惟恐其不知;知之惟恐其不尽。呜呼!今之仕者,方其在职,尚不肯用心,况已代去,而敢责其如是哉!

   完归

  其在政也,民被德泽,讼清盗息,豪强消沮,同僚悦服,则去之之日,虽弊车羸马,行橐萧然,其乐有不翅万金获而千驷受者。前辈由外官而至执政者,论济人之功,皆自以为不及为县远甚。呜呼!有志及物者,其勿薄州县而不屑为也。

  △闲居第十【凡六条】

  轻去就

  致政

  进退皆有为

  以义处命

  求进于己

  风节

   轻去就

  士之仕也,有其任斯有其责,有其责斯有其忧。任一县之责者则忧一县;任一州之责者则忧一州;任一路之责、天下之责者,则以一路与天下为忧也。盖任重则责重,责重则忧深。古之人所以三揖而进,一揖而退者,有以也。虽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皋、夔、稷、契、伊、傅、周、召之为臣,固未尝不忧其责而以位为乐也。若以位为乐者,苟其位者也。呜呼!大圣大贤宜不难于其所任,犹且不自暇逸如此,吾才远不逮圣贤,顾可乐其位而重其去也哉!

   致政

  古人以休官致政为释重负而脱羁囚,切尝思之,诚有是理。方其仕也,严出入而慎起居,一嚬一笑亦不敢以轻假人。盖一身而为众师表,少踰规矩,谤议四闻,譬之特行于高屋之上,自顶至踵,在下者无不见之也。一朝代至,完身而去,讵止如释重负脱羁囚而已哉!尝见仕而休居者往往不喜,或命子侄,或托朋友,市奸构讼,靡政不及,小有所违,则曰去官同见任,使新上者法格令弛,拒纳惟谷,甚而挠沮排抵,为状百端。细民无知,亦从而靡。设使己政之初,人以是荐扰,当若何?推心体之,必自知其可恶矣。

   进退皆有为

  进则安居以行其志,退则安居以修其所未能,则是进亦有为,退亦有为也。近世士大夫惟狃于进退。则惛然无所猷为,甚而茹愧怀惭,蹙缩不敢一出户。夫轩冕,古人以为傥来之物也,其有也何所加,其无也何所损。不思良贵在我,惟假于物以为重轻焉,则其人品之卑下,不待论而可知矣。

   以义处命

  世俗以穷达进退皆本夫命,谓命之穷者虽竭蹶求进而亦穷,命之达者虽远逝深藏而亦不能退。此星翁、术士之常谈,非君子所尚也。君子则以义处命,而不倚命以害义,可以进则进,可以退则退,吾不谓命也。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吾岂谓命哉?彼沦胥富贵利达之境而不能出者,则往往托命以自诬,宜乎接武祸机而卒不能悟,悲夫!

   求进于己

  士当求进于己,而不可求进于人也。所谓求进于己者,道业学术之精是已;所谓求进于人者,富贵利达之荣是已。盖富贵利达在天,而不可求;道业学术在我,而不可不求也。况古之人不以富贵利达为心也,其所以从仕者,宜假此以行道也。道不行而富贵利达者。古人以为耻,而不以为荣。呜呼!非诚有致君泽民之心者,其孰能与于此。

   风节

  名节之于人,不金币而富,不轩冕而贵。士无名节,犹女不贞,则何暴不从,何炎不附,虽有他美,亦不足赎也。故前辈谓爵禄易得,名节难保。爵禄或失,有时而再来;名节一亏,终身不复矣。呜呼,士而居闲者,能以此言铭其心,庶不易所守而趋势要哉!

 
卷三

  风宪忠告

  序

  自律第一

  示教第二

  询访第三

  按行第四

  审录第五

  荐举第六

  纠弹第七

  奏对第八

  临难第九

  全节第十

  ○序

  曩闻崇安令邹从吉甫能以忠信使民,民亦乐其治。予过崇安,会从吉,问所治何先。即出书一卷,曰:“某不敏,粗效一官者,此书之力也。”予阅其书,则相国张文忠公为县令时所著,采比古人嘉言善行,自正心修身,以至事上惠下,擿奸决疑,■〈血阝〉隐治赋,凡可为郡县楷式者,无不曲尽其宜,且简而易行,约而易守,名之曰《牧民忠告》。及余客京师,尝于台臣之家见所谓《风宪忠告》者,言风纪要务凡十章,亦公为御史时所著也。今年余谒闽海,监宪庄公出《风宪忠告》,将锓梓以广其传,俾余序之。余得重观是书,则叹曰:“文忠真仁人也,仁者耻独善于己,己为令长,得牧民之道,欲使天下牧民之吏人人尽其道;己为宪臣,能振纪纲,慎举刺,言人所难言,欲使天下为宪臣者人人皆然。公其心于天下,而不私其身,虽令尹子文之忠,不及此也。《传》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是书可谓仁人之言矣。”时文忠公之子引来佥闽宪,克济世德云。

  至正乙未秋,林泉生序。

  ○自律第一

  士而律身,固不可以不严也,然有官守者,则当严于士焉;有言责者,又当严于有官守者焉。盖执法之臣将以纠奸绳恶以肃中外,以正纪纲,自律不严,何以服众?夫所谓严如处子之居室,一行一住一语一嘿必语礼法,厥德乃全;跬步有违,则人人得而訾之。苟挟权怙势,惟殖己私,或巧规子钱,或盗行盐帖,或荒躭曲蘖,或私用亲属,或田猎不时,或宴游无度,或潜托有司之事,或妄兴不急之工,或旷官第而弗居,或纵家人而不捡,于斯数者而有一焉,皆足为风宪之累。近年南北富民多起宅以居势要,因济己私,既有官舍,则不必居于彼矣。夫朝廷以中台为肃政,御史为监察,以宪司为廉访者,政欲弭奸贪,戢侵扰,开诚布公,俾所属知所法也,今而若是,牧民之吏将焉法哉?且他人有犯轻,则吾得而言之;又重,吾得闻于上而僇之;己之所犯,其孰得而发哉?恃人不敢发,日甚一日,将如台察何?将如天理何?故余备载其然,俾为宪司者有则改之,无则益知所以自重。

  ○示教第二

  甚矣,人之不可无教也!生知如圣人,犹胥教诲,胥训告,况不能圣人万一者,可忽焉而不务哉?大抵常人之情,苟非其所惮,虽耳提面命,则亦不足发其良心。何则?非所素服素畏故也。今夫庶司之职,为众所畏服者莫如风宪,诚因监莅于彼,或始上之日会所属而勖之曰:“彼之官重者廷授,次者省授,又次则吏部授,大小虽殊,无非国家臣子。为人臣子,奸污不法,人孰汝容?夫纳贿营私,所得甚少,所丧甚多,与其事败治汝,曷若先事而教之为愈哉?吾之此言,虽曰薄汝,实厚汝也;虽若毒汝,实恩汝也。”苟能如是谕之,吾知退而必有率德改行,易凶恶为善良者矣。且刑罚不足致治,教之而使不犯,为治之道莫尚焉。圣人谓“不教而杀谓之虐”;又闻治于未然者易,治于已然者难。近年刘伯宣为浙西宪使,疏真西山《守令四箴》播告所属,且曰:“近年执宪者惟知威人以刑,而不知诲人以善。”呜呼!刘公此言,可谓仁人君子深得风宪之体者矣。

  ○询访第三

  今为政者,往往以先入之言为主,非彼狃徇一偏,盖由不通上下之情故也。故通其情莫如悉心询访,小而一县一州,大而一郡一国,吏孰贪邪,官孰廉正,何事病众,何政利民,豪横有无,风俗厚薄,既得其凡,他日详加综核,复验以事,其孰得而隐哉?苟廉矣,即优之,礼貌之,荐举之,则善者劝矣。苟贪矣,虽极品之贵,即蔑之,威拒之,纠劾之,则为恶者惩矣。推而至于待士遇吏,亦莫不然。大抵一道之任,犹一家之务焉。善为家者,其子弟族属下逮奴隶,其情性良否,皆所当知;一或不及,则将甘为所弄而不悟,久必致是非颠倒,以佞为忠,以贪为廉,以无能为有能,政令不行,而纪纲替矣。前辈有云:“为宰相不难,一心正两眼明足矣。”呜呼!彼长风宪者,其责任之重亦岂下夫宰相哉!若之何不以前辈之言为法。

  ○按行第四

  将家云:“多筭胜少筭,少筭胜无筭。”不特用兵为然,虽莅官临政,亦莫不尔。夫廉司所莅之处,一方官吏皆惕然不自安;其所不安者,由彼为恶日久,恐人有以发而讼之一旦故也。彼既内隐其恶,则必多方以求司官所亲之人而解之。夫司官所亲者,曰书吏焉,曰奏差焉,曰总领焉,曰祗候焉。夫为人弥缝私罪,则何求不得,何请不随。为司官者,苟不深防预备,严为禁切,万一连己,悔将何及。若乃司官廉正,犹或庶几;其或彼此胥贪,弊将焉救?于是乎有箕敛者,有稛载者,有箧笥充者,有囊橐盈者,微至土地所宜,靡不搜刮。昔端州出佳砚,包孝肃公出判于彼,及其代也,徒手而归。李及知杭州,丝馈缕谒不逮门,由市白乐天文集,终身以为慊。古人持身之廉如此,况在风宪,其所行州郡,敢假分毫之物以自溷哉!大抵宪长得人,则司官不敢恣;司官得人,则书吏不敢恣。抑闻各道公燕,司官、书吏、奏差同堂而坐,喧哗笑谑,上下不分,所以致彼操纵自如,百无忌惮。谚谓:“廉访司,书吏之权。”迹此观之,信匪虚语。诚能设法以禁之,盛威以临之,小有所犯,即随以鞭扑,如此庶使精锐消沮,威福不张于外矣。凡初入风宪者,不可不知。

  ○审录第五

  《书》曰:“庶狱庶慎。”又曰:“非侫折狱,惟良折狱。”《易》谓:“君子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呜呼!于以见圣人好生之心与天地等矣。夫饥寒切身,自非深知义理之人,不敢保其心之无他,况蚩蚩之氓,为守牧者教养之,不至穷而为盗,是岂得已哉。古人有以灼其然,故为制也恒寛而不亟促,恒哀矜而不忿疾。均之为盗也,而有长幼疏戚之分;均之为奸也,而有夫亡夫在之殊。有疾则医药之,疾革则释梏入人而侍之。夫彼冥迷凶险之徒既丽于理矣,何足缀意,而古人为制如此者,则其仁恕忠厚之情可见矣。昔欧阳公父治死囚之狱,求其生而不得,则掩卷而叹,其言曰:“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况世常求其死哉!”后之残忍者一切不务,而惟威刑之尚,谓其无茹寃而死者,吾不信也。夫莅官之法无他,口威心善而已矣。口威则欲其事集,心善则不欲轻易害物。况久系之囚,尤当示以慈祥,召之稍前,易其旧所隶卒吏,温以善色,使自陈颠末,情无所疑,然后参之以按。若据按以求其情,鲜有不误人者。盖州县无良吏,所以不敢信其已具之文,毫厘或差,生死攸系。故圣人谓:“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又曰:“功疑惟重,罪疑惟轻。”论囚之道,尽于此矣。君子其慎诸。

  ○荐举第六

  夫士有公天下之心,然后能举天下之贤。盖天下之事,非一人所能周知,亦非一人所能独成,必兼收博采,治理可望焉。故前辈谓“报国莫如荐贤”,真知要之言哉!今夫富者之于家,有田焉,必求良农使之耕;有货焉,必求能商使之贾;有牛羊焉,必求善豢者使之牧。何则?盖彼拳拳于治家,故不得不求其人也。况受天下之寄,任天下之责者,乃不知求天下才共治之,岂其智之不若彼富者哉?由其为国之心未尝如其为家之心之切故也。于此有人焉,廉而且干,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公论之下亦不得而掩焉。苟非其人,虽骨肉之亲,公论之下亦不得而私焉。世常谓风宪非亲不保,非仇不弹;又有身为宪佐,风御史荐己就升者。呜呼,委以黜陟百官之权,授以仪表百司之职,乃不思报效,惟假之以行己私,人则受其欺矣,天地鬼神其受欺乎?大抵求而后举,不若不求而举之;为公识而后荐,不若采之舆议之为博。夫己不求贤,必使人之求己者,皆非也。盖求则不必举,举则不必识矣。故古人有闻而举者,有见而举者,有举仇者,有举亲者,有集为簿者,有拜其剡者,有书之夹袋者,虽其举不一,要极于公当无私而已。于戏!诚如是,则为相为风宪者安有临事乏才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