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南记

  大雨两日,辛亥(十一日)雨止,海涌略平。闻「爹利士」船已回泊海口外,有乘竹筏出入者。竹筏之制,裁容四、五人。用巨竹十余,贯以巨钉、贯以巨绳;置以木桶,以贮行李。一人坐于桶上,余人则蹲伏桶旁。操筏者或五人、或六人,人持一巨桡,皆裸身出没浪中;俗呼为「水鬼」,即古之「弄潮儿」也。从海岸出海口至轮船泊处,约五、六里,银涛雪浪,壁立万重。竹筏亦不敢行者两日矣,是日有一筏冒险出口。余虽知其险而未知其险绝,急欲登舟,乃以洋趺六元雇一筏,操筏者六人;余主仆三人,余坐桶上,两仆坐桶旁。甫近海口,则向所望见之银涛雪浪变为十丈黑山,从天而下,直压筏上;余默谓性命休矣。乃浪从筏上飞过而不落筏上,且一浪末过、一浪又来,惟见无数黑山争来相压,不知如何过去;又默谓性命休矣。乃每一浪来,竟不知是浪从筏上行、是筏从浪上行;余主仆三人之衣并未沾湿,略有浪痕数点,亦不知浪归何处去。如此者数刻之久,余惟闭目坚坐,听其自然;以手牢握桶绳,如在虚空中作秋千戏:时而登天则与之九天,时而坠渊则与之九渊。轮船渐近,浪始渐平;操筏者之力将竭,而余之力亦竭。若再有数刻,不能胜矣。此生平所历第一险,亦天下第一险也。登舟后,风浪愈作,货物仍不能上;在舟中坐候数日,闷苦不堪。
  丁巳(十七日)间,抵厦门。候数日,得轮舟。
  甲子(二十四日),抵上海。
  丁卯(二十七日),附「江裕」舟赴南京。
  戊辰(二十八日),抵下关。入水西门,住状元坊聚贤栈。
  己巳(二十九日),见湘帅,遇唐署抚于司道官厅。唐自前月十三日台北不守后,以重资购德国公司轮船至厦门;或言其易服、翦须匿煤舱中得出者,妄也。昨始来南京,与余同舟而竟不知,盖踪迹甚秘云。湘帅以同见不便,约余是晚往谈。晚间一见,即云『子来太迟!若早来,则有益矣。子不闻有人劾南洋接济台湾、阻挠和局乎?不闻有旨查禁海口乎』?乃出总署来电示余云:『奉旨:「现在和约既定,而台民不服,据为岛国,自已无从过问。惟近据英、德使臣言:上海、广东均有军械解往,并有勇丁由粤往台,疑为暗中接济,登之洋报;或系台人自行私运,亦未可知。而此等谣传,实于和约大有妨碍。着张之洞、奎俊、谭钟麟、马丕瑶饬查各海口究竟有无私运军械、勇丁之事?设法禁止,免滋口实。钦此」』。盖闰五月初十日电也。闰五月朔日湘帅尚未奉此电,故其寄台南电信尚有「坚守一月,救兵即至」之语;不谓甫距十日,即大有变迁。余因举湘帅此电为台民代申谢忱,述台民望救如水火,望湘帅如天地、父母状;且言『湘帅无此语犹可;既有此语,刘已坚守不止一月,而救兵尚未见至,将奈何』?湘帅无以应,属余暂留。
  六月庚午朔,以台南事详禀湘帅。
  壬申(初三日),粒翁从扬州来;自五月二十日赴厦相失后,至今始会合,忽已四十余日矣。
  丙子(初七日),移居中正街文正书院。书院为许仙屏河帅官江宁藩司时所建以祀曾文正公者;园亭轩敞、花木清幽,尤宜消夏。山长邹少枚孝廉,湖南新化人,与粒翁世交;故留余同粒翁下榻焉。
  居数日,见湘帅,申前说。湘帅言:『此时实无救台法;刘当奋力自为,不必拘文牵义。台湾已非中国地,刘若能割据此土为中国作屏藩,胜于倭人万倍。至饷械垂尽,则惟有用「草船借箭」之法;果能得手,敌之饷械皆我之饷械也。刘固奇男子,成则为郑延平,不成则为田横耳』。嗟乎!余在台南与共处十余日,岂尚不知刘之为人何如哉!盖其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不贪财、不好色,忠勇朴厚,与士卒同甘苦,是其长也;不能用财,有恩无威、多疑少断,是其短也;老谋深算,持重养威,是其所长者也;大略雄才,赴汤蹈火,是其所短者也。今日之事,非有大略雄才而又能赴汤蹈火者必不胜任。刘本非能死之人,其富贵功名之愿已遂、室家妻子之恋难忘,则先有不欲死之心;台湾为奉旨交割之地、帮办为奉旨内渡之员,则又处不必死之地:余窥见隐衷久矣。所以不惮艰险奔走乞援者,非为刘,为台之百万生灵不甘背主事仇,为可悯痛!且亦借酒杯、消块垒意耳。于是告湘帅云:『刘实无郑成功之才,亦无田横之志。倭不攻台南则已;一攻台南,刘必不肯死战。与其坐待刘败,损刘之望,而中国更增一大辱;不如先召刘回,全刘之名,而中国尚留一将才』。因请湘帅召刘内渡而以余代之,谓刘望湘帅保全,而余甘趋鼎镬,不望保全;刘需湘帅接济,而余但假斧柯,不需接济。台湾为中国度外之地、余为中国度外之人,人地相宜,位置莫妙于此。余且言,湘帅且微笑,称奇情壮釆者久之;终不言接济、亦不言不接济,不教余往台南、亦不教余不往台南。余壮心头灰,游兴将倦。又接岘帅电,因榆关大军将撤,屡劝余不返,已附片奏明离营;陈右丈自保定来电,亦劝余回湘,免生枝节。适陈伯严考功招余赴鄂,遂为鄂渚之行。
  甲午(二十五日),附「大通」轮船。
  乙未(二十六日),抵鄂。
  丁酉(二十八日),见谭敬帅。敬帅与粤督谭文帅,宗人也。方余台南内渡,刘已电禀两江、粤、闽各帅,言余将为乞援。文帅夙善刘,得其书,因召刘回南澳本任,许设法措饷;以撤勇为辞,待余往粤交付。敬帅亦关心台事,与文帅常有书札往还。
  七月己亥朔,敬帅为余发电信寄文帅云:『承示刘镇饷尽援绝尚能支持,洵为可佩。公檄令回任,为国家爱惜将才,具仰荩谋深远!惟顷据易道面禀,称台地民心固结,如有接济,尚可设法保全。似此刘镇若去,台民必失依倚;而中国四百兆之人望,亦恐因之尽失。现在台北义民奋图收复,倭气已夺,机会可乘;不如令刘镇稍缓启程,俟战果不支,折回南澳尚未为晚。公助饷资其撤勇,度外之举、非常之略,超越时贤;鄙意粤东地大物博,尚欲恳多筹数万金助其支拒,且冀收功桑榆,大为中国吐气。如蒙俯允,或派员解往、抑仍易道诣领之处?伏候钧裁!一瓣心香,不仅为全台顶祝已也』。
  庚子(初二日),文帅复电云:『渊亭渡台,我实使之;卒之进退失据,念之心疚!电旨不准接济勇饷、军械,安敢不遵。此次三万以资遣勇丁为词,与札饬回任之文同解,朝廷当不以为非,倭见之亦不能夺。此正而谲也,不可屡试也。倭虽小有人,彼逆知刘无外援必难持久,姑且缓攻,待其粮尽,然后以大队蹙之;台兵皆乌合,一败则散矣。渊亭以数营抗敌,其何能支!彼时欲回任,得乎?然渊亭虽死,犹胜于薇卿之生也。此间济台之举,众不谓然。思再予三万金,亦复何济!渊亭即收复全台,总署不敢失信外国,乃令交付倭酋,其若之何?前嘱杨西园密致渊亭,早自为计。我所言者,情也、理也、势也;归不归,我不能以决也。麟。冬』。敬帅持示余,余服文帅料事之明,粤可不往。而敬帅顾期望甚切,力劝一行;为作手书,并致厚赆,意殊可感。秋风乍起,辞家转瞬一年;父老七旬不能侍奉,母服再期不能尽礼:南望家山,惟有痛哭!
  七夕后一日丙午(初八日),登「安和」轮船。
  丁未(初九日),过南京。粒翁适来;登舟,言湘帅不允接济,仅由桂、恽诸观察公筹义款万余两拨台。
  戊申(初十日),抵上海。候款到,始与粒翁偕行。
  庚申(二十二日),抵厦门,刘使迎候已久。始知余行后,刘遣记名提督李惟义代余统领三营,吴季籛为营务处同往台中;李先发,闰五月二十四日季籛亦行。二十八到彰化,六月十五日抵大甲;十八进至吞霄,遇黎军败回者,斩一人。是夜,兼程至苗栗县,则李由斗换退回,同守苗栗。二十三日,苗栗失,退至铜罗湾。二十四日退守大甲,土人不许官兵屯扎。二十五,退驻牛马投;二十六,退守彰化。七月初六日,倭陷台湾县。初八,倭由东大墩小路抄八卦山,踞之。初九,彰化陷。知府黎景嵩带队百余人,弃城走;李惟义不知所往。季籛在八卦山下中炮阵亡,义民头目吴汤兴亦死。吴光亮广勇溃散,台中悉为倭有矣。呜呼!季籛实幕府才,刘倚之如左右手,本可不往台中者也;因余往而遂令同往,因余不往而遂令代往。岂知代余往遂代余死!冥冥之中,竟负此良友耶!台中既失,倭氛逼嘉义。云林土民简金华,家为倭所辱,简纠众设计诱杀倭人数百于嘉义之他里务;又以铁锅铺路两旁、掘坑坎,倭骑来者陷而歼焉。刘擢简为斗六都司,假以孔雀翎:此七月十五日事也。由是所在义民蜂起,时有斩获;简索银六万两包取彰化云。
  壬戌(二十四日),有「亚士」轮船往台北及台南;余将往粤,不暇往台,因遣太常博士益阳周振挥、花翎副将衡阳黄文焕二人易服往台北侦探并賫数千金票往犒刘军。
  甲子(二十六日),「爹利士」船往台南,余念粤可不往,宜往视台南情形如何;爰有二次渡台之举。
  乙丑(二十七日),抵安平,仍寓白龙庵。初来此时,季籛朝夕过从;追念故人已成新鬼,不胜慨然!季籛死后,刘更左右无人;文皆市侩、武皆盗魁,志在乘危攫金,饱则扬去耳。查台南各处防军尚有六十余营,大约皆畸零散布,漫无统纪。每月需饷十一、二万两,所入则海关、盐局、厘局各项,每月不过四、五万两。虽开设议院,劝民捐输,而富民多已内渡或潜匿不出,议院绅士又不免藉公行私、党同伐异,大失人心;以致捐数寥寥,无济于事。方议设官票局,用钞济银,亦朝三暮四、苟且之术也。当此之时,惟有裁兵就饷,以少敌多之一法。余议汰二十营,留四十营;兵则兼用民团、饷则兼发印票。又言旷日持久,饷愈不支;迅速赴机,饷尚可节:劝刘亲往前敌以图进取,勿徒因循观望,坐失事机。皆不应。犹申前约,留余理道篆。余安能代人受过哉,因以赴粤辞之。
  八月己巳朔,飓风大作,拔木坏屋甚多。往拜延平王祠,见沈文肃所制祠联云:「开千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不如何之遇,缺陷还诸天地,成创格完人」。诵之,感喟无限。
  辛未(初三日),周、黄二君始由台北至。询知倭在台中战死、台北疫死者共数万人;虽设安良保富局羁縻富室、笼络民心,而淫虐终甚,民不肯服。台北倭兵仅数百人、战舰仅六七只,余皆往台中矣。两君受余委,非有厚利荣名而出入虎穴中不避危险,亦烈士也。余欲留使助刘,两君皆不愿。
  甲戌(初六日),遂同登「亚士」轮船。前署台中府知府黎景嵩、署安平县知县忠满皆兵败身免,刘欲以军法从事者;余力为援救,皆得相随内渡云。是日风浪绝大,舟行起落千丈;余呕吐困卧,不能胜。
  乙亥(初七日),抵厦门,始有更生之庆。粒翁往晤黄芍岩军门,商借兵械未成;甫自泉州返,拟继余一往台南。余留厦门,寓源丰润官银号。司事陈子琴,宁波人;尝游日本、高丽、安南,性情伉爽。所居飞楼数重,负山面海,与鼓浪屿夷埠相对。各国兵轮,即泊其槛下:海市蜃楼、风帆沙鸟,尽在目中。沿海诸山,奇石插天,古榕蔽地。青绿山水,间以金碧楼台。赤日当空映城郭人物,斑驳陆离皆成火色,真南极下景象。黄蕉丹荔,气候常如五、六月间。前以书招俞恪士户部,已由沪来;蜀中岳尧仙孝廉受湘帅命,寓厦侦探,亦居止甚近。两三人者嬉笑歌哭于蛮荒瘴海中,如韩伯休之卖药、苏子瞻之负大瓢行歌、杨升庵之插花骑象也。三角涌者,台北村名也;地近内山,与生番邻。人皆蓄火器,善战斗。距台北省城百余里,直接海滨,山菁丛深,径路险曲。倭兵尝至其地,为土人伏兵所败,杀伤千余人;后遂不敢再入。台民避难者,多往归焉;有众万余人、火枪数千杆。其为首生员黄镜源、洪春荣、捐职黄道开、守备蔡国梁,皆土着;县丞刘光,湖南武冈人。在台南已闻之,曾劝刘招致拊慰,以备夹攻。诸人蓄壮谋已久,阳与倭奸相昵,得其情状,伪为商贩往来台北、厦门间。比余返厦门,俱来求见。据称室家庐舍为倭所焚、田〔园〕产业为倭所夺,恨倭切齿;倭屡受其惩创,亦日图报复:彼此有不两立之势。此外大坪顶、大科坎、乌涂窟、金包里诸处,亦皆结团拒倭;与三角涌声气相通,可以联络呼应。诸处所存火药仅敷半月之用,若余肯为之主,稍以饷械资之,胜于官兵十倍;恢复台北,指顾可期。察其人,皆壮士。镜源又朴诚勇敢,知书;以兵法部勒乡人,设授方略屡败倭寇,皆其所为。欲图恢复,非用此辈不可。顾饷械安从出?且事不成,反招奇祸,余安肯为戎首;正色拒之。而诸人谋甚坚,方欲铸「伯里玺天德」印,奉余为台北民主。复来言台北亿万生灵皆中国赤子,中国久已弃之不顾,今日能救此亿万生灵身家生命者,惟余一人;余若不救之,则亿万生灵皆必至「靡有孑遗」而后已。言毕皆痛哭流涕,余亦对之黯然。时南洋义款仅拨万余两济刘,尚存十余万两在南洋;南洋欲先进兵、后付饷,刘意欲先付饷、后进兵。余调停其间,正苦无策。
  戊寅(初十日),忽接伯岩武昌电信云:『已有密旨令南洋接济台湾』;余不禁以手加额,意谓此真天下第一幸事、中国第一转机。然不敢轻信,更不敢轻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