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海纪略

　　七月，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宁波视师，且敕沿海督抚，遇夷投书，即收受驰奏。又命侍郎黄爵滋、祁俊藻赴福建查勘。适七月夷酋伯麦及义律以五艘赴天津投书，书乃其国巴厘满衙门寄大清国宰相之词，词极桀骜，多所邀索。计六条：一、索烟价。初次夷书中未敢显言，尚以货价为名，及见内地复书，不及禁烟之事，遂明索烟价。二、索广州、厦门、福州、定海、上海等口为市埠。三、欲敌礼平行。四、索犒军费。五、不得以外洋贩烟之船，贻累岸商。六、欲尽裁洋商浮费。直隶总督琦善收书奏闻，且于复书，即言上年广东缴烟，其中必有多少曲折，将来钦派大臣前往查实，不难重治林则徐之罪，盖授意夷酋，欲其诬林以许价骗烟之词且以卸天津武备废弛之责，而夷酋义律，终以印文申缴在前，不能凿空改诬也。
　　八月，夷船自天津起碇，其兵船半踞定海，半赴广东，诏授琦善钦差大臣赴粤查办，革林则徐、邓廷桢之职，赴粤听勘，并饬沿海各省，不得开炮。九月义律回至定海，入见伊里布于镇海城，索俘夷安突德。及七月间余姚所获黑白夷数十人，不果而去。伊里布于是遣其奴张喜赴夷船，馈牛酒，首贺以林、邓革职之事。酋伯麦摇首曰：“林、公、自、是、中、国、好总督，有血性，有才气，但不悉外国情形耳。断鸦片烟可，断贸易不可，贸易断则我国无以为生，不得不全力以争，通商岂为仇总督而来耶？”是时直隶、山东争以夷情恭顺入告，山东巡抚托浑布遣人馈夷船归，至有“各夷向岸罗拜”之奏，而广东裁撤水师之船，已半途为夷船劫虏矣。署总督怡良奏闻。
　　而十月琦善至广东，查上年义律先后缴烟印文，欲吹求林则徐罪不可得，则首诘劫船之役，何人先开炮，欲斩副将以谢夷，而兵心解体矣。撤散壮丁数千，于是水勇失业，变为汉奸，英夷抚而用之，翻为戎首矣。撤横档水中暗桩，屡会义律于虎门左右，夷船得以探水志，察径路，而情形虚实尽泄矣。听盐运使王笃之言，尽屏广东文武，专用汉奸鲍鹏，往来传信，其人故奸夷颠地之仆役，义律所奴视，益轻视中国无人矣。义律与琦善信云：“若多增兵勇来敌，即不准和。”于是已撤之兵，不敢再调，凡有报缉汉奸缉鸦片者，辄被呵斥，有探报夷情者，则拒曰：“我不似林总督以天朝大吏，终日刺探外夷情者。”所事一切力反前任之所为，谓可得夷欢心，而逆夷则日夜增造杉板小船，招集贩烟之蜈蚣船、蟹船数百，此外火箭、喷筒、竹梯攻具，增造不可数计。
　　水师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察其情，均请增兵，琦善恐妨和议，固拒不许。许偿夷烟价银七万圆，而夷必欲索埠地。琦善前以厦门及香港二地商之邓廷桢，廷桢言厦门全闽门户不可许，香港与尖沙嘴及裙带路二屿鼎峙，为粤海适中之地，形势环抱，藏风少浪，若令英夷筑台设炮，久必窥伺广东。琦善既据以奏闻，至是不能自背前奏。义律遂乘其无备，于十二月十五日突攻沙角、大角炮台，乃虎门外第一重门户也。副将陈连升守之，连升久历川楚戎行之老将，兵止六百，夷船炮攻其前，而汉奸二千余，梯山背，攻其后，陈连升于后山埋地雷，机发轰死百余贼，而不能再发，贼后队复拥而上，众伍倍于我，我兵前后歼贼三百余，而火药已竭，贼火轮杉板船又绕赴三门口，焚我战船十艘，水师或溃或死，其横档、靖远、威远各炮台，仅能自保，且俱隔于夷船，不能相救。陈连升父子战死，贼遂据沙角、大角两炮台。时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游击马辰，尚分守镇威、靖各炮台，兵各仅数百，相向而哭。李廷钰回至省城，哭求增兵，阖省文武亦皆力求，琦善初仅允二百，继增至五百，黑夜以小舟偷度，分布各处，琦善愤愤，且奏言贼歼我兵无数，而我兵伤贼仅数十，以张敌而胁款。惟连夜作书，令鲍鹏持送义律，再申和议，于烟价外复以香港许之，并归浙江俘夷，以易定海城。琦善与立契约，遂于正月出虎门会议，义律宴于狮子洋，既而正月杪，批折回不允，事复中变。当琦善之升辞也，奉面谕，以英夷但求通商则已，如邀挟无厌，可一面羁縻，一面奏请调兵，原未令其撤防专款也。及逆夷攻陷炮台，大肆猖獗，上震怒，于是有烟价一毫不许，土地一寸不给之旨。并调四川、贵州、湖南、江西兵赴剿，命林则徐、邓廷桢随同办理夷务。然琦善不与林则徐商议一事，且英夷和议已绝，尚不许关天培增兵为备，而逆夷则号召日多，器械火药日备，凶焰百倍于前矣。
　　二十一年正月初七日，下诏暴逆夷罪恶，特命宗室奕山为靖逆将军、湖南提督杨芳、尚书降文为参赞大臣，声罪致讨。命刑部尚书祁赴江西，总理兵饷。杨芳于去冬入觐，出都行至安徽，奉命先往，以二月十三日驰至广东，而英夷已于二月五日乘风潮，先以兵船截攻横档炮台，再破虎门炮台，提督关天培死之。虎门各隘所列大炮三百余门，至是皆为夷有。湖南兵千余新到，琦善仓卒即遣御于乌涌，甫交绥，粤兵先走，湖南兵且战且退，后阻四河，溺死者半，提督祥福又死之。广东省河广阔，惟东路二十里之猎得、二沙尾，西南十五里之大黄滘，河面稍狭，可以扼守。杨芳相度形势，使总兵段永福率千兵扼东南十余里之东胜寺为陆路，三面咽喉，然其地距河五六里，不能扼贼水路也。又使总兵长春以千兵扼大黄滘后五里之凤凰冈，惟筑濠垒，横木筏，沉石船，下木桩，夷船可闯而过也。其猎得及二沙尾，虽沉船塞石，而无兵炮守御，夷船至可拔而除之也。贼初詟杨芳宿将威名，又未悉内河虚实，使白夷持书至凤凰冈议款，从以汉奸，沿途探水，总兵长春收书送城中待报，即掩帐而卧，任汉奸导白夷，遍历营垒，尽得虚实，归报无备，于是分路探入，破凤凰冈营，进攻东西炮台、海珠炮台，尽扼猎得、大黄滘两咽喉。是时琦善已革去大学士，拔去孔雀翎，而怡良复以英夷香港伪示奏呈，语绝狂悖，于是上益震怒，籍琦善家产，锁逮来京。
　　逆夷见朝廷赫怒，局势大变，谅林则徐势必起用，恐我军一振，和议永绝，且夷船兵费浩大，急欲通商以济饷，各国商船，罢市久矣，亦皆咎之。乃于二十六日，托弥利坚国夷目，与洋商伍怡和调停，递书言：“如欲承平，不讨别情，但求照旧通商。”盖并琦善所许之烟价香港，皆不敢求矣。杨芳谕令退出虎门，义律言俟奉通商之旨，兵船即退。是月杨芳、怡良奏闻，门户已失，贼入堂奥，兵溃民散，炮俱乏用。除暂款外，无退敌缓兵之策，而烟价埠地不索，亦足申朝廷折冲樽俎之威。是粤事第二转机。
　　而杨芳正月初行至江西时，闻粤中和议将定，先为给澳堆货之奏，以遥附琦善，固已不取信于上，及是再奏，又不陈明琦善开门揖盗，自溃藩篱，非权宜不能退贼收险之故。与将来守备已固，如再鸱张，立可剿办之策。上以其毫无方略，未战先抚，非命将出师本意，不许。是时定海之夷船亦至广东，共五十大艘，半泊外洋海，半入虎门，轴轳相接，遍树“出卖鸦片”之帜，将军奕山，行至江西，以各省兵炮攻具未集，暂驻韶州以俟。三月二十三日，奕山、隆文及新任总督祁，并抵广州。奕山问计于杨芳、林则徐，二人皆言寇势已深，而新城卑薄，无险可守，宜遣人计诱夷船退出猎得、大黄滘之外，连夜下桩沉船，岸上迅垒沙城，守以重兵大炮，为省城外障，俾逆夷不能制我之命，而后调集船炮兵勇，以守为战，俟风潮皆顺，苇筏齐备，再议乘势火攻，庶出万全。
　　是月林则徐复奉驰赴浙江军营之命，盖去冬浙闽总督颜伯焘与浙抚刘韵珂、署江督裕谦，皆先后密疏，陈林则徐、琦善守粤功罪，至是裕谦奉命赴浙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故上命林则徐以四品京堂驰往会办，以防粤贼败窜赴浙，而是时粤贼方据省河咽喉，我兵实无可操胜算，且攻具未备，其所募福建水勇千人未至，近募香山、东莞水勇三千亦未集，杨芳不欲浪战。
　　奕山初至亦然之，既而惑于翼长李湘芬、西拉本、段永福、张青云等之言，不战则军饷无由开销，功赏无由保奏，急欲侥幸一试，遂不谋于杨芳，并不探风色顺逆，以四月朔夜半，三路突攻夷船。一屯西炮台外，出中路。一由泥城出右路。一屯东炮台出左路。日暮兵已出城，奕山始诣杨芳卜休咎，杨芳大怒，拔剑忿诟，而兵已不可挽回。
　　时水勇木筏未集，先用四川余丁充水勇者四百，广州水勇三百，乘小舟，携火箭、火弹、喷筒，分路夜伏，闻炮齐起，以长钩钩其船底。是夜又值逆风，炮破其二桅大船一，火轮船一，溺夷数百。义律自夷馆登舟窜免，夷馆货物，为四川兵掳掠一空，并误伤弥利坚夷数人。甫黎明而夷兵大集，反乘顺风攻我，我兵退走广州城，粤城三面临河，街市鳞栉，繁丽甲南海，至是火光烛天，以及泥城港内，所备攻夷之木筏材料数百，油薪船三十余艘，皆为夷火轮舟及汉奸所烬，其筏材皆运自广西，费数十万计。第三日义律投书，约诘朝大战，至期夷船环攻城东西南三面，佛山运至新铸八千斤大炮，本夷所畏惧，而安置不得地势，依山者高出水面，依水者前后受敌，炮架不能运转取准，兵丁点放不熟，又用文吏西拉本、李湘芬为翼长，将各省之兵，互相分配，各离营伍，兵将皆不相习，溃走则互相推诿，所发盐茶口粮，厚薄不均，祁又吝费，令十五兵共一帐房，拥挤无纪律，各择利便，掳取货物。奕山又尽派重兵于东南二路，而西北泥城后路无守备，于是天字炮台及泥城四方炮台，一日皆失守。守天字炮台者段永福，守泥城者副将岱昌与参将刘大忠，守四方炮台者总兵长春，天字炮台上八千斤大炮，未及一放，即为夷兵锢以铁钉，四方炮台者，在城北后山之顶，俯视全城，国初王师攻围广州，半载不能破，及夺后山，置炮俯击，始陷之，乃攻城之利，守城之害也。距水次十里，层崖峭径，一夫守险，可拒千贼。及夷自破泥城后绕东而北，沿途官兵无一阻截，至山下仅百余夷，而守台之兵，望风争窜，陨崖坠死无数，夷兵唾手而得险要，连夜于台下筑土城运炮药，于是阖城军民如坐阱中而听阱上之下石矣。将军、参赞不斩一逃兵逃将，反开城纳之，连日城外之火箭炮弹，与四方台上之炮声，如雷如霆，昼夜不息，幸大雨盆注，其箭弹非堕池塘，即坠空地，无一延燎。内城储火药二万万斤，汉奸以火箭火弹射之，亦为雨所灭，杨芳坐城楼督战，每遇炮火最密处，辄往以身当之，炮不能中，惟内城尚厚，而外城低薄，女墙卑于甍脊，人无固志。第七日夷兵遂并力专攻城东南隅，若知将军参赞皆居东南者，箭弹入贡院，棂甍皆破，诸帅避入巡抚署，面无人色。议使广州知府余保纯出城讲和款，义律立索军饷银六百万圆，烟价在外，香港再议，限五日内交银，且约将军及外省兵先出省城，夷船始退出虎门。将军等一切允之。城上改立白旗，先令洋商出二百万圆，余于藩库、运库、海关库发给，会奏请罪，惟续至之参赞大臣齐慎，隔在佛山镇，未列衔，而烟价及香港亦皆未入奏云。
　　十三日，四方炮台夷兵尽回船，义律即促将军、参赞离城。十六日，奕山、隆文退兵屯金山，离省河数十里，先撤回湖南兵。惟杨芳仍留广州弹压。隆文于讲和时，即愤恚成疾，及抵金山不数日即卒，临危时犹呼无面目对朝廷不绝口。
　　前日将军、参赞之至粤也，屡奏粤民多汉奸，粤兵多贼党，故远募水勇于福建，而不用粤勇，日令官兵擒捕汉奸，不问是非而杀之，有湖南兵误奸疯妇，妄闻小儿血可愈，杀而饮之者，粤民久不平，而逆夷初不杀粤民，所获乡勇皆释还，或间攻土匪，禁劫掠，以要结民心，故虽有擒斩逆夷之赏格，无一应命。当夷兵攻城，居民多从壁上观。会南海义勇为湖南官兵诬杀，义勇大哗，数百人拥入贡院，搜兵报复，兵皆鼠窜，将军、参赞摘段永福顶翎，慰解之姑散，而夷兵亦日肆淫掠，与粤民结怨。
　　及讲和次日，夷兵千余，自四方炮台回至泥城，于是二元里民愤起，倡义报复，号召各处壮勇，云集枪械，四面设伏，截其归路，夷兵终日突围不出，死者二百，殆其渠帅曰伯麦、曰霞毕，首大如斗，夺获其调兵令符，黄金宝星，及双羽手炮，而三山村亦击杀夷兵百余，夺得二炮，及洋枪洋刀九百余件。义律驰赴三元里救应，复被重围，乡民愈聚愈众，至数万，义律告急十知府余保纯，是时讲和之银，尚只送去四分之一。又福建水勇是日亦至，倘令乘机应援夹攻，围歼夷兵，生获夷酋，挟以为质，令其退出虎门，而后徐与讲款，可一切惟我所欲，而诸帅不计及此也。反遣余保纯驰往解劝竟日，始翼义律出围回船。
　　十七日，夷船渐次退出，其大船有搁滞浅沙者，各乡民复思截而火之，夺回讲款之银，义律惧，复移文总督，于是祁出示晓谕，众始解散。而新安县武举人庾体群，亦于初四日夜半，以火舟三队，自穿鼻洋乘潮至虎门，攻贼后路，夷船惊觉，甫开一炮，我火舟已逼其后舱，火药轰发，双桅飞起空中，全船俱毁，余船皆弃碇窜遁。又佛山义勇亦从陆路截攻夷于龟冈炮台，先从上风纵毒烟以眯夷目，歼贼数十，又击破应援之杉板夷船，当事先后奏闻。诏责诸将调集各省官兵，何反不如区区义勇，其一切交部议处。义律亦慙且愤，强出伪示，言百姓此次刁抗，蒙大英官宪宽容，后毋再犯。粤民愤甚，复回檄讨之曰：“尔自谓船炮无敌，何不于林制府任内，攻犯广东？尔前日被围时，何不能力战自拔，而求救于首府？此次奸相，受尔笼络，主款撤防，故尔得乘虚深入，倘再入内河，我百姓若不云集十万众，各出草筏沉沙石，整枪炮，截尔首尾，火尔艘舰，歼尔丑类者，我等即非大清国之子民。”是时南海、番禺二县，团集义勇三万六千，昼夜演练。义律得檄，侦知内河已有备，竟不敢报复。然自是知粤市之不可复开，翻然思变计矣。不逾月遂复有厦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