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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匪纪略
贼闻瑞安守已撤,而张家珍死,湖石团练不足畏,乃聚众平阳江口,复召海盗约期攻瑞安。瑞安令孙杰复告急于郡,郡不应。而贼果于二十五日由屿头渡江,薄焦石,海盗船亦扬帆抵西门,以巨炮攻城,城上亦以巨炮击坏其一船。是夜,贼船尽聚横山下。明日,贼自横山来攻城,焚城北民居。明日,贼首赵起据城东龙山,分道来攻城,焚西门外民居,船盗亦上岸焚南门外民居,复分党焚东门外民居。城三面烟焰涨天,城中大震。已而西城大炮不火而发,毙贼百余人,贼始去。明日,贼复于城外遥纵火。是夜,城上哗言小东门守者或通贼,乃以王国宝守东门,寻获放火者三人杀之。明日,贼于龙山架巨炮以攻城。龙山府视全城,炮自上而下,声如霹雳,飞弹如雨,皆从民家屋上过。副将赵振昌泣语守者,谋降贼,守者厉声叱之,乃不复敢言。贼分道来扑城,复于城北新埭头水浅处架桥以渡;城上炮毙十余人,乃遁去。西城上亦炮毙贼无数。
十一月初一日,城中富民各出谷,舂三日粮以给守陴者。自初守城,城中按户具饭送上城,日四餐。城中人,无论士民,十六岁以上皆持械上城。城上见贼即擂鼓,鼓声作则陴间人皆满。街巷民家户皆悬一灯,妇女凭户察奸人,夜明如昼。及是,贫民家家得米,守益坚。
明日,贼列炮城东涌泉巷以攻城,又筑炮台于城北,又窥新埭头;城上炮击之,皆走。明日,龙山贼炮击伤城上团丁数人,而其炮忽连炸,自毙数贼。其在城西,开炮者自烧其药桶,又毙数贼。是夜,贼以船载薪,谋焚各水门,守者运石以填门,覆湿苫于石上,又运水上城以备之。贼不来,而城中哗言■■■通贼,争求杀■■■■■■匿以免。明日贼分党断三都岭,永、瑞道梗。贼伏城外破屋中,以抬炮击城,墙隙瓦缝中,往往铅弹飞出,从人左右穿而过,或裂裤堕帽,而不伤一人。贼既退,城中民逾城出,尽烧城外残屋,于是贼始无所藏。
明日,闽师统领记名道张启煊前军至穗峰[丰],离瑞安三十里。
是日,贼攻城益急。贼扑城东洞桥,城上炮击走之。又扑吊桥边石牌楼下,以抬炮仰击城,其药桶忽自火起,城上哗笑声如雷。贼又潜伏西门外,夜半舁梯以缘城。梯重,舁者自相呼,守城兵觉,鸣鼓警众,则一梯已倚城。急以鸟枪击之,毙数人梯下,复以大小炮三面击之,贼皆弃梯遁。兵丁陈镇涛跃而下,斩一首,复上城。迟明,守城人出城取所弃梯,梯高于城二尺,宽八尺,可五人并登,众为之愕然。东门外亦委数梯于道,众取而毁之。于是贼攻城九昼夜,辄败去。是日,悉锐攻城,期必破,又大败去,贼知城不可得矣。
贼之南焚福鼎也,闽督抚亦惧,乃檄福建记名道张启煊自金华回救永嘉,前陕安镇总兵秦如虎出福鼎,闽安协副将吴鸿源以水师航海援瑞安。水师甫出洋,风坏其船,不能来。而如虎以十月某日抵福鼎,启煊以十月十九日抵温州,新巡道亦由乐清抵郡:皆奉督抚令剿灭贼。予弟锵鸣谓事始可为,乃复就启煊谋讨贼。而启煊所部新挫于东阳,军械缺,在郡二十日不能行。锵鸣谋于永嘉富民,假钱四千缗以资启煊,启煊乃令益造炮船。至是军械始完,而郡复雇台、广勇约剿贼。参将池惟屏以乐清兵五百、勇目孙赞清及予子诒谷以台勇二百、先抵穗峰[丰]为前锋,前永嘉令高梁材亦督广艇行。
初六日,广艇驶入飞云江。贼首赵起在龙山望见广艇樯帆,即率贼党由城西窜去,蔡华继走,城外诸贼党闻风皆溃去。
城东北诸乡闻官兵至城外,贼走,则皆起杀贼,皆粉其眉以为号,沿河数十里杀贼无算。贼首朱秀三走死于董田,生缚贼五百人送县城,杀之城东小教场,皆破其腹而斩之,小教场贼尸如山,血流入河,水皆赤。贼或从东山走渡江,广艇复击沉其二船。贼自攻城被击毙及是日被杀死溺水死者约五千人,而其死党所谓兑字号者,皆平阳江西悍贼,被杀尤众,于是贼精锐尽矣。
明日,池惟屏等兵勇皆入城。十六日,张启煊以闽军至,驻军于龙山。新瑞安令黄宗贵亦入城。
十九日( ),贼复窥城西屿头。贼有渡江来者,兵勇击走之,斩一首,则僧也。继复擒一秃者,鞫之,则贼以赵起令,皆剃发。起败,而惧其党散,故诈而髡之,自是贼益无以自脱矣。
二十一日,北岸贼由廿四都逾岭扰二都、三都,团练击走之。是日,南岸贼亦谋渡江,团练截之不敢渡。
平阳令翟惟本复遣前县丞黄绍奎、训导钦陛良来瑞安为赵起求抚;而贼首缪元以十二月一日尽取平阳营枪炮送钱仓,并执副将王显龙、都司方某以去,益遣其党守平阳。
十二月十二日,海盗掳前巡道志勋于三盘海口,志勋投水死,经历陈德元从之亦死。志勋既褫职,寄居城外民家,郡人颇诮让之,不自安,乃谋航海去;而海盗知其橐中装,故及于难。德元者,志勋门生,尝与奸人为游说者也。
闽师炮船成,十五日张启煊谋进剿金谷山,遂令团练守龙山,而别调廪生吴一勤以一都团练,予子诒谷以廿五都团练先行会剿祇陀山贼。
十六日,一勤、诒谷焚衹陀,贼皆西走。启煊进军,次澄头,而总兵秦如虎兵克水北溪。十八日,启煊破贼于桐乾,二十日启煊破贼于碧山,二十三日启煊水军焚沙洲贼巢,于是金谷山贼势益孤。而蔡华谋移踞仙降,以通金谷山、沙垟,仙降民拒之,遂以二十四日焚仙降。启煊遣水军追击贼,贼西走,而城中兵亦乘虚袭屿头,蔡华遂遁去。
二十九日,秦如虎兵至萧江渡,尽焚濒江一带诸贼巢,生擒贼首谢公达。如虎兵连战破平阳贼,乃严檄诘平阳文武责献赵起等。是文武惶遽不知所为,于是翟惟本因■■■重赂启煊以求解,王显龙亦遣人为赵起乞反正。启煊却惟本赂,而伪许赵起降,责令速来营。
同治元年正月一日,显龙复遣人约送赵起。明日,显龙以赵起出平阳城,行十里,而闻秦如虎兵至,赵起竟逸去。或曰:惟本、显龙惧泄通贼状,阴纵之也。瑞安贼首蔡华亦由山路逸,将走青田投粤贼。至永嘉界,村民获以送郡,磔之,并磔其弟廪生蔡岑。
初三日,秦如虎兵收复平阳。初四日,张启煊兵破金谷山,生缚贼首潘英,送县磔之,会匪平。
于是启煊回军澄头,如虎驻军平阳,各搜捕余匪,责各乡捆送贼渠,复杀贼数百人,其协从者贷不问。
自会匪起,以咸丰十一年八月陷郡城,同治元年正月尽灭,凡六阅月。平阳贼首朱秀三、谢公达、刘汝凤、孔广珍皆先被获诛,赵起逸出从粤贼,复逸至玉环,被获,磔死。瑞安贼首潘英、潘国荣、黄孔标、林景澜、林福瑞、黄梅宇皆被获诛。蔡华逸出,亦被获磔死。其未获者,平阳周荣、张元、缪元、蔡焕,瑞安谢秀球、郑日芳等十余人。而翟惟本、李鸣邦、孙杰、赵振昌,以总督左宗棠疏请治罪,孙杰、赵振昌已前死,翟惟本、李[朱]鸣本[邦]皆从重发往新疆,充当苦差,黄惟诰竟得免。
会匪既平,越一月,粤贼始犯温州。吴鸿源水师抵瑞安,遂与启煊、如虎共平粤贼云。
《会匪纪略》书后
会匪乱后,予尝欲识其始末,久不遑暇。既而得黄漱兰洗马所为《钱虏爰书》者,自咸丰十年贼初起,至明年春闽师平贼,逐日记事,言之详直不讳,因综其大要,参以所闻,为《纪略》一篇,使愚民可以为戒,而后之仕我郡者,亦有所取鉴焉。
因系之以论曰:呜呼!监司守令岂可不慎择其人哉?苟非其人,因循酿祸,可以诒误天下;而祸起旋灭,仅仅涂炭一方,犹其幸焉者矣。我温州民气虽曰朴野,然实畏法而敬官,平时见州县役缨帽下乡,即窃观私语,所至家具食饮如款尊客,妇女侦伺藏匿,有所要紧,唯唯如命,虽名在庠校,或低首受吏胥诃斥。一状入,则官与吏择肥食之,必餍饱而后止。固民之极可怜者,岂如闽之漳、泉,皖之凤、颍,藐法好乱者哉。
咸丰七八年间,粤贼既纵横浙东西,而州县挟群小人,困之以捐输,民间始怨,然亦未尝敢与官抗也。会匪之乱,实自客民周荣者倡之。周荣之聚青田永嘉山中,瑞安前庄乡民有入其党者,口语藉藉,势颇张。瑞令傅斯怿甫有所闻,即以兵掩之,焚首匪居,其党遂散。及其在钱仓,以卜卦言命惑民,复与赵起等假粤贼声势,谓入会得免祸,而平阳乡民为身家计者,遂为所诱。然非翟惟本之庸,则一纸严明告示,可以诃而散之,其极至于遣散数十健隶以往,皆坐而就缚矣。平阳人虽间入会,而实深惧其累,其诉之令长而欲得官之一怒者,无日无之。自翟惟本一切不问,而民始折而从贼。然非道府之庸,惟惟本言是听,其祸亦未能遂成也。
盖自会匪之起,其始入平阳烧民居,匪党非不自危;惟本重犒之以幸其去,而贼始知官之可玩矣。其后冯阿三之被获,匪党益惧;惟本为之讳饰,复假以团练名,道府亦不复问,而贼始知道府之亦可欺矣。至于焚林洋[垟]陈氏,则显与团练为难,以谓守令必怒,其惧尤甚;瑞、平两令不敢一诣视,府委员往,复与贼饮酒议和,而贼益知官之不肯用兵矣。其后陈氏自募台船攻钱仓,贼党讹言官兵且至,纷纷献钱求免。官诚以兵继之,其势犹可散也。至于闽勇之援,为官所沮,而雷渎、渔塘之被焚,官复置之不问,而贼乃真知官兵之不能一战,而反计决矣。
当其始,端人正士有地方之忧者,非不苦口言之,至于痛哭流涕。而一时官府隐与数会,非衰老昏眊,即少年巧滑。昏眊者畏事,巧滑者揣摩昏眊之意指而成之,而郡邑一二奸人乐为贼用者,阴结官之左右,虚疑恐喝,使民之情不得一达于官,而官之情无不尽输于贼,于是郡城首被其焚,平阳遂为所据,福鼎继破,瑞安见围。使非乌合无志之徒,饱掠遽去,则括贼可以顺流而下矣。非张家珍团练横梗贼中,则泰顺不可守,而闽之东境危矣。非瑞安民誓死固守,则瑞城破,而郡城且闻风瓦解矣。非闽师水陆来援,使此贼更延两月以俟粤贼之至,则温州之事不可问矣。呜呼!洪秀全之祸,前后十年,蹂躏半天下,广西一二大吏讳贼者酿成之也。然则会匪之仅仅为祸于温州一隅,岂非所谓大幸也哉!
夫温州之民非不可治之民也,秀者小黠而野者大愚耳,岂真喜犯上而狃作乱者哉?会匪之初起,周荣、赵起辈七八人耳;其既炽,潘英、蔡华等数十人耳。使非此昏眊、巧滑之官,但得如傅斯怿者,及萌枿而折之,不杀一人可也;即稍炽而谋之,杀十余人亦可也。深讳固护,颠倒错戾,至于破郡城,突闽领,用兵半年,杀人几万,仅乃无事,而夷伤残破,一府元气为之苶然矣。然则岂独良民之死为官所陷,即会匪党与其死于战、死于被获诛者,岂非官实误之哉?呜呼!罔民之罪,官盖十倍于乱民矣。
我愿督抚大吏,悯温僻远,为之慎择循良。而官我郡者,永永以此为戒:清心而寡欲,束吏而亲民,无恣睢自快,使善良之气不得伸;无姑息偷安,使桀黠之徒有所恃;严邪正之辨,谨治乱之变,温虽百年无事可也,岂非吾民之福也哉!
又书《会匪纪略》后
同治二年,衣言备兵淮上,驻寿州。六月,有言前刑部主事孙家泰殉寿州事者。衣言喟然太息曰:呜呼危哉!幸矣!予兄弟之不为家泰之续也。
始苗沛霖自号团练,据凤台之下蔡,阴怀逆志。钦差大臣胜保欲假以拒捻,而沛霖意殊不可测。孙家泰治寿州团练,独讼言为贼,与之抗。及沛霖率党逼寿州,家泰与官兵闭城拒守。沛霖遣数巨捻入城,约官不得杀,家泰因众怒杀之。而先是官误用降捻徐季壮守城,沛霖遂以攻季壮为名,破寿州。入城,则稽首于帅前,自言为官破捻,索重犒,索家泰父子杀之,又索家泰所用蒙时中,官以时中畀沛霖,亦见杀。
呜呼!予兄弟之欲急剿会匪,即家泰之志也。而予兄弟得免于祸,非所谓幸者哉?嘻亦危矣!
虽然,沛霖之初起,未尝一日自居于贼也,虽拥众自重,而亦时为官用。当时督师大臣,尝屡言其功,而朝廷且命为川北道,加布政使衔矣,则固俨然官也。而其众整以强,皖之兵力实亦未有以制,则羁縻而用之犹有说也。家泰策沛霖之必反,争欲治之,团练以抗,以除地方之患,不复自顾其身家,可谓义士。而沛霖既破寿州,则力足以倾覆皖北,官之祸方在旦夕,其势不能复庇家泰,其索时中势亦不能复与之争,故濡忍目前,以求解于仓卒之际,其情犹可原也。然沛霖卒反,反不数月即诛死。使其初起之时,胜保等即能正其罪而讨之,皖之祸何至于此?然则,贼固不可以玩,而不正其为贼,贼亦不可以治也。及沛霖既灭,朝廷乃知家泰父子之冤与时中之为官所误,下诏昭雪,赠恤有加,而死者不可复生矣。
呜呼!自古豪杰之士,为国家深思远虑,不得稍行其志,而反以身殉之者,往往如此,岂不可悲也哉。
夫苗沛霖,皖北之悍贼也。至如周荣、赵起,则真无赖奸民耳。其始起,即以立会通贼为名,焚劫平阳,潜伏郡城,反迹亦昭昭矣。及焚予居,八日即袭郡城,杀官吏,劫印信,官且身罹其祸矣;而道府上贼状,犹谓之团练,犹谓之报复。夫焚予居,谓之报复可也,破郡城则所报复者谁耶?道、府、县令,于贼可谓有恩矣;杀其父兄,劫其印信,则所报复者谁耶?至于福鼎之焚,轶及邻省,则所报复者又谁耶?讳饰以酿乱,乱既成,则益讳饰以求自脱,此不肖道府之故智也。使贼势遂炽不可扑灭,如苗沛霖之倔强一方,则孙家泰、蒙时中之故事,又不肖道府之所优为也。闽督抚水陆之援,贼之不久即灭,予兄弟亦幸而免耳,然可不谓危甚乎哉?
呜呼!人臣受国厚恩,为地方生灵之计,固不能有所瞻顾依违,以求自便。而祸乱者,时之所常有也。吾愿为长吏者,不幸而当其变,则惟及早图之,无以因循迁就,贻误斯民,为不肖道府之所为也。
衣言初至安庆,湘乡相国询及温州之乱,衣言为备述之。相国喟然曰:“京朝官在籍治事,虽微末如典史亦与为难,故团练不可为也。”湘乡始亦奉命团练,其后倡义旅自为一军以办贼而后成功。呜呼!此则衣言兄弟之所不及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