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仕遗规

  善学者。本之以经。参之以史。所以明理而达诸用也。后世各以其好尚为学。谈于下。则以好恶相毁誉。议于朝。则以同异为党雠。吁。学所以为斯世用也。自好尚分。议论不一。适足以祸斯世。其又何赖乎。
  二者之学。尚非腐儒异学之比。惟其各有儒尚。遂不免于为患。益见学不可不慎也。
  读史而订其事之是非。穷理之用也。天下之理无穷。古人心术。有未易以迹断者。诚于六经语孟之旨。熟复深思。是非了然胸中。推之以考前代得失。当世利疚。将如权度概量之审者。然后知用不离于理。理未始不宜于用。道之全体在是。学之全功亦在是矣。
  颂诗读书。又论其世以知其人。方可谓之尚友。孟子所言即读经史之法也。
  读圣贤之书。而不知圣贤之道。自累于俗学始。如科举之业。上以是求。下以是应。所谓程序之文。必是尧禹。必非桀跖。必祖仁义。必尚忠孝。未为害道也。惟其祗求进取。专事揣摩。于经史传纪。涉猎其辞。未尝深研其义。持论虽美。要以悦人。苟求合乎有司之尺度。虽违经悖道。有所不惜。幸而得之。则以前日之技为已足。且移畴昔之功。用之于笺记。以示竉利。终其身弗知止焉。至于理有未穷。性有未尽。人之所以为人。何以成己。何以成物。百未究及一二。曰非吾急也。士之学问举业。果为何事。何遽安于此也。有志之士则不然。方其从事于学也。曰吾欲全所受于天者尔。上以举业取士。吾惟求其无负举业者以应之。其是尧禹而非桀跖。祖仁义而尚忠孝。必躬履焉。非姑为是言也。至其所守。则宁见枉于有司。不肯自屈以求合。一旦得之。则益求其所未能。必穷理。必尽性。全己以为人。方自哂昔日固陋。而不肯安于虚浮。是以学益进。业益修。德益懋。推其所得。亦足以及物。若是者。虽科举不足以为累也。
  科举之制。原以求实学也。果能用实在工夫。为实在举业。原不同于俗学。朱子云。不是科举累人。乃是人累科举。先儒曰。孔孟而在今日。亦必事科举。但自孔孟为之。必有真举业。学术之虚实。即真伪之分。毋谓科举不可得士。士不可应科举也。
  宋袁洁斋。少而嗜书。白首不厌。凡圣贤大训。切于己者。味之终身。夜则默诵。病亦吟讽。讲道于家。以诸经论孟大义。警策学者。于书礼记论说尤详。其所成就后学者甚众。博观羣籍。取其切用者。会萃成编。谓法度之言。自秦以前。乃可矜式。学士大夫不知兵。则武夫悍卒。得矜所长。而缓急无以应变。故着有兵略。谓祖宗成宪。为人臣者所当讲究。故着有皇朝要录。其辞章根本至理。一字一句。皆胸襟流出。谓语孟中无难通之解。难晓之字。不为奇险刻峭语。而温纯条畅。自不可及。 【 袁名燮字和叔官至显谟阁学士】
  袁公者述治行。不同浮泛。皆规远大。为有宋实学。故真公愿以为师。学者所宜取法也。
  自汉以经术求士。士为青紫而明经。唐以辞艺取士。士为科目而业文。皆有所利而学。其去圣人之意远矣。若果为己而学。则理不可以不穷。性不可以不尽。不至于圣贤之域不止。若专为利而学。苟能操觚吮墨。媒爵秩而贸冠裳足矣。驵贾其心弗顾也。夷虏其行弗耻也。此实学俗学之分。即邪正之别也。
  为青紫而明经。为科举而业文。果能有实有明经工夫。作举业之文。由此而得青紫。得科目。亦可不愧。所谓学也禄在其中。亦何必恶此而去之。若一意求利禄。而无实在明经作文之工夫。则全非圣人之意。所以谓之为人之学也。
  进士之科。起于隋。盛于唐。至国朝为尤盛。士之垂光虹霓。振翼霄汉者。皆此途出。有登科要览者。将前代科目。条分汇订。以焜耀世俗。虽于世教非所急。然使后生小子观之。知通今博古之为贵。益坚其日进不已之心。亦劝学之遗意也。
  科目自宋而极盛。其弊自宋己不免。故真公云于世教非所急。而使人知博古通今之足重。则在于此。后世学者。可以知所重矣。
  早服师资之训。粗知学问之方。连掇科名。原未忘于进取平生志愿。端不在于轻肥。偶点班行。坐糜廪稍。虽本为贫而漫仕。未尝枉道以求伸。念昔脱身于场屋。益思锐意于简编。然家无邺侯插架之藏。徒自发董子下帷之愤。今得徜徉东观。凌厯西昆。阅河图宝训。人闲希有之珍。窥金匮石室。厯代不传之袐。庶几因文字以观圣贤之用心。夫岂假梯媒以为富贵之张本。淬厉新功。寻绎旧业。丹铅殚是正之劳。金石守初终之节。
  观真公出身科目。幼学即以壮行。侍值清华。珥笔无非实学。真文章。真事业。有志者可以勉矣。
  夫子告子贡终身可行之恕。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日子贡曰吾亦欲无加诸人。夫子则曰非尔所及。此皆恕之事而仁之方。所谓絜矩也。物我并观。造化同量。公平周溥。出于自然。此仁者之事。不待絜而无不矩。此浅深高下之分。非独以励子贡而已。仲弓之贤。亚于颜子。其问仁必以是语之。自非圣人。未有不由恕而至仁者。故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恕必以强言。益明用力之难。学者当以矫强自励耳。
  道心惟微。物欲易锢。私见一立。人己异观。天理之公。于是遏绝不行矣。学者当知性同则情同。公其心。平其施。有均齐。毋偏吝。有方正。毋颇邪。此絜矩之道也。继言义利者。利则惟己是营。义则与人同利。士君子平居论说。孰不以公物我平好恶为当然。而私意横生。莫能自克。以利故尔。大学丁宁于绝简。孟子恳陈于首章。圣贤深切为人。未有先乎此者故求仁以絜矩为要。而推其端。又自明义利之分始。
  不欲无加。孔子不遽许赐。论仁以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非即以为仁也。然于仁可以求。恕则宜强。终未明言也。子思继之以絜矩之道。孟子则云强恕求仁。且云莫近。则恕虽于仁甚近。而未即许其为仁也。孔孟于仁恕之分。不啻如犀分水矣。推原絜矩。而归于言义不言利。益见渊源之合。针芥之投。真西山讲义之明畅。论学之切实。遵程朱以继孔孟。即此益信。
  吾恶隶于己者之不忠也。故立朝宁尽言获罪。而不敢不以父事吾君。恶长人者之不仁也。故居官宁以救菑获谤。而不敢不以子视吾民。尝以掾属事台府矣。其情不吾察。吾患焉。故为长吏。必思所以通其下之情。吾以监司临所部矣。其令不吾行。吾病焉。故虽为一道帅。而于使者之命未尝忽。私事而挠公府。吾尝不平之。故于其所寓。不敢以毫发干焉。大家而朘细民。吾尝弗直之。故于乡党邻里。虽无以厚之。而亦不敢伤之也。
  事上临下。处事应物。居官居乡。不忘絜矩。西山先生于大学解之明。行之力。即此亦可见矣。
  圣人之道。不过成己成物而已。明明德。成己之事。新民。成物之事。成己者体。成物者用也。只此两言。体用备矣。止至善者。君止于仁。臣止于敬。子止于孝。父止于慈。所谓止于仁者。须是行爱人利物之政。使鳏寡孤独。各得其养。昆虫草木。各遂其生方为至善。若只姑息小惠。非仁之止至善也。如臣之事君。若但以擎踞曲拳为敬。此敬之末也。必如孟子所谓责难于君。陈善闭邪。非仁义不敢陈于王前。然后为敬之至。不然则非敬之止至善也。其它如父之慈。与国人交之信。皆要到十分尽处。方谓之止至善。
  认定至善二字。止字方有着落。无流弊。分晰最精。
  人之不平。自不恕始。天下之不平。即自人心不恕始。士大夫未仕。为民而见虐于官吏。必不堪之。及其仕宦。乃不恤其民。僮仆使令。不忠于主。必深恶之。及其立人之朝。乃忍欺其君。凡此皆不恕也。恕者以己度人之谓。我之所欲。亦人所欲。我之所恶。亦人所恶。故以所欲者施之。而不敢以所恶施焉。所谓絜矩也。故为民上者。处宫室之安。则忧民之不足于室庐。服绮绣之华。则忧民之不给于缯絮。享八珍之味。则忧民之饥馁。备妻妾之奉。则忧民之旷鳏。以此心推之。使民各得其所欲。此即平天下絜矩之道。
  上官虐下属。官司虐士民。皆由不能絜矩。故平天下之道。不外乎此。
  士大夫不明大道。自视太高。则实有所不副。责人太苛。则众将忿怒。或又倡为荐士之举。区别而封域之。凡有所取。岂无所遗。凡有所扬。岂无所抑。品题既众。疑忌丛兴。心虽主于至公。迹已涉于朋党。议论先喧于羣口。用否岂必于一言。穷达进退之闲。必致修德怨而快私情。往往推忠之言。谓为沽名之举。至于洁身以退。亦曰愤怼而然。以此激怒。加以讦讪。事势至此。循默乃宜。循默成风。国家何赖。
  因标榜而成朋党。欲杜朋党。激成谤讪。相激相胜。展转翻覆。或循默。或苟容。皆有关于国是。宋之不竞。半由于此。良可慨也。
  士大夫不慕廉靖。而慕奔竞。不尊名节。而尊爵位。不乐公正。而乐软美。不敬君子。而敬庸人。既安习以成风。谓苟得为至计。老成零落。后生晚进。议论无所依据。学术无所宗主。正论益衰。仕风不振。台谏但有摧残。庙堂初无长养。人才者国家之根本。乏则养之。有则用之。庆厯所以盛者。非一日之积。惟其非一日之积。是以非一日之用。处当言之地。居得为之位。不当以排击为能。而顿忘培植之计也。
  仕风之坏。以相激而成。人材之兴。以预养而盛。古今至论。
  百官考核财赋源流。请省滥员。裁冗食。节浮费。始于朝官。达于州县。具为纲条品目。可使举行。而勿为浮议所沮。要在至诚恻怛。行之以公平简易。守之以坚确悠久。使弊去而物论不骇。事定而人心不摇。庶几制度既立。财用日丰。
  核其财赋之源流。酌其可省之滥费。由贵及贱。由近及远。行之以简易。守之以悠久。物论不骇。人心不摇。可法可则。
  经理田野之政。自一保始。每保画一图。凡田畴山水道路桥梁寺观之属。靡不登载。而以民居分布其闲。某治某业。丁口老幼凡几。悉附见之。合诸保为一都之图。合诸都为一乡之图。又合诸乡为一县之图。可以正疆界。可以稽户口。可以起徒役。可以备奸偷。凡按征发争讼追胥之事。披图一见可决。在田野为保。在军旅为伍。韩信多多益善。用是法也。四明袁公以此为荒政之要。由是民被实惠。而欺伪者无所容。
  读书左图右史。方为实学。居官亦以左图右册。方见实政。后世图学不讲。所以为学为政。皆涉悬揣。为政而言及于图。不以为迂阔。则以为琐碎矣。若如真公所云。似迂阔。却切实也。似琐碎。却整齐也。余所厯各省。率属行之。颇有得其益者。益服真公之实学实政也。
  论政者有曰宽以待良民。严以驭奸民。或曰抚民当宽。束吏贵严。或曰始严而终之以宽也。治人之术。果尽于此乎。何其合于圣贤者寡也。吾思之。惟患不能存吾心耳。吾心存。则蕴之为仁义。发之为恻隐羞恶。随物以应。宽与严皆在其中。无容心也。不观诸天乎。熙然而春。物无不得其生者。凛然而秋。物无不遂其成者。果孰为之。阴阳而已。吾之所谓仁义。即天之阴阳也。圣人系易。盖并言之。怵惕于情之所可矜。颡泚于事之所可愧。此吾固有之良。吾能存之使勿失。养之无以害。则天理浑然。随感辄应。于其当爱者。悯恻施焉。仁发于中。而不能不爱也。于其当恶者。惩艾加焉。义动于中。而不能不恶也。故虽宽而宽之名不闻。虽严而严之迹不立。仁义足以该宽严。而宽严不足以尽仁义也。黄自然曰。本仁义以为治政之方。即持敬以为存心之要。皆真公得之学问。验之躬行。而发之词章。非饰藻缋以为工者比也。省闻而请者曰。大学为人君止于仁。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视民之官。有君道焉。曰恺悌父母。曰若保赤子。曰平易近民。以义并言。得毋相悖乎。自然曰。义所以全其仁也。惟爱民也切。故体之也至。痒疴疾痛。若己隐忧。则吏奸必戢。常恐害民。强梗必锄。常恐扰民。蠹政苛令。是刬是革。常恐一毫不便于民。此义也。而皆所以为仁也。不言仁。无以立为政之本。不兼言仁义。无以达为政之用。大学言仁而义在其中。今兼言仁义。深得大学之旨。
  宽严悉仁义之施。而行仁不能废义。义即仁之用也。宽严不足以尽仁义。仁义可以该宽严。真公之论。得黄公而益明宽严之闲。学者仕者。可不讲明而切究之乎。
  州县以罪罔民而没入之。其害至惨。一切禁戒。若法当籍者。自铢两以上。悉输刑狱司。以上于安边所。使为长吏者。知贪黩无益。而用法自平。
  遇事滥罚。罪多出入。富者幸漏。贫者偏枯。其弊何所底止。
  未尝用不测之赏。正容以悟之。而人自知所趋。未尝用己甚之罚。修令以示之。而人自知所避。器人以其所长。而僚属得职。察人以其所安。而鳏寡效情。学道清心。遇物而应。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可无愧焉。
  此圣人所云易事而难悦之君子。未许一于宽纵者借口。
  贪污自多欲尚侈始。小官俸廪几何。百般皆欲如意。不受赂。安从得。故清心寡欲。乃吾儒入手用功处也。
  惟俭可以养廉。世容有俭而未必廉者。若不俭。虽欲廉而不可得也。可不戒与。
  赃吏最为民害。财者民之心。夺其财则心伤。伤则怨结。怨结则思乱。方其黩货之始。为害若未遽形。积贪之余。贻患遂致莫捄。百司庶府。苞苴赂遗。一务屏绝。以清其源。监司郡守。必择风节。必任廉平。俾相纠察。以杜其流。上有节俭正直之风。下无剥蚀苛切之政。上下之交征既息。田野之生理自蕃。民力渐裕。邦本日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