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全文

  六月己巳,上至泽州督兵攻城,逾旬不下。上召指挥使马全义赐食命坐,问以计策。全义请并力急攻,缓之恐生变。上即命诸军奋击,全义率敢死士先登,飞矢贯臂,流血被体,全义拔镞进战,士气益奋,上率卫兵继之。辛巳,克其城,李筠赴火死。获其北汉宰相卫融。乙酉,进攻潞州。丁亥,筠子守节以城降。上赦其罪,升军州为团练[7],用守节为使。北汉主遁归,谓赵华曰:『卒如卿言。吾幸全师以归,但恨失卫融、卢赞尔。』丁酉,上发潞州。
  秋七月戊申,上至京师。初,卫融之被执也,上诘融曰:『汝教刘钧助李筠反,何也?』融从容对曰:『犬各吠非其主。陛下宜速杀臣,必不为陛下用。纵不然,终当间道走河东耳。』上怒,命左右以铁挝击具首,流血被面。融呼曰:『臣得死所矣!』上曰:『忠臣也!』释之,以良药傅其疮,命融为太府卿。
  吕中曰:先取泽潞,所以通两淮之咽喉,次取淮南,所以通两淮之门户。自此而平平蜀,自此而取荆广,混一规模,大略亦可睹矣。
  初,成德节度使郭崇闻上受掸,时或涕泣。监军陈思诲密奏崇怀怨望。上曰:『我素知崇笃于恩义,此盖感激所发耳。』然亦遣使侦之。使者审崇无他,即归奏之。上喜曰:『我固知崇不反也。』已而崇请入朝。澶州蝗,遣使督官吏分捕。
  八月戊辰朔,御崇元殿,设仗卫,群臣入阁,置待诏候对,官赐廊下食。保义节度使河东袁彦性凶率,及闻禅代,日夜缮甲治兵。上命潘美往监其军,遂图之。美单骑入城,谕今朝觐,彦即治装上道。上喜,谓左右曰:『潘美不杀袁彦,成我志矣!』丙子,徙彦为彰信节度使。忠武节度使兼侍中阳曲张永德徙武胜节度使。上将有事于北汉,因密访策略。永德曰:『太原兵少而悍,加以契丹为援,未可仓卒取也。臣愚以为,每岁多设游兵,扰其田事,仍发间使谍虏,绝其援,然后可图。』上曰:『善。』初,上征泽、潞,赵普因皇弟光义请行,许之。及第推功赏,上曰:『普宜在优等。』戊子,以普为兵部侍郎,充枢密副使。
  九月丙午,御崇元殿,备礼册四亲庙,宰相率百官进名以奉慰。淮南节度使兼中书令沧人李重进,周太祖之甥也。始与上俱事世宗,分掌兵权。及上受禅,命韩令坤代重进为马步军都指挥使。重进请入朝,上意未欲与重进相见。上谓翰林学士饶阳李昉曰:『善为我辞以拒之。』昉草诏云:『君为元首,臣作股肱。虽在远方,还同一体。保君臣之分,方契永图;修朝觐之仪,何须此日。』重进得诏,愈不自安,乃招集亡命,阴为背叛之计。贬中书舍人赵逢为房州司户参军。上之亲征泽、潞也,山径狭隘多石,上自取数石,于马上抱之,群臣六军皆争负石。逢惮涉险,伪伤足,留怀州。及师还,将除拜,逢又称疾,请于私第草制。上怒,下御史劾其罪而黜之。己未,重进反书以闻。上命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延渥帅禁兵讨之[8]。
  冬十月丁卯朔,赐百官、诸军校冬服,诸州长吏、屯戍将士,遣使就赐之。壬申,河决棣州厌次县,又决滑州灵河县。诏诸道所具版籍之数升降天下县望:以四千户以上为望,三千户以上为紧,二千户以上为上,千户以上为中,不满千户为中下。仍请三年一责户口之籍[9],别定升降。从之。凡望县五十,紧县六十七,上县八十九,中县一百一十五,中下县一百一十,总九十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三户。乙酉,晋州言:『兵马钤辖、郑州防御使荆罕儒战没。北汉主欲生致罕儒,及闻其死,求杀罕儒者戳之。』上痛悼不已,擢其子守勋为西京武德副使。上问枢密副使赵普以扬州事宜,普曰:『李重进守薛公之下策,昧武侯之远图,凭恃长淮,缮修孤垒。无诸葛涎之恩信,士卒离心;有袁本初之强梁,计谋不用。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急攻亦取,缓攻亦取。《兵法》尚速,不如速取之。』上纳其言。丁亥,下诏亲征。庚戊[10],发京师,百司六军并乘舟东下。
  十一月甲辰,次泗州,舍舟登陆,命诸将鼓行而前。丁未,至大义驿,石守信遣使驰奏扬州即破,请上亟临视。是夕,次其城下,登时攻拔之,李重进尽室赴火死。己酉,赈给扬州城中民米人一斛,十岁以下给其半,为重进胁以隶军者,赐衣屦纵之。庚戌,诏重进家属、部曲并释罪,逃亡者听自首,尸骼暴露者收瘗之,役夫死城下者,人赐绢三匹,复其家三年。
  吕中曰:上之入京也,韩通率众备御。上之即位也,李筠泣周祖画像以起兵,重进以周祖之甥而起兵,虽在周为顽民,在商为忠臣,然三人者皆不知天命之所归也,正《易》所谓『后夫凶』也。
  乙卯,唐主李景遣左仆射江都严续来犒师。庚申,复遣其子从镒、户部尚书新安冯延鲁来置宴。上厉色谓延鲁曰:『汝国主何故与吾叛臣交通?』延鲁曰:『陛下徒知其交通,不知预其反谋也。』上诘其故。延鲁曰:『重进使者馆于臣家,国主令人语之曰,男子不得志,固有反,但时有可不可。陛下初立,人心未安,交兵上党,当是时不反,今人心已定,方隅无事,乃欲以残破扬州数千弊卒抗万乘之师,借使韩、白复生,必无成理,虽有兵食,不敢相资。重进卒以失援而败。』上曰:『虽然,诸将皆劝吾乘胜济江,何如?』延鲁曰:『陛下神武,御六师以临小国,蕞尔江南,安敢抗天威?然国主侍卫数万,皆先主亲兵,誓同生死,陛下能弃数万与之血战则可矣。且大江风涛,苟进未克城,退乏粮道,亦大国之忧也。』上笑曰:『聊戏卿耳,岂听卿游说耶?』
  十二月己巳,上发扬州。丁亥,至京师。上既即位,欲阴察群情乡背,颇为微行。或谏曰:『陛下新得天下,人心未安。今数轻出,万一有不虞之变,其可悔乎?』上笑曰:『帝王之兴,自有天命,求之亦不可得,拒之亦不能止。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皆杀之,然我亦终日侍侧,不能害。我若应为天下主,谁能图之?不应为天下主,虽闭门深居,何益?』既而微行愈数,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我不汝禁也。』由是中外慑服。亲军校有献手檛者,上曰:『此何以异于常檛而献之?』军校密言曰:『陛下试引檛首视之,檛首即剑柄也,有刃韬于柄中。居常可以为杖,缓急以备不虞。』上笑,投之于地曰:『使我亲用此物,事将奈何?且当是时,此物固足恃乎?』一日罢朝,坐便殿,不乐者久之。左右请其故,上曰:『尔谓天子为容易耶?属乘快指挥一事而误,故不乐耳。』尝弹雀于后苑。或称有急事请见,上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尔。上怒,洁之。对曰:『臣以为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举斧柄撞其口,堕两齿。其人徐俯拾齿置怀中。上骂曰:『汝怀齿,欲讼我乎?』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也!』上悦,赐金帛慰劳之。
  辛酉建隆二年春正月丙申朔,御祟元殿,受朝贸。御广德殿,群臣上寿。壬寅,幸造船务观习水战。己酉,上御明德门观灯。壬子,商州言群鼠食苗。诏蠲其常赋。周显德末,分命常参官诣诸州度民田,多为民所诉。上将循世宗之制,谓侍臣曰:『度田盖欲勤恤下民,而民愈弊甚。今当精择其人,以副朕意。』丁巳,分遣常参官诣诸州度民田。
  吕中曰:孟子所谓经界,与后人所谓经界异。孟子以井地不均、谷禄不平而行经界,后世以民产不均、税钱不登而正经界也。盖民产不均,则业归大家而产留下户;税钱不登,则官失其利而必多取于民。国初经界之法未行,则度田之使不可以不遣,版籍户钞不可以不作也。然上之遣使,则曰『勤恤民隐』,岂若建武检校垦田多有烦扰者哉?
  诏发京师、陈、许丁夫,以陈承昭督之,道闵水自新郑与蔡水合,贯京师南,以通淮右舟楫。监修国史王溥等上《唐会要》一百卷,诏藏史馆。
  二月丙寅,幸飞山军营阅炮车。命给事中范阳刘载往定陶督曹、单丁夫三万浚五丈渠,自都城北历曹、济及郓以通东方之漕。上因谓侍臣曰:『烦民奉己之事,朕必不为也。开导沟洫以济京邑,盖不获已耳。』癸酉,权知贡举窦仪奏进士张去华等合格者十一人。甲戊,幸城南,观修水柜。先是,藩镇率遣亲吏视民租入概量增益,公取余羡。符彦卿在天雄军,取诸民尤悉。上闻之,即遣常参官分主其事,民始不困于重敛,于是出公粟赐彦卿,以愧其心。旧制:窃盗赃满绢三匹者弃市,己丑,改为钱三千,其陌八十。令民二月至九月无得采捕虫鱼、弹射飞鸟,有司岁申明之。令文武官及致仕官、僧道、百姓自今长春节及他庆贺,不得辄有贡献。
  三月,上步自明德门,幸作坊宴射。酒酣,顾前凤翔节度使兼中书令临清王彦超曰:『卿曩在复州,朕往依卿,卿何不纳我?』彦超降阶顿首曰:『当时臣一刺史耳,勺水岂可容神龙乎?使臣纳陛下,陛下安有今日?』上大笑而罢。
  闰三月甲子朔,彦超上表待罪于私第,上遣中使慰抚之,因谓侍臣曰:『沈湎于酒,何以为人?朕或因宴会至醉经宿,未尝不悔也。』丁丑,金、商、房三州民饥,遣使赡之。诏课民种植,每县定民籍为五等,第一种杂木,百每等减二十为差,桑枣半之。男女十岁以上,人种韭一畦,阔一步,长十步,乏井者邻伍为凿之。令、佐以春秋巡视其数,秩满赴调,有司第其课而为之殿最。又诏:『自今民有逃亡者,本州具户籍顷亩以闻,即检视之,勿使亲邻代输其租。』
  夏四月癸巳朔,日有食之。甲午,大名馆陶民郭贽诣阙诉括田不均,诏令他县官校视,所隐顷亩皆实,上怒,本县令程迪决杖流海岛,给事中常准为括田使,贵降两官。左赞善大夫申文纬奉诏按田,清河县令李瑶受赃,文纬不之察,为部民所诉,杖杀李瑶,文纬除籍为民。汉初,犯私麯者并弃市,周祖始令至五斤死。上以周法尚峻,壬申[11],诏民犯私麯十五斤、以私酒入城至三斗者,始处极典,其余罪有差,私市酒麯,减造者之半。上又以前朝盐法太峻,是日定令,官盐阑人禁地贸易至十斤、煮鹻至三斤者,乃坐死。民所受蚕盐以入城市,三十斤以上者奏裁。
  五月癸亥朔,上御崇元殿受朝,服通天冠、绛纱袍,仗卫如式。皇太后寝疾,上忧惧,乃曲赦天下。乙丑,天狗堕西南。甲戌,令殿前侍卫司及诸州长吏阅所部兵骁勇者升其籍,老弱怯懦者去之。初置剩员,以处退兵。旧制:文武常参官,各以曹务闲剧为月限,考满即迁。上谓宰相曰:『若是,非循名责实之道。』会魏仁涤等治市征有羡利,己卯,并诏增秩,因罢岁月序迁之制。令诸州勿复调民给传置,悉代以军卒。五代以来,刑典弛废,州郡掌狱吏不明习律令,守牧多武人,率恣意用法。金州民马从玘子汉惠无赖,尝害其从弟,又好为敚【襄攵】,闾里患之,从玘与妻及次子共杀汉惠,防御使仇超、判官左扶悉按诛从玘妻及次子。上怒超等故入死罪,令有司劾之,并除名流于海岛,自是人知奉法矣。
  六月甲午,皇太后杜氏崩。后聪明有智度,每与上参决大政,犹呼赵普为书记,常抚之曰:『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寝疾,上侍药饵,不离左右。疾革,召普入受遗命。后问上曰:『汝自知所以得天下乎?』上呜咽不能对。后曰:『吾方语汝以大事,而但哭耶?』问之如初。上曰:『此皆祖考及太后之余庆也。』后曰:『不然,政由柴氏使幼儿主天下,群心不附故耳。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上顿首泣曰:『敢不如太后教!』因谓普曰:『汝同记吾言,不可违也。』普即就榻前为誓书,于纸尾署曰『臣普记。』上藏其书于金柜,命谨密宫人掌之。
  《讲义》曰:以皇太后而知社稷之至计,盖有圣母,必有圣子也。高、曹、向、孟之贤始于此。
  《龟鉴》曰:慈闱一语,金柜预盟十七载,倦勤之后,举神器之大,挈而授之龙行虎步之天子,尧舜授受,曾不是过。刘元城尝曰:『三代而下,汉唐不能仿佛其万一。』盖亦叹咏于斯云。
  壬子,翰林学士单父王著言:『时雨稍愆,请令近臣按旧礼,告天地、宗庙、社稷及望告海渎、岳镇于北郊。』诏从之。丁巳,吏部郎中阎式夺两任官。式监纳河阳夏税仓,上得式所收一斛有五升之羡,故黜之。其后右卫率府率薛勋、著作佐郎徐雄亦坐监纳民租概量失平,皆免官。
  初[12],上既诛李筠及重进,一日,召赵普问曰:『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建国家久长之计,其道何如?』普曰:『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此非他故,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所以治之,亦无他奇巧,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语未毕,上曰:『卿勿复言,吾已喻矣。』时石守信、王审琦等皆上故人,各典禁卫。普数言于上,请授以他职,上不许。普乘间即言之,上曰:『彼等必不吾叛,卿何忧?』普曰:『臣亦不忧其叛也,然熟观数人者,皆非统御才,恐不能制伏其下,则军伍间万一有作孽者,彼临时亦不得自由耳。』上悟,于是召守信等饮,酒酣,屏左右,谓曰:『我非尔曹之力不得至此,念尔曹之德无有穷尽。然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之乐,吾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守信等皆曰:『何故?』上曰:『是不难知矣,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守信等皆顿首曰:『陛下何为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上曰:『不然。汝曹虽无异心,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何?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皆顿首涕泣曰:『臣等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指示可生之途。』上曰:「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以好富贵者,不过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尔曹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夕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我且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皆拜谢曰:『陛下念臣等至此,所谓生死而骨肉也[13]。』明日,皆称疾请罢。上喜,所以慰抚赐赉之甚厚。庚午,以侍卫都指挥使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殿前副点检、忠武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侍卫都虞候、镇安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皆罢军职。独守信以侍卫都指挥使如故,其实兵权不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