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始末

  七年八月,上崩,无嗣,遗命以信王入继大统。诛魏忠贤、客氏,其党相继伏法。
  冬十月,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上言:『东林余孽遍布长安,每欲因事起衅,忧不在小;乞敕下厂卫严缉禁之』。上曰:『群臣流品,先帝澄汰已分。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毋事揣靡形影,以滋争竞』!
  十一月,户部员外王守履劾崔呈秀荐旧辅韩爌;上以韩爌清忠有执,下所司知之。
  崇祯元年春正月,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言:『臣入都,邸抄凡攻崔、魏者,必引东林为并案,一则曰「邪党」、再则曰「邪党」;夫崔、魏而既「邪党」矣,向之劾忠贤、论呈秀者,又邪党乎?虚中言之,东林则亦天下之才薮也。其所宗主者,大都秉清挺之标,而或绳人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此之谓非中行则可,谓之非狂狷则不可。且天下之议论,宁涉假借而必不可不归于名义;士人之行已,宁任矫激而必不可不准诸廉隅。自以假借矫激深咎前人,而彪虎之徒公然毁裂廉隅,背叛名教矣!连篇颂德,匝地生祠。夫颂德不已,必将劝进;生祠不已,必且嵩呼。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嗟乎!充一无可奈何之心,又将何所不至哉!议者能以忠厚之心曲厚此辈,而独持已甚之论苛责吾徒,亦所谓悖理者矣!今大狱之后,汤火仅存,恩纶酌用。乃任事诸臣犹以「道学封疆」四字持为铁案,深院报复;臣窃以为过计也。水落石出,正人相见。既属崔、魏之异已,即可化牛、李为同心。况年来借东林以媚崔、魏者,其人自败,不须东林报复;若其不附崔、魏又能攻而去之者,其人既已乔岳矣,虽百东林乌能报复哉!臣所谓方隅未化也』。与杨维垣互出疏相往复,上是其言。时元璐屡言事,大学士来宗道常曰:『渠何事多言?吾词林故事惟香茗耳』!时谓宗道清客宰相。
  五月,御史袁宏勋劾大学士刘鸿训:『一入黄扉,扬扬自得;悏旬之闲,革职闲住无虚日。其最可异者,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夹攻表里之奸,有功无罪;而诛锄禁锢,自三臣始。且军国大事未暇平章,惟亟毁「要典」,谓水火元黄,是书为祟。今毁矣,水火元黄息耶?战耶?未毁以前,崔、魏借之以空善类;既毁以后,鸿训又借之以殛忠良以暴易暴,长此安穷』!镇抚司佥书张道浚亦讦攻鸿训;工科给事中颜继祖争之,且言道浚出位乱政,非重创不止,御史史范、高捷相继弹鸿训,鸿训寻以事罢归。
  十一月庚申,会推阁员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等。礼部尚书温体仁讦谦益天启初主试浙江,贿中钱千秋,不宜枚卜。上召廷臣及体仁、谦益于文华殿,质辨良久。上曰:『礼仁所参神奸结党,谁也』?曰:『谦益党与甚众,臣不敢尽言;即枚卜之典,俱自谦益主持』。吏部给事中章允儒曰:『体仁资浅望轻,如纠谦益,欲自先于枚卜也』!体仁曰:『前犹冷局;今枚卜相事大,不得不为皇上慎用人耳』!允儒曰:『朋党之说,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鉴』!上叱之;下锦衣卫岳,削籍。礼部以钱千秋试卷呈,上责谦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为民;下千秋于刑部。周延儒曰:『自来会推,会议皆故事,仅一、二人主持,余无所言;即言出而祸随之矣』!上大称善,遂停枚卜,卒用延儒。延儒力援体仁,明年亦入政府。初,延儒以召对称旨。至是枚卜,谦益必欲得之,而虑以延儒同推,势必用延儒,遂力扼止之;不知上果意在延儒,不推适滋上疑耳。于是党同之疑,中于上者深;体仁发难而延儒助之,谦益不知也。忽蒙召对,谦益自为枚卜定于此日;及入见,方知有体仁疏。体仁与谦益廷辨,体仁言如涌泉,而谦益出不意,颇屈。
  二年春正月,定逆案,召廷臣于文华殿。先是,御史毛九华劾礼部尚书温体仁有媚珰诗刊本;上问体仁,体仁谓出自钱谦益手。御史任赞化参体仁疏,其语亵;上不怿,谪赞化于外。御史吴甡言:『因温体仁前削章允儒,降房可壮、瞿式耜,今又斥任赞化,班行无色;乞召还言官』。不听。
  三年五月,左谕德文震孟上言:『吕纯如罗织诸贤,今藉奥援,思借边才起用。吏部尚书王永光假窃威柄,年例变乱祖制,考选摈斥清才』。疏入,命指实具奏。永光有清执,东林以其异己,给事中张国维、御史毛羽健等交劾之;俱不问。至是,震孟再纠之。
  四年春正月,翰林院编修黄道周疏救钱龙锡,调外。初,定魏、崔逆案,辅臣钱龙锡主之。袁崇焕之狱,御史史范力谋借崇焕以报龙锡,因龙锡以罗及诸臣,周延儒、温体仁主之,欲发自兵部,而尚书梁廷栋不敢任;又上英察,不能遽起大狱也。道周疏上,延儒意稍解。时大学士韩矿亦被劾,归。
  二月,给事中葛应斗纠御史袁宏勋、锦衣卫都督同知张道浚通赂窃权,命下理。宏勋受参将胡宗明、主事赵建极贿,嘱于兵部尚书梁廷栋、吏部尚书王永光,宏勋、道浚皆永光所任也,俱论戍。刑科给事中吴执御论永光诲贪崇墨,永光罢。
  五月,释故大学士钱龙锡狱,戍定海卫。龙锡出狱,周延儒即过之,极言上怒甚,挽回殊难;龙锡深德之。未几,温体仁至,龙锡因述延儒语;体仁曰:『上固不甚怒也』。于是,闻者谓体仁质直而延儒伪,亦体仁之巧于挤延儒也。嘉善钱士升为龙锡门生,闻体仁语,颇多之而轻延儒;体仁遂与相结。
  五年春正月,刑科给事中吴执御奏荐黄克缵、刘宗周等,御史吴彦芳奏荐李瑾、李邦华等。上以其朋比悉之,下彦芳、执御于理;坐上书不以实律,杖为城旦。
  六年三月,刑科都给事陈赞化劾大学士周延儒招权纳贿、游客李元功借势威人:『延儒尝语去辅李标事云:「上先允放,余封还原疏,上即改留,颇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此是何语?岂徒小人之轻泄乎!至指借停刑以罔贿利,此固通国所共闻也』。且引刑科给事李世祺为证,世祺亦奏延儒有此言。不问。户科给事中朱文焕亦劾延儒重荷国恩,毫无补救。六月,大学士周延儒罢。始,温体仁与延儒深相结纳,延儒力援之以进。至是,体仁将夺其位,太监王坤疏攻延儒,体仁无一语相助;于是,陈赞化屡纠延儒,即「羲皇上人」一语穷究不已。体仁知上意,凡与延儒为难者必阴助之,而助延儒者皆诎;延儒放归。
  七年三月,召大学士何如宠入朝;在道屡引疾,不许。刑科结事中黄绍杰奏言:『从来君子小人不能并立,如宠徘回赡顾,则次辅温体仁当知所自处矣!自体仁为相,水旱洊臻,盗贼满路;燮理固如是乎?秉政既久,窥旨必熟。中外诸臣承奉其意,用一人则曰「此与体仁不合也」,行一事则曰「此体仁所不乐也」。凡此,皆召变之由。乞命体仁引咎辞位,以回天心、慰民望』。上责其率妄,调外。
  八月甲戌,召廷臣于平台,问谁堪冢宰、总宪者?令各给条对。吏部左侍郎张捷曰:『臣之所举;与众不同』。上许之。勋戚在殿西室,文臣在殿东室。捷旁皇四顾,大学士王应熊目属之;诸臣觉其异,及问所荐,则前兵部吕纯如也。时诸臣或举郑三俊,勋戚亦如之。或举唐世济,捷曰:『总宪世济可,冢宰非纯如不可』。俄入奏,力言纯如之长。诸臣以纯如列逆案,不可;刑科给事中姜应甲言之尤力,捷失色。上问温体仁,对曰:『谢升可』。上是之。应熊故善用延儒,而纯如又与延儒善者,故体仁阴持之。给事中范淑泰、吴其来交章劾王应熊、张捷同谋党附,计翻逆案。乙亥,召南京吏部尚书谢升为吏部尚书,以唐世济为左都御史。
  八年夏八月,刑部主事吴江、给事中何楷、宋学显、御史张缵曾各劾大学士温体仁,并及王应熊。初,流盗陷中都,巡抚扬一鹏、巡按吴振缨被劾;而振缨,体仁乡人,曲庇之。时何吾驺亦与应熊不合,钱士升力剂其间,得解。
  秋七月,进少詹事文震孟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震孟讲「春秋」称旨,既而以疾告,不允。温体仁语之曰:『行相君矣,何避也』!至是,出特简,入政府。
  十一月,大学士何吾驺、文震孟罢。初,吾驺、震孟在直,欲以工科给事许誉卿补南京太常卿;温体仁与吏部尚书谢升难之,升遂疏纠誉卿。震孟自恃特简,于体仁无所依附,尝与体仁论庶吉士郑鄤当迁除,大拂体仁意。至是,票升疏,止欲夺誉卿俸;体仁不肯,震孟作色掷笔曰:『即削籍无害』!体仁夕揭上,而吾驺、震孟朝罢矣。誉卿击珰有直声,沈沦谏垣,十年不调;至是,削籍。震孟有时望,入相仅三月;而龃龉同官,不竟其用。逮庶吉土郑鄤。鄤继母,大学士吴宗达女弟也;鄤薄于宗达,宗达尝揭其杖母、蒸女。震孟既忤体仁,体仁并忽郑鄤,即以宗达所揭入告,下狱。
  九年二月,吏部尚书谢升疏救陈子壮,不听。先是,子壮以论宗秩事下狱。巡按苏松常镇御史王一鹏奏荐周延儒等,以滥及废籍,责之。
  夏四月,大学士钱士升罢。初,温体仁深结士升;其入相也,体仁凡有所为,必力皆体推之。如用家冢谢升、总宪唐世济,皆体仁意而士升成之。体仁逐文震孟,颇引士升为主,士升亦助体仁。至是,体仁并欲去士升。因福建右卫经历吴鲲化讦奏士升弟士晋,即拟严旨,仍嘱林焊毋泄言,欲借弟以逐其兄也;士升遂引归。
  五月,逮滋阳知县成德,下锦衣岳。德性刚激,出前大学士文震孟之门;至是,连章攻温体仁,凡十上,尽发其奸状。母张氏伺体仁舆出,辄道诟之。德移狱刑部,戍延绥。
  秋七月,国子祭酒倪元璐免。元璐与同邑左庶子丁进不合,嗾诚意伯刘孔昭讦奏也。
  十一月,下左都御史唐世济于狱。世济以边才荐故兵部尚书霍维华;上谓维华逆案,世济蒙蔽,下刑部狱。明年正月,霍维华戍殁。
  十年春正月,常熟章从儒讦奏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科臣瞿式耜。疏上,温体仁修部逮之,下刑部狱,几殆。谦益尝作故太监王安祠记;曹化淳出王安门,愤其冤,发从儒阴谋,立枷死;谦益等寻得释。
  二月,逮巡按山西御史张孙振。初,提学佥事袁继咸守官奉公,自书卷外无长物,孙振贪秽不职,诬奏之,贡士卫周祚等讼其冤,命并孙振逮讯。
  三月,陆文声陈风俗之弊,皆原于士子;太仓庶吉士张溥、前临川知县张釆倡复社,以乱天下。命南直提学御史倪元洪核奏,元洪因极言文声之妄;上责其蒙饰,降光禄寺录事。溥、釆为古学以相砥砺,天下靡然乡风,不为政府所悦;故朝论多苛及之。时苏州推官周之夔亦讦奏溥等树党挟持。
  夏四月,兵科给事中宋学显、贵州道御史张盛美俱例转湖广河南参议。抚宁侯朱国弼劾温体仁私左都御史唐世济逐学显、盛美,上不听。又劾体仁受霍维华赂,令唐世济发端;上慰谕体仁,夺国弼侯爵,世济亦戍边。
  六月,大学士温体仁引疾免,赐金币,遣行人吴本泰护归,体仁在事,诸臣攻者无虚日,体仁与举朝为仇,其庇私党、排异己,未尝有迹;但因事图之,使若发自上者,而主柄阴为所假。上竟不之疑。
  八月,以薛国观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十月,定东宫官,属右谕德项煜、编修杨廷麟让左谕德黄道周。阁臣以道周意见偏,上疏有「不如郑鄤」之语,寝之。刑科给事中冯元飙言:『道周忠足以动圣鉴,而不能得执政之心;恐天下后世有以议阁臣之得失也』。不听。已而道周疏劾杨嗣昌夺情,谪外。
  十一年八月,南京户科给事张焜芳论前巡盐两淮御史史范侵帑三十余万,命逮范下刑部。先是,巡盐御史张锡命忧去,遗课二十一万;范摄事,尽入其家。检讨杨士聪攻之,范诿锡槖命。时锡命卒,子沆奏辨;大学士钱士升拟旨罪范,王应熊曰:『史太仆大有才,未易攫也』。拟上,上果不听。至是,范复奏辨,又发张焜芳朋党状,焜芳夺官。
  十二年六月,以左懋第、袁恺、阴润、蔺刚中、范士髦为给事中,詹时雨、李近右、汪承诏、张绪论、杨四重为试监察御史,吴昌时等并各部主事。昌时首选吏部疏上,上自手定先后,示不测;昌时谓薛国观所为,恨之。
  八月,庶故吉士郑鄤磔于市。先是,中书舍人许曦讦奏鄤不孝渎伦,与温体仁疏合;法司定罪拟辟,上命加等。鄤初选庶吉士,有直谏声,文震孟、黄道周皆与之游。当时欲借鄤以倾震孟、道周,谳驳逾重;而鄤居乡多不法,遂罹惨祸。
  十三年夏四月,巡抚江西右佥都御史解学龙荐举布政司都事黄道周;上以道周党邪乱政、学龙徇私,俱逮下理,廷杖论戍。户部主事叶廷秀请宽之,并杖削籍。监生涂仲吉上言:『黄道周通籍二十载,半居坟庐,稽古着书;一生学力,止知君亲。虽言尝过戆,而志实忠纯。今喘息仅存,犹读书不倦。此臣不为道周惜,而为皇上天下万世惜也。昔唐太宗恨魏征之面折,至欲杀而终不果;汉武帝恶汲黯之直谏,虽远出而实优容。皇上欲远法尧、舜,奈何出汉、唐主下?断不宜以党人轻议学行才品之臣也』!通政司格之不上。仲吉并劾通政使施邦曜遏抑言路,再救道周;上怒,下狱杖之,论戍。
  六月,大学士薛国观免。初,国观以温体仁援,得入阁。同官六人皆罢,独国观秉政至首辅,上颇向用之。至是,因拟谕失旨,下五府九卿议处,致仕。刑科给事中袁恺再疏劾之,言国观纳贿有据,并及尚书傅永淳、侍郎蔡弈琛等;遂下镇抚司讯。初,上召国观,语及朝士婪贿,对曰:『使厂卫得人,朝士何敢黩货』!东厂太监王化民在侧,汗出浃背;于是专侦其阴事,以及于败。国观既削籍,吏部尚书傅永淳、南京吏部尚书朱继祚并免,下左副都御史叶有声于狱,以通贿国观也。时株连颇众。十二月,国观奏辨,不听;命入京即讯。十四年春正月,故大学士薛国观奏辨刑科给事中袁恺诬劾出于礼部主事吴昌时之意。上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