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山清话

子瞻爱杜牧之《华清宫诗》,自言凡为人写了三四十本矣。
仁宗时,大名府有营兵背生肉,蜿蜒如龙。时程天球判大名,囚其人于狱,具奏于朝。上览其奏,笑曰:是人何罪哉?此赘耳。即令释之。后其兵辄死,上颇疑焉。一日对辅臣言,大名府兵士肉生于背,已是病也,又从而禁系,安得不死。又其后,天球在延州累立功,上欲大用,辄曰:向来无故囚人,至今念之也。
元符三年,立贤妃刘氏为后,邹至完上疏言不当立:五伯者三王之罪人也,其葵丘之会载书犹首曰无以妾为妻,况陛下之圣高出三王之上,其可忽此乎?万一自此以后士大夫有以妾为妻者,臣僚纠劾以闻,陛下何以处之,不治则伤化败俗,无以为国,治之则上行下效,难以责人,先帝在位动以二帝三王为法,今陛下为五伯之所不为者。哲宗读至此,震怒,诏浩言多狂妄,事实不根,除名勒停,新州羁管。当时人见至完之贬大峻,而未见其疏,遂有士人伪为之者,不乐至完者录其伪本以进,有商王桀纣之语,言至完外以此本矫示于人以邀名,其实非也。上愈怒,故行遣至完尝所往来之人甚众。
曾纡云,山谷用乐天语作《黔南诗》。白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白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飧,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白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纡爱之,每对人口诵,谓是点铁成金也。范寥云寥在宜州尝问山谷,山谷云:庭坚少时诵熟,久而忘其为何人诗也,尝阻雨衡山尉厅,偶然无事信笔戏书尔。寥以纡“点铁之语”告之,山谷大笑曰:乌有是理,便如此点铁。
人问邵尧夫:“人有洁病,何也?”尧夫曰:“胸中滞碍而多疑耳,未有人天生如此也,初因多疑积渐而日深,此亦未为害,但疑心既重,则万境皆错,最是害道,第一事不可不知也。”
山谷在宜州服紫霞丹,自云得力,曾纡尝以书劝其勿服,山谷答云:公卷疽根在傍,乃不可服,如仆服之,殆是晴云之在川谷,安得霹雳火也。
山谷之在宜也,其年乙酉,即崇宁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楼,听边人相语今岁当鏖战取封侯,因作小词云:诸将说封侯,短笛长吹独倚楼,万事总成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催酒莫迟留,酒似今秋胜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椅栏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亲见之。
范寥言,山谷在宜州尝作亥卯未军肫,又作未酉亥军肫,寥皆得享之。
王沂公每见子侄语话学人乡音,及效人举止,必痛抑之,且曰:不成。登对后亦如此。
李公择每饮酒至百杯即止,诘旦见宾客,或回书问,亦不病酒,亦无倦色。
老苏初出蜀,以兵书遍见诸公贵人,皆不甚领略。后有人言其姓名于富韩公,公曰:此君专劝人行杀戮以立威,岂得直如此要官职做。
忠宣公范尧夫居常正坐,未尝背靠着物,见客处有数胡床,每暑月蒸湿时,其余客所坐者,背所着处皆有污渍痕迹,惟公所坐处常干也。公所着衣服每易以瀚濯,并无垢腻,履袜虽敝,亦皆洁白。子弟书室中皆坐草缚墩子或杌子,初无有靠背之物。有一幕客好修饰边幅,其衣巾常整整然,公未尝以目视之。每遇筵会,公不以上官自居,必再三勉客,待其饮尽而后已,惟劝至此幕客,一举而退,然此客不悟,每遇赴席,愈更洁其服而进。予每举此以戒吾家子侄。
王荆公《谢公墩诗》云:千枝孙峄阳,万本母淇奥,满门陶令株,弥岸韩侯簌。贡父云不成语。
张天觉好佛而不许诸子诵经,云彼读书未多,心源未明,才拈着经卷便烧香礼拜,不能得了。
范蜀公镇每对客,尊严静重,言有条理,客亦不敢慢易。惟苏子瞻则掀髯鼓掌,旁若无人,然蜀公甚敬之。一日,有客问公:何为不重黄庭坚?公曰:鲁直,一代伟人,镇之畏友也,安敢不加重。又问:庭坚学佛有得否?公曰:这个则如何知得,但佛亦如何恁地学得。
彭汝砺久在侍从,刚明正直,朝野推重。晚娶宋氏妇,有姿色器资,承顺惟恐不及,后出守九江,病中忽索纸笔大书云:宿世冤家,五年夫妇,从今以往,不打这鼓。投笔而逝。
晏文献公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新纳侍儿公甚属意。先字子野,能为诗词,公雅重之,每张来即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所为之词。其后王夫人浸不容,公即出之。一日子野至,公与之饮,子野作《碧牡丹词》,令营妓歌之,有云:“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之句,公闻之,怃然曰: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亟命于宅库支钱若干,复取前所出侍儿,既来,夫人亦不复谁何也。
陈莹中云,岭南之人见逐客,不问官高卑,皆呼为相公,想是见相公常来也。
一长老在欧阳公座上见公家小儿有小名僧哥者,戏谓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儿要易长育,往往以贱名为小名,如狗羊犬马之类是也。闻者莫不服公之捷对。
裕陵尝因便殿与二三大臣论事,已而言曰:尝思唐明皇晚年侈心一摇,其为祸有不胜言者,本朝无前代离宫别馆,游豫奢侈非特不为,亦不暇为也,盖北有狂虏,西有黠羌,朝廷汲汲然左枝右梧,未尝一日不念之。二虏之势所以难制者,有城国,有行国,古之夷狄能行而已,今兼中国之所有矣,比之汉唐最为强盛。大臣皆言:陛下圣虑及此,二虏不足扑灭矣。上曰:安有扑灭之理,但用此以为外惧则可。
温公无子又无姬侍,裴夫人既亡,公常忽忽,不乐时至独乐园,于读书堂危坐终日,常作小诗,隶书梁间云: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其回人简有云:草妨步则之,木碍冠则芟之,其他任其自然,相与同生天地间,亦各欲遂其生耳。可见公存心也。
石曼卿一日在李驸马家,见杨大年写绝句诗一首云:折戟沈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后书义山二字。曼卿笑云:昆里没这般文章。涂去义山字,书其榜曰牧之。盖两家集中皆载此诗也,此诗佳甚,但颇费解说。
熙宁四年,吕诲表乞致仕,有曰:臣本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不知脉候有虚实,阴阳有逆顺,诊察有标本,治疗有后先,妄投汤剂,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浸成风痹,遂难行步,非徒惮跖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势已及此,为之柰何。虽然一身之微固未足恤,其如九族之托良以为忧,是思逃禄以偷生,不俟引年而还政。於戏,献可之论可谓至矣。
周种言,垂帘时,一日早朝,执政因理会事,太皇太后命一黄门于内中取案上文字来,黄门仓卒取至,误触上幞头坠地,时上未着巾也,但见新剃头撮数小角儿,黄门者震惧,几不能立,旁有黄门取幞头以进,上凝然端坐,亦不怒亦不问。既退,押班具其事取旨,上曰:只是错。太后命押班只是就本班量行遣。又言,一日辅臣帘前论事甚久,上忽顾一小黄门,附耳与语,小黄门者既去,顷之复来,亦附耳而奏,上忽矍然而兴。俄闻御屏后小锣钹之声交作,须臾即止,上复出,一黄门抱上御椅子,再端拱而坐,直待奏事毕乃退,太皇亦顾上笑。
章子厚为侍从时,遇其生朝会客,其门人林特者亦乡人也,以诗为寿,子厚晚于座上取诗以示客,且指其颂德处云:只是海行言语,道人须道,著乃为工。门人者颇不平之,忽曰:昔人有令画工传神,以其不似命别为之,既而又以不似,凡三四易。画工怒曰,若画得似后,是甚模样。满坐哄然。
章子厚,人言初生时父母欲不举,已纳水盆中,为人救止。其后朝士颇闻其事,苏子瞻尝与子厚诗有“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之语,子厚谓其讥己也,颇不乐。
熙宁中,有荐华山陈戬者,博学知治乱大体,三十年不出户庭,邻人有不识者,云是希夷宗人。既对便坐,上先览其所进时议,甚喜之,至是命坐赐茶,戬乃趑趄皇恐,谢不敢者再三,云上有鸱尾,乞陛下暂令除去,上使之退,左右皆掩笑,上亦不怒,对辅臣亦未尝言及。一日,忽有旨赐束帛,令还山。
太祖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开基万年录》、《开宝史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或云自王文穆大拜后,吏辈故坏壁,因移石于他处,后浸不知所在。既而,王安石、章相继用事,为人窃去如前两书,今馆中有其名而亡其书也,顷时尚见其他小说,往往互见,今皆为人节略去,人少有知者,知亦不敢言矣。
予一日道过毗陵,舍于张郎中巷,见张之第宅雄伟,园亭台榭之胜,古木参天,因爱而访之。问其世家,则知国初时有张亻必者,随李煜入朝,太宗时亻必在史馆,家常多食客。一日,上问:卿何宾客之多,每日聚说何事?亻必曰:臣之亲旧多客都下,贫乏绝粮,臣累轻而俸有余,故常过臣,饭止菜羹而已,臣愧菲薄而彼更以为羹美,故其来也,不得而拒之。一日,上遣快行家一人,伺其食时直入其家,亻必方对客饭,于是即其座上取一客之食以进,果止粝饭菜羹,仍皆粗纹陶器,上喜其不隐,时号菜羹张家。亻必三子,益之、温之、查之,皆尝为郎官,至今彼人呼其所居曰张郎中巷。
唐子方为人刚直,既参大政,与介甫议事每不协。尝与介甫议杀人伤者许首服,以律案问免死,争于裕陵之前,介甫强辩,上主其议,子方不胜愤懑,对上前谓介甫曰:“安石行乖学僻,其实不晓事,今与之造化之柄,其误天下苍生必矣。”上以其先朝遗直,骤加登用,亦不之罪。既而,子方疽背而死,方其病革,车驾幸其第以临问之,子方已昏,不知人,忽闻上至,开目而言曰:“愿陛下早觉悟,可惜祖宗社稷教安石坏却。”上首肯之,问其家事,无一言。及薨,又幸其第,见其画像不类,命取禁中旧藏本以赐其家,上有昭陵御题“直哉若人,为国砥柱”八字,印以御宝,下有昭陵御押字,予尝亲得见焉。其家传有云,子方一日见介甫诵华严经,因劝介甫不若早休官去,介甫问之,子方曰:“公之为官止是作业,更做执政数年,和佛也费力。”介甫不答。一日,子方在朝假,介甫乃以子方之言白于上,将以危之,上大笑而止。
绍圣改元,九月,禁中为宣仁作小祥道场,宣隆报长老升座,上设御幄于旁以听。其僧祝曰:伏愿皇帝陛下爱国如身,视民如子,每念太皇之保佑,常如先帝之忧勤,庶尹百僚谨守汉家之法度,四方万里永为赵氏之封疆。既而,有僧问话云:太皇今居何处?答云:身居佛法龙天上,心在儿孙社稷中。当时传播,人莫不称叹。于戏,太皇之圣,华夷称为女尧舜,方其垂帘,每有号令,天下人谓之快活条贯。
元癸酉九月一日初夜,开宝寺塔表里通明彻旦,禁中夜遣中使赍降御香,寺门已闭,既开,寺僧皆不知也,寺中望之无所见,去寺渐明。后二日,宣仁上仙。
尝闻祖父言,每岁三月二十八日,四方之人集于泰山东岳祠下,谓之朝拜。嘉八年,祖父适以是日至祠下,言其日风寒已如深冬时,至明日,地皆结冰,寒甚,几欲裂面堕指,人皆闭户,道无行迹。日欲入,忽闻传呼之声自南而北,仪卫雄甚,近道人家有自户牖潜窥者,见马高数尺,甲士皆不类常人,伞扇车乘皆如今乘舆行幸,望庙门而入,庙之重门皆洞开,异香载路,有丈夫绛袍幞头坐黄屋之下,亦微闻警跸之声,亦有言去朝真君回来,又有云真君已归,皆相顾合掌,中夜方不闻。人语又明日,天气复温,皆挥扇而行。后数日,方闻昭陵其日升遐。
昭陵上宾前一月,每夜太庙中有哭声,不敢奏,一日太宗神御前香案自坏。
杜少陵《宿龙门诗》有云:天阙象纬逼。王介甫改阙为阅,黄鲁直对众极言其是,贡父闻之曰:直是怕他。
刘贡父尝言,人之戏剧极有可人处。杨大年与梁周翰、朱昂同在禁掖,大年年未三十,而二公皆高年矣,大年但呼朱翁梁翁,每以言侵侮之。一日,梁戏谓大年曰:这老亦待留以与君也。朱于后亟摇手曰:不要与。众皆笑其捷,虽一时戏言,而大年不五十而卒。
今上初登极,群臣班列在庭,忽一朝士大叫数声仆地不知,人扶未出殿门气已绝。
予顷时于陕府道间,舍于逆旅,因步行田间,有村学究教授二三小儿,闲与之语,言皆无伦次。忽见案间有小儿书卷,其背乃蔡襄写《洛神赋》,已截为两段,其一涂污已不可识,问其何所自得,曰吾家败笼中物也,问更有别纸可见否,乃从壁间书夹中取二三十纸,大半是襄书简,亦有李西台川笺所写诗数纸,因以随行白纸百余幅易之,欣然见授。问其家世,曰吾家祖亦尝为大官,吾父罢官归死于此,吾时年幼,养于近村学究家,今从而李姓,然吾祖官称姓名皆不可得而知。顷时如此纸甚多,皆与小儿作书卷及糊窗用了。会日已暮,乃归旅舍,明日天未明即登途,不及再往,至今为恨也。
先公尝言,顷见李公择云,曾于高邮道上,时正午暑,见临清流有竹篱苑屋,望之极雅洁,前有修竹长松。二道士临流奕棋于松阴间,其一疏髯秀目,其一美少年,肌体如玉,见公择来皆欣然然与之语。则凡俗鄙俚,入其茅屋下,往往堆积稿秸罂ю之类,观其寝处秽污如仆厮。然忽问予能饮否,予曰粗能之,其少年道士徐起取酒,既而酒如米泔且将臭败,于树间摘小毛桃子数枚置案上,予疑其仙也,乃危坐敛衽,满引不敢辞。其盛酒物乃一大盆,饮于破陶器中,徐顾予仆曰:此人亦得。乃与之酒一陶器。二道士先醉,长啸而入,予愈疑焉。既别数里许,询道旁人家,曰:二人者,里胥之子也。在城中出家,今其父死,归谋还俗而分其家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