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庭录


  李毅师赞,文正李夫人侄也。与弟颜,俱博学有大才,时号“二李”。尝代蜀守,谢上表一联云:“扪参历井,都忘蜀道之难;就日望云,但觉长安之远。”一时称赏。由是师赞四六之名甚著。

  忠宣捐馆许下,服中,先光禄卒,子弟闭户,未尝出。于七叔祖年幼,一日,先子同至所居宅后门,见卖豆者,买食之。刘晦升显子民则偶见,归告晦升,即以柬抵先祖曰:“某昨暮闻公家子弟有在门首嬉游者,丞相坟土未干,未应尔尔。显门下生,有所知不敢不告。”先祖惭谢晦升,诸子皆被责辱。

  梁宽、梁子美,皆博学高才,受知五龙学,累从征辟,为上客。宽号大梁,高放人也,后居岳阳。太守杨寿卿,颇陋猥不好事,宽鄙之。作亭湖上,号“风月”,托宽为记,略曰:“世不患无风月也,患无风月之佳客;不患无江山也,患无江山之主人。”盖讥之也。

  王介甫未达,韩子华、富彦国爱其才,皆力荐于朝。王秉政,颇失士望,二公悔恶之。张安道归南京,富公守陈,安道由陈见富公,尊俎闲谈疾介甫不已,安道略不答。富公曰:“安道是介甫耶?”安道曰:“某何尝谓是,公自不知人,今将何尤。”富公默然无语。

  崔比部讳公立,韩魏公妻弟也。为人古直有操行,居许与忠宣邻。忠宣除文正服,托妻子于崔,干禄上都。崔晨夕顾瞩,始终不怠。时七伯祖为单州推官,人来报疾笃,魏国夫人惊忧,欲往视之。崔公力阻曰:“而为妇人,夫出独安往?吾受而夫之托,因立杖于门曰:‘出者吾杖之。’”魏国不敢复言,忠宣归而谢焉。

  魏国之侄,归比部次子子厚,崔以亲契,数往来忠宣家,常具馔待之。食稍不精,崔必直言,略不自外。忠宣每为杖爨者。家婢闻崔比部来,皆恶之。比部二子,长保孙为忠宣婿。

  韩持国晚年守许,崔子厚为酒官。值韩生辰,献歌颂褒谀者甚众。子厚独以诗警之云:“衣锦荣名虽烜赫,挂冠高节莫因循。”韩得之,再三叹咏曰:“非君谁为我言。”于是以太子少师致仕。

  谢景武师直,与王存正仲友善。谢仕褒阳,王远至,夜叫门见之。师直屣履出迎,率子侄行家人礼,慷慨道旧,喜而有诗云:“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

  刘皓商父,河北人,质直有守,为耀之倚郭县令。郡医姚生,以术赂结权贵,豪恣莫比,监司惮之。郡县僚吏,居职能媚姚生者,虽上位有隙,亦必善终,或升改而去;反是者祸亦不测,远迩畏恐。后郡僚有老母疾笃,哀求冀一就视。姚漫不加恤,使人谓曰:“我不可往,可遣而母来。”郡僚不得已,舁母往。姚之田亩,贡赋未尝纳,商父闻其风久矣。至官,深嫉之,检姚所欠赋税,以公引追纳。承行吏以死辞,刘怒,叱曰:“有祸我当尔。”吏持引至其家,姚大怒,毁其公引,迳亲诉于守。吏归以告,刘笑曰:“何敢尔尔!”乃遣弯者四人,令之曰:“知姚医谒守,可以我命请至;不从,则夺舁而来。尔等能办此,吾唯尔惠;否则当挈而妻子出吾境尔。”弯者如其言,舁姚至县。刘即戒阍者谨守,不外通,立姚庭下,诘问曰:“尔庸医,赋税敢不纳邪?”姚厉声与刘相抗。后问曰:“郡官母老病笃,汝寄迹郡中,不就视而使其来,此何理也!”遂命吏械之。姚虞势弱,即解容俛首曰:“某愚无知,为上位优容至此。不意明公威严若是,幸见恕。”命绷于庑下凡累日,姚以病告。刘曰:“尔罪人,不可归。”家人欲视,令此来,其母八十余,还追至视疾。僚属咸快其事,就告刘曰:“此奇事也,然不为已甚,幸容自新。”恳之再三,始从。太守与姚善,颇不自洁,怒刘之暴,欲劾。而刘先奏,守过伏辜,刘竟无罪。刘因慨然曰:“此何时哉,吾不可以居此。”即解印去。先子崇宁初官河北,见之,常衣布袍,往来闾里中,浩然自乐,竟不仕。而姚亦悔过自克,终身称为长者。

  商父质直有守,初仕赵州林城令,决事严明。会鞫劫盗,狱吏令盗伪通买物者十数人,以状禀乞追证,意欲乘时规利。商父佯为无能者,判曰:“并要正身,违限重断。”及期如数勾至,皆衣服鲜洁,豪子也。商父命屏鞫狱吏,别以他吏引贼至庭下认之,皆无识者。商父曰:“尔能通姓名而有不识者乎?”贼愕然实告,命尽释之,当行吏置重法。一境钦畏,不敢欺。商父谓诸吏曰:“我河北村秀才,深知民间利病,尔乃敢尔,宜屏缩以俟来者。”

  右丞守永安军时,修曹后山陵。曾鲁公主其事,董促郡县甚急。右丞恬不谁何,监司数责诘,亦不与辨,但唯说知委而已。事毕,鲁公过洛,问诸郡应办勤怠,监司共言曰:“余皆集事,独范永安顽然无奉上意。若在他所俱效永安,则朝廷难复举事矣。某等欲奏削正,恐远方观望,以为不能容名子尔。”鲁公大怒曰:“何敢尔!邻里有丧,尚相救之,况君父乎?”右丞继进见鲁公,鲁公厉言曰:“诸司甚有语。”右丞缓步进曰:“不知诸司有何语?”鲁公具以告。右丞因悄言曰:“某非至愚病风,岂有臣子坐视君父者。朝廷抑亦取办而已,然诸司甚不体国。”鲁公愕然曰何?右丞曰:“山陵所在,财用已羡二倍,民力竭矣。永安山陵所在,正宜惜一方力,以坚崇奉意。”鲁公曰:“何不早言?”右丞曰:“当兴事时,窃恐有假此规避者,故不敢告。今愿择精敏吏考验之。”鲁公首肯,即命吏警察如言。鲁公大激切称叹,径奏擢为三司判官。

  右丞在政府,宦者阎守忠,恃宠专恣。一日至堂宣谕,辞意甚傲,诸公拱应而已。右丞作色叱曰:“老奴何敢尔!”守忠退步连应曰:“守忠不敢。”在堂诸公,皆为寒心,曰“范公必不久居矣”。右丞盖自如也。未久,辽使至,选右丞馆伴辽使。忽自中批出,范某言犯御讳,落职,知许,寻乞宫祠去。

  右丞居许,太守韩持国,秋日于郡圃会景亭,置宴张乐,会诸郡公。程正叔及右丞,以故不至,持国以诗寄云:“曲肱饮水程夫子,宴坐焚香范使君。顾我未能忘旧乐,绿樽红妓对西曛。”

  宦者李宪,用事神庙。朝议再兴西夏之师,虑有沮挠者,诏天下敢有言班师者族。五侍郎任陕漕,乃连上章,言三十六不可,皆指斥时事,各有征验。且曰:“臣世受国恩,宁受尽言之诛于今日,不受不言之诛于后世。”辞意诚切,恐不免祸,乃自籍家口数,牒永兴军拘管,以俟上命。章上,神宗览之默然,召宦者李舜聪,问曰:“范某所陈,征据甚的,果有否?李宪假我令天下人,既有何处之?”舜聪良久曰:“此事虽未皆有,盖不尽无。”上大悟,诏即日班师。放范某罪,除直龙图阁、环庆路经略安抚使。

  光禄侍居相府,同晁以道往见东坡。顷有从官来,东坡揖坐书院中,出见良久。光禄于坡书笈中见一小策,写云:“武宗元中岳画壁,有类韩文南海碑,呵呵。”光禄与晁再三绎之,不晓。坡归,疑不已。晁辄发问,具告曲折,云不知何义。坡笑曰:“此戏言耳!武宗元,真庙朝比部员外郎也,画手妙一时。中岳告成,召宗元图羽仪于壁,以名手十余人从行。既至,武独占东壁,遣群工居西,幕以帏帐。群工规模未定,武乃画一长脚幞头执挝者在前。诸人愕然,且怪笑之,问曰:‘比部以上命至,乃画此一人何耶?’武曰:‘非尔所知。’既而武画先毕,其间罗列森布,大小臣僚,下至厮役,贵贱形止,各当其分,几欲飞动。诸人始大服。南海碑首曰:海于天地间,万物最巨,亦何意哉?其后运思施设,极尽奇怪。宗元之画,是以似之也。”

  韩子华为阁长,一时名公如刘原父、王介甫之徒,皆在馆职。介甫最为子华所服,事多折衷于介甫。一日,馆中会话,论及刘更生。介甫以当汉衰靡,王莽擅权,势不复兴;而更生哓哓强聒,近不知时,其中是非者相半。子华继自外至,问曰:“诸公所谈何事?”或以更生对。子华问介甫曰:“如何?”介甫具告。子华曰:“不然,更生同姓之卿,安得默默就毙哉。”一坐服子华至论。

  忠宣帅庆,为种诂诬讼,责守信阳。时汉上有巨贼曰罗堑,拥众雄视一隅。忽直压郡界,靳三十五里,一郡皇怖失措,朝夕危陷。忠宣集郡寮,谋守御计,皆懦怯无敢当者。有酒吏秦生请行。忠宣命摄巡尉,欲假之众,秦曰:“无益也。”独以数十骑,直对贼垒。值贼置宴,军势甚张,贼副小关索者,领十余骑饮马河侧,隔河问秦曰:“尔为谁,胡为至此?”秦曰:“吾信阳巡检,来取尔首尔。”贼笑曰:“尔无轻命,吾贷尔,告若曹速降,吾无尔害。”秦骂曰:“狂贼敢大言,吾唯尔首之得。”秦因袒膺谓贼曰:“尔能射我乎?”贼挽弓射之,不中。秦复射中贼关索心而死,数十人骇散。秦即鼓众绝河,掩其不备,贼众皆乌合,且醉不能御,尽窜走林谷,莫敢出。众获牛马器械,凯旋而归,一境遂安。忠宣率众郊迎,厚加赏宴,奏功于朝,迁数官。及忠宣拜相,亟访秦,欲大用,而秦已死,深痛惜之。

  己巳十二月七日夜,家君论人贵贱寿夭,命不可逃。亨运未穷,则大患不能相害,忠宣是矣。忠宣自入仕,门下多食客,至贵益盛。守陈,以己俸作布衾数十幅待寒士。时人为之语曰:“孟尝有三千珠履客,范公有三千布被客。”讥其俭也。忠宣闻之,乃作一幅享用,作铭辨正。于是范蜀公、司马温公皆效之。铭见家集。

  杜子美诗云:“仰蜂粘落蕊,行蚁上枯梨。”“行”字世本皆然。忠宣在永,于蒋氏彦回家见别本,乃作“倒蚁”。“倒”之意,与“行”迥异。或以为忠宣得之于太平藏经中,盖好奇之论也。

  彭思永,字季长,历阳人。微时尝梦人告曰:“尔生为两制,死住秦州。”季长异其事,尝语于亲识间。彭拜御史中丞,未几除知秦州。彭母尚无恙,深疑其行,诚告执政者曰:“定数固不可逃,奈老母在。”执政怜其意,且预知其说,乃奏易江宁。季长大喜,奉亲之任。至淮,更促装登舟,一夕感疾而卒。盖秦淮亭下舟中也。果如其梦。季长居官,尝有诗云:“争利争名日日新,满城冠盖九逵尘。一声鸡唱千门晓,谁是高眠无事人。”季长长子卫明微,时奉母晏夫人,调官宣城签判,母难于远涉。明微年未三十,遂承志挂冠归,栽花植竹,筑堂曰“寿燕”,岁时奉亲游宴,尽其乐。晏夫人八十余卒,明微亦享上寿。忠宣有诗美之,见家集。次子衍乃祖,永嘉夫人之父,力学应大科,未弱冠过阁,忽呕血而卒。

  祖宗时,有陕民值凶荒,母妻之别地受佣。民居家耕种自给,逾月一往省母。外日省母少,俟其妻出,让其夫曰:“我与尔母在此,乃不为意,略不相顾乎?”民与妻相诟责不已。民曰:“尔拙于为生,受佣于人,乃复怨我。”妻曰:“谁不为佣耶?”民意妻讥其母,怒以犁柄击妻,一中而死。事至有司,当位者皆以故杀十恶论。案成,一明法者折之曰:“其妻既受人佣,义当蹔绝,若以十恶故杀论民,或与其妻奸,将以夫妻论乎?以平人论乎?”众皆晓服,遂定以斗杀情理轻奏闻,折之者被褒赏焉。

  潘兑说之侍郎,夙慕程正叔,过洛,就见之。时党事正起,正叔畏避不出。潘再三致恭欲见,正叔不得已出。说之展师弟礼请教,伊川逊不受,潘请之固。正叔问曰:“公尝读何书?”潘曰:“尝看语孟。”正叔曰:“有得乎?”曰:“未也。”伊川问曰:“孜孜为善者,舜之徒;孜孜为利者,跖之徒。其义若何?”潘以为易已也,曰:“此不难晓。”先生曰:“虽然,今之所为善者,乃古之所谓利也。”潘下拜,悦服而去。潘至许,见先祖,语其事曰:“自闻斯言,悟一生之非矣。”

  文正祖唐公,有诗赠华山陈希夷,五侍郎帅陕,尝刻石传世,逸上一联。“曾逢毛女话何事,应见巨灵开此山。浓睡过春花满地,静休中夜月当关。纷纷诏下忽东去,空使蒲轮倦往还。”丁卯十二月五日,因侍夜话,谨录之。

  阳翟燕照邻仲明,贤士人也。素安命,生计索然,读书不仕。尝有诗云:“女矮儿痴十口余,进时无业退无庐。一窗风雪韩城夜,火冷灯青照旧书。”

  阳翟崔鷃德符,以文学称乡里,有诗抵先祖云:“泪尽空山一病夫,荆榛无路掩樵居。自怜身是皮公美,茅屋清灯夜著书。”后仕鄱阳,有诗云:“记得诗狂欲发时,鄱阳湖里月明知。无人为觅桓伊笛,自卷秋芦片叶吹。”

  韩康公子宗武文叔,贤而有才。康公有爱妾曰蟾奴,康公身后家资巨万,妾尽携他适,文叔恬然不较,乡里服焉。

  张孝纯永锡,微时久依徐之滕县吉氏,见其淳厚,颇加顾遇,许妻以女而未聘也。永锡登甲科,京师权贵竞捉婚,永锡皆谢绝,归就吉氏女,娶数年而卒。永锡渐显,吉氏复有次女,双盲,无问之者。永锡欲纳,吉氏逊辞甚力。永锡曰:“某荷公德,令女非某娶之,则谁肯顾者?”意极诚确。吉氏感其义,从之。永锡敬待过前室,生二子,先卒。吉氏有幼女,视永锡颇小,吉氏坚复归之。三室生四男,皆显官有称,盖报施之理云。

  王乐道二子:寔,字仲弓;宁,字幼安,卜居许昌。仲弓与光禄行游,淳厚博学君子也。好客喜酒,先子叔父常请见之,必委曲留连,饮食教诲而归。虽乡里庸夫贱士,莫不谦睦诚接,得其欢心。平居未尝释卷,先子一日剧暑中迫昏会归,皆已大醉,偶遗衣,后往取之。见仲弓披衣执策,就视之,乃《礼记疏》也。其精勤如此,乡人敬其德。幼安晚以上书关元祐得幸,致身台辅。李彦西城事兴,幼安以竹园为献。后彦道许,幼安郊迎至府治,让彦上坐,彦曰:“某何人,枢密过礼如此。”幼安拱手应曰:“某西城竹园户尔。”时曾存之在许谢客,独以声妓自奉,仲弓尝曰:“若存之之富,舍弟之贵,寔寔不爱。”盖仲弓口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