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寇纪略

二十八日,黎明登车,行九十里至公道桥之三檀庄,行未十里寇已糜至,道途所经皆为贼薮。夫张丙、王乙获臧贱人,与予又皆无一面识,而遭逢极巧,意气交孚,岂非天哉,岂非天哉!至三檀庄之明日,天长、扬州贼已满布,居人震动,流民奔走。庄距镇七里,之镇探望,遇功乔丈、李仙枰师已登舟,见予徘徊岸侧,呼与同行,代雇一舟。急归携家口,戌刻至河干,舟已为势家夺去,欲渡不能,欲归不得耳。而目之者,惟彗星竟天,野哭震地而已。于时借人家一宿,又遇病狂者大诟,彻夜不能交睫。家君曰:“父子俱困无为也,盍择一人至东台索旧逋,存宗祀。”予请父行,予仍携家人同走。天明泣别,回王乙家,喘未定,邻人呼曰:“贼至矣!”则皆走不知所往。王乙亦走,且劝予携家同走,至河干待渡,宿野人家,食粥一盂,劳以钱不受,曰:“命在朝夕,安用钱为?”人心之善,人事之迫,于此可想。
次日至葛家集旁王乙之姻张姓家。予自避寇,常得野人怜,惟张白眼视予。住数日,一日数惊,仍归王乙家。午后邻人又大呼奔走,已而寂无一人,予与母计,走无已,且不达,不如死义。坐深塘侧,惟俟贼至,心转坦然。得句云:“人到穷途淡死生”,盖纪实云。俄王乙踪至,曰:“贼退矣。”乃归。盖是日掠左右前后村落几遍,惟所居幸免,时九月初七日也。
事少定,访问亲故,无贵无贱,无富无贫,遇贼者十之九,其且被害或自戕。尤惨者家湛华于数日前遇于道,犹以马借予乘十里,而身执絷,相与商生死,湛华甚决绝,乃果以骂贼死。而王仲真亦陷贼不出,生死聚散,只争呼吸,不躬亲之,复谁信哉。无何,张忠武来援,群贼奔窜,然江河阻隔,六合已于二十日陷没,仪、扬虽肃清,而生机尽矣。住三檀庄一月。
廿九日,家君至自东台,定计远徙,将行,卜筄于武庙。筄辞曰:“祖宗积德几多年,源远流长理自然。更守操持无倦怠,天将还汝旧青毡。”心窃喜,疑信半之。
十月朔,举家登舟。初五日抵东台,馆功乔丈寓数月。
己未至乙丑馆介休宋慎修家。丙寅至戊辰馆句容梅汉章家。东台者,先大父听桥公旧游所也,旧德犹存,东人士幸不以流民待,从游日众,饘粥可资、己未、甲子、丁卯三战不售,俄贡成均,青毡还汝不虚矣。
慨自戊午越境,迄金陵克复首逆伏诛之岁,六易寒暑。中间更金陵大营之溃,张忠武扼于重臣,战没丹阳,江督何桂清远遁上海,东南沦陷,中原震动,西夷内逼,显庙北狩,淮扬岌岌仅存。红巾退踞天、六,进犯扬州,视仪征如传舍。官兵扼河以守仪、扬各乡,利则战场,钝则瓯脱,居民荒田不耕者,恒数百里。贼至以江洲为命,稍后不脱,虽老妪无不淫污致死,虽乞丐无不拷掠求金,不遂则裹以棉,浸以油,而投于火。贼以厚毒速亡,如是者数岁,岁三四至,遗黎几尽。幸湘乡曾爵相统师东下,介弟威毅伯及左、李、杨、彭、鲍诸军,水陆克捷,都将军保障江北,天、六投诚,邑人始苏。
予回籍省墓,鸡犬无声,豺狼昼嗥,居民为述前事,闻而色变。脱非见机之早,尚能如癸丑之出城即免,丙辰之过捺山即免,戊午之至公道桥即免哉。夫予避寇仅三次,合之不过百日,濒于死者不过十日,家未陷贼窟,身未辱贼手,犹缕述之不能尽,熟思之不能忘,况日与死伍之十百于予者乎!大功告成,东南底定,黄童成立,白发安然,是不能不感天地之恩,祖宗之德,而愧小人之德薄能鲜,无以致此也。
虽然,天下大矣,世故多矣。苗逆殄灭,斩草复生,百战之余,忠邸覆没。聚重兵于西北,捻灭而回亦将平。无论沧海横流,处处不安,虎口余生,盖棺方定,而西北数省之生灵,则固日在汤火中,一如予前日所遭,又不仅如予前日所遭也。况邪说横流,交于中国,几榻之侧,有如虎卧,稍有人心者安乎哉?然而七政之合璧连珠何如也,庙谟之安内攘外何如也,诸公之武讳文经何如也,而杞人何忧也。
同治己巳秋仪征兰畦程畹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