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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塘集耆旧续闻
公之词传于曲编者,独《瑞鹤仙》“脸霞红印枕”之句。有和李汉老“叫云吹断横玉”,词语高妙,惜其不传于世。其词云:“黄橙紫蟹,映金壶潋灎,新醅浮绿。共赏西楼今夜月,极目云无一粟。挥尘高谈,倚栏长啸,下视鳞鳞屋。轰然何处,瑞龙声喷蕲竹。 何况露白风清,银河澈汉,仿佛如悬瀑。此景古今如有价,岂惜明珠千斛。灏气盈襟,冷风入袖,只欲骑鸿鹄。广寒宫殿,看人颜似冰玉。”观公之词,可以知其风流酝藉矣。
鲁直跋东坡道人黄州所作《卜算子》词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此真知东坡者也。盖“拣尽寒枝不肯栖”,取兴鸟择木之意,所以谓之高妙。而《苕溪渔隐丛话》乃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当为东坡称屈可也。又古词:“水竹旧院落,樱笋新蔬果。”盖唐制,四月十四日,堂厨及百司厨通谓之樱笋厨。此乃夏初,词正用此事。而《丛话》乃云“莺引新雏过”,而以樱笋为非。岂知古词首句多是属对,而樱笋事尤切时耶。
赵右史家有顾禧景蕃《补注东坡长短句》真迹,云:“按唐人词,旧本作‘试教弹作忽雷声’,盖《乐府杂录》云:‘康昆仑尝见一女郎弹琵琶,发声如雷。而文宗内库,有二琵琶,号大忽雷、小忽雷,郑中丞尝弹之。’今本作‘辊雷声’,而傅幹注亦以‘辊雷’为证,考之传记无有。”
又云:“余顷于郑公实处,见东坡亲迹书《卜算子》断句云‘寂寞沙汀冷’,今本作‘枫落吴江冷’,词意全不相属也。
又《南歌子》云:“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十三间楼,在钱塘西湖北上。此词在钱塘作。旧注云汴京旧有十三楼,非也。”
曩见陆辰州,语余以《贺新郎》词用榴花事,乃妾名也。退而书其语,今十年矣,亦未尝深考。近观顾景蕃续注,因悟东坡词中用“白团扇”、“瑶台曲”,皆侍妾故事。按:晋中书令王珉好执白团扇,婢作《白团扇歌》以赠珉。又《唐逸史》:“许浑暴卒,复寤,作诗云:‘晓人瑶台露气清,坐中惟见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重,千里下山空月明。”复寝,惊起,改第二句,云:‘昨日梦到瑶池,飞琼令改之,云不欲世间知有我也。”按《汉武帝内传》所载,董双成、许飞琼皆西王母侍儿,东坡用此事,乃知陆辰州得榴花之事于晁氏为不妄也。《本事词》载榴花事极鄙俚,诚为妄诞。
徐师川云;“东坡《橄榄》诗云‘纷纷青子落红盐’,盖北人相传,以为橄榄树高难取,南人用盐擦,则其子自落。今南人取橄榄虽不然,然犹有此语也,东坡遂用其事。正如南海子鱼,出于莆田通应王祠前者味最胜,诗人遂云:‘通印子鱼犹带骨’,又云‘子鱼俎上通三印’,盖亦传者之讹也。世只疑‘红盐’二字,以为别有故事,不知此即《本草》论盐有数种,北海青,南海赤。橄榄生于南海,故用红盐也。又《太平广记》云:‘交河之间,平碛中掘数尺,有末盐红紫,色鲜味甘。’本朝建炎间亦有贡红盐者。‘红盐’字雅,宜用之。”
吕紫微居仁云:作文必要悟人处,悟人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
韩退之文,浑大广远难窥测;柳子厚文,分明见规模次第。学者当先学柳文,后熟读韩文,则工夫自见。
韩退之《答李翱书》、老苏《上欧阳公书》,最见为文养气妙处。
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无复己见,而古学远矣。此学者所宜深戒。
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
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
学者须做有用文字,不可尽力虚言。有用文字,议论文字是也。议论文字,须以董仲舒、刘向为主。《周礼》及《新序》、《说苑》之类,皆当贯串熟考,则做一日便有一日工夫。后生学问,且须理会《曲礼》、《少仪》等,学洒扫应对进退之事,及先理会《尔雅》、《训诂》等文字,然后可以语上,下学而上达。
学者当以质直为本。孔子曰:“质直而好义。”孟子曰:“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放勋曰:“康之直之。”孟子曰:“以直养而无害。”《楞严经》亦言:“三世诸佛,皆以直心成等正觉。因地不直,果招迂曲。”《维摩经》言:“直心是菩萨净土。”但观古人为学,只是一个“直”字,学者不可忽也。
学问当以《孝经》、《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为主,此数书既深晓,然后专治一经,以为一生受用。说受用,已是不是,只要成自己之性而已。
大凡为学,须以见贤为主。孟子言:“友一乡之善士,至友天下之善士。”孔子言:“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所谓贤者,必须取舍分明,不可二三,《易》所谓“定其交而后求”者是也。既能见贤,须尊贤,若但见而不能尊,则与兽畜之无异。今人于有势者则能屈,而于贤者则不能尊,是未之熟思。韩退之作《师说》,曲中今世人之病。大抵古人以为荣,今人以为耻,于不能尊贤之类是也。
威仪辞令,最是古人所谨。春秋时人,以此定吉凶兴衰。曾子临死,以此等事戒孟敬子。此等事最宜留意,最是君子养成处。
作文不可强为,要须遇事乃作。须是发于既溢之余,流于已足之后,方是极头。所谓“既溢”、“已足”者,必从学问该博中来也。
后生为学必须严定课程,必须数年劳苦,虽道途疾病,亦不可少渝也;若是未能深晓,且须广以文字淹渍,久久之间,自然成熟。
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
老杜歌行,并长韵律诗,切宜留意。
老苏作文,真所谓意尽而言止也,学者亦当细观。外弟赵承国至诚乐善,同辈殆未见其比。盖其性质甚良,不可以他人语也。若少加雕琢,少下勤苦,便当不愧古人。政和三年四月,相遇于楚州宝应,求余论为学之道甚勤,因录予之闻于先生长者本末告之,随其所问,信笔便书,不复铨次,当更求充之考人印证也。
古人年长而为学者多矣,但看用功多寡耳。近时司马子立,年逾二十,不甚知书,人多以为懦弱。后更激励苦学,不舍昼夜,从伊川、张思叔诸人讲求大义,数年之间,洛中人士翕然称之,向之笑之者,皆出其下,此学之不可以已也。承国既以余言为然,便当有力行之实。“临川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此真要语也。
东莱此帖,今藏承国之家。承国乃侍讲荣阳公之外孙也。
慈圣光献大渐,上纯孝,欲肆赦。后曰:“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时子瞻对吏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上悟,即有黄州之贬,故苏有《闻太皇太后服药赦诗》及挽词,甚哀。
王嵎升之,少从东坡学,甚俊敏。东坡既除西掖,乃以古槐简赠嵎,曰:“此笏曾奉制策入三等,曾召对议事不合而逐,曾对御史诏狱,曾不试除三字,毋轻吾笏。”
宣和间,重华葆真宫曹王南宫也。烧灯盛于都下。癸卯上元,馆职约集,而蔡老携家以来,珠翠阗溢,僮仆杂行,诸名士几遭排斥。已而步过池北,游人纵观,时少蓬韩驹子苍咏小诗曰:“玉作芙蓉院院明,博山香度小峥嵘。谁言水北无人到,亦有蹒姗勃崒行。”
大观初,上元赐诗曰:“午夜笙歌连海嶠,春风灯火过湟中。”群臣应制,皆莫能及,独府尹宋乔年诗云:“风生阊阖春来早,月到蓬莱夜未中。”乃赵缘之子雍代作也。雍少学于陈无己,有句法。
陈无己少有誉,曾子固过徐,徐守孙莘老荐无己往见,投贽甚富。子固无一语,无己甚惭。诉于莘老。子固云:“且读《史记》数年。”子固自明守毫,无己走泗州,间携文谒之,甚欢,曰:“读《史记》有味乎?”故无己于文以子固为师。元佑初,东坡率莘老、李公择荐之,得徐州教授,徙颖州。东坡出守,无己但呼二丈,而谓子固南丰先生也。《过六一堂》诗略云:“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世虽嫡孙行,名在恶子中。斯人日已远,千岁幸一逢。吾老不可待,露草湿寒蛬。”盖不以东坡比欧阳公也。至论诗,即以鲁直为师,谓豫章先生。无己晚得正字,贫且病,鲁直《荆州南》十诗曰:“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春风吹泪古藤州。”无己殊不乐,以“闭门觅句”为歉,又与死者相对为恶。未几,果卒也。
西塘集省旧续闻卷第三
陈恭公执中当国时,曾鲁公由修起居注除待制、群牧使。恭公弟妇,王冀公孙女,曾出也。岁旦拜恭公,恭公迎谓:“六新妇,曾三除从官,喜否?”王固未尝归外家,辄答曰:“三舅甚荷相公收录,但太夫人不乐,责三舅曰:‘汝三人及第,必是全废学,丞相姻家备知之,故除待制也。’”恭公默然。未几,改知制诰。盖恭公不由科举,失于夷考也。女子之警敏,有如此者。
晁无咎闲居济州金乡,葺东皋归去来园,楼观堂亭,位置极萧洒,尽用陶语名目之。自画为大图,书记其上,书尤妙。始无咎请开封解,蔡儋州以魁送;又叶梦得舅也。故比诸人独获安便。尝以长短句曰《摸鱼儿》者寄蔡,蔡赏叹,每自歌,其群从之。道语余:“梦无咎监酒州税,何祥也?”已而吏部调知达州,张无尽改泗州,言者论罢,令赴通州。无咎不乐,舣舟收税亭下,以疾不起,果有数乎?
晁咏之之道,美叔子,奇士也。宏词第一人。负其才,可凌厉要途,以元符封事废。有诗曰:“元年四月朔,日食国有赦。”又有“已失青云空老去”之语。后为西京管库,蔡元度留守稍礼之,以系籍不能荐,忽谓晁曰:“如子之才,何必上书?”之道罔措,徐曰:“只是没处顿文章。”蔡亦大笑。之道年四十余,终朝请郎。
许尚书光凝君谋论本朝内制,惟王岐公《华阳集》最为得体。盖禹玉仕早达,所与唱和,无四品以下官;同朝名臣,非欧阳公与王荆公铭其葬者,往往出禹玉手。高二王,狄武襄碑,尤有史法,而贵气璨然。君谋,岐公婿也。
黄鲁直少有诗名,未入馆时,在叶县、大名、吉州、太和、德平,诗已卓绝。后以史事待罪陈留,偶自编《退听堂诗》,初无意尽去少作。胡直孺少汲,建炎初帅洪州,首为鲁直类诗文为《豫章集》,命洛阳朱敦儒、山房李彤编集,而洪炎玉父专其事。遂以《退听》为断,以前好诗皆不收,而不用吕汲老杜编年为法,前后参错,殊牴牾也。反不如姑胥居世英刊《东坡全集》,殊有叙,又绝少外舛谬,极可赏也。庐陵守陈诚虚中,刊欧阳公《居士集》,亦无伦次,盖不知编摩之体耳。
祖宗故事,凡仆射、使相、宜徽使皆判州府。宣和初,余丞相以少保、武威军节度使知福州,有司失之也。靖康初,白丞相请外,特进大观文,时李河内公士美当国,考故事,除判寿春府。建炎四年,吕相及刘少傅光世皆以使相分镇江浙,吕知池州,刘知镇江府,又失之也。吕以使相罢平章事,不加食邑、食实封,亦非故事。
陈述古诸女,亦多有文。有适李氏者,从其夫任晋宁军判官,部使者以小雁屏求诗,李妇自作黄鲁直小楷,题其上二绝云:“蓼淡芦欹曲水通,几双容与对西风。扁舟阻向江乡去,却喜相逢一枕中。”“曲屏谁画小潇湘,雁落秋风蓼半黄。云淡雨疏孤屿远,会令清梦绕寒塘。”
林文节子中帅并门,席间与幕府唱和。有徐姓帅属,忘其名,内子能诗,林公每出首唱,徐密写韵归,众方操觚,内子诗已来,必可观也。一日,幕府有醉起舞者,时和林公“黎”字,其诗曰:“幕中舞客呈鸲鹆,帐下牙兵困蒺黎。”又送一属官径除监司,林公押“僚”字,徐妇和曰:“华衮自宜还旧物,绣衣先见冠同僚。”监司,故相家也。林公甚赏之。
程文简公就试,梦观音从天乘彩车下降,惊觉,乃类旌旂车辂事,果试《德车结旌赋》。平生五更诵观音菩萨数百遍,晚年亦不废。
蔡蓧作《西清诗话》,载江南李后主《临江仙》,云“围城中书,”其尾不全。以余考之,殆不然。余家藏李后主《七佛戒经》及杂书二本,皆作梵叶,中有《临江仙》,涂注数字,未尝不全。其后则书李太白诗数章,似平日学书也。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后归陈魏公之孙世功君懋,余,陈氏婿也。其词云:“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后有苏子由题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声也。”
嘉佑、治平间,韩氏、吕氏,人望盛矣。议者谓魏公将老,置辅非韩即吕。故王介甫结韩持国,又因持国以结子华。持国入政府,每言介甫知经术,可大用。神宗初政,即以学士召,又与子华同入爰立。遂用晦叔为中丞。已而不合,虽子华极力弥缝亦不乐。而持国、晦叔,几若世仇。然介甫微时,与曾子固甚欢,曾又荐于欧阳公。既贵,而子固不屈,故外补近二十年,元丰末方召用。又每于上前,力诋子固与苏子瞻,《日录》可考也。
介甫既归钟山,有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常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此盖平生之志,非特丘壑间也。赵伯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