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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洲可谈
甲令:海舶大者数百人,小者百余人,以巨商为纲首、副纲首、杂事,市舶司给朱记,许用笞治其徒,有死亡者籍其财。商人言船大人众则敢往,海外多盗贼,且掠非诣其国者,如诣占城,或失路误入真腊,则尽没其舶货,缚北人卖之,云:「尔本不来此间。」外国虽无商税,而诛求,谓之献送,不论货物多寡,一例责之,故不利小舶也。舶船深阔各数十丈,商人分占贮货,人得数尺许,下以贮物,夜卧其上。货多陶器,大小相套,无少隙地。海中不畏风涛,唯惧靠阁,谓之「凑浅」,则不复可脱。船忽发漏,既不可入治,令鬼奴持刀絮自外补之,鬼奴善游,入水不瞑。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或以十丈绳钩,取海底泥嗅之,便知所至。海中无雨,凡有雨则近山矣。商人言舶船遇无风时,海水如鉴。舟人捕鱼,用大钩如臂,缚一鸡骛为饵,使大鱼吞之,随其行半日方困,稍近之,又半日,方可取,忽遇风,则弃。或取得大鱼不可食,剖腹求所吞小鱼可食,一腹不下数十枚,枚数十斤。海大鱼每随舶上下,凡投物无不噉。舟人病者忌死于舟中,往往气未绝便卷以重席,投水中,欲其遽沈,用数瓦罐贮水缚席间,纔投入,羣鱼并席吞去,竟不少沈。有锯鲨长百十丈,鼻骨如锯,遇舶船,横截断之如拉朽尔。舶行海中,忽远视枯木山积,舟师疑此处旧无山,则蛟龙也,乃断发取鱼鳞骨同焚,稍稍没水中。凡此皆危急,多不得脱。商人重番僧,云度海危难祷之,则见于空中,无不获济,至广州饭僧设供,谓之「罗汉斋」。
北人过海外,是岁不还者,谓之「住蕃」;诸国人至广州,是岁不归者,谓之「住唐」。广人举债总一倍,约舶过回偿,住蕃虽十年不归,息亦不增。富者乘时畜缯帛陶货,加其直与求债者,计息何啻倍蓗。广州官司受理,有利债负,亦市舶使专敕,欲其流通也。
广州蕃坊,海外诸国人聚居,置蕃长一人,管勾蕃坊公事,专切招邀蕃商入贡,用蕃官为之,巾袍履笏如华人。蕃人有罪,诣广州鞫实,送蕃坊行遣。缚之木梯上,以藤杖挞之,自踵至顶,每藤杖三下折大杖一下。盖蕃人不衣裈袴,喜地坐,以杖臀为苦,反不畏杖脊。徒以上罪则广州决断。蕃人衣装与华异,饮食与华同。或云其先波巡尝事瞿昙氏,受戒勿食诸肉,至今蕃人但不食猪肉而已。又曰汝必欲食,当自杀自食,意谓使其割己肉自啖,至今蕃人非手刃六畜则不食,若鱼鳖则不问生死皆食。其人手指皆带宝石,嵌以金锡,视其贫富,谓之指环子,交址人尤重之,一环直百金,最上者号猫儿眼睛,乃玉石也,光焰动灼,正如活者,究之无他异,不知佩袭之意如何。有摩娑石者,辟药虫毒,以为指环,遇毒则吮之立愈,此固可以卫生。
海南诸国,各有酋长,三佛齐最号大国,有文书,善算。商人云,日月蚀亦能预知其时,但华人不晓其书尔。地多檀香、乳香,以为华货。三佛齐舶赍乳香至中国,所在市舶司以香系榷货,抽分之外,尽官市。近岁三佛齐国亦榷檀香,令商就其国主售之,直增数倍,蕃民莫敢私鬻,其政亦有术也。是国正在海南,西至大食尚远,华人诣大食,至三佛齐修船,转易货物,远贾辐凑,故号最盛。
广中富人,多畜鬼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亦谓之野人。色黑如墨,唇红齿白,发鬈而黄,有牝牡,生海外诸山中。食生物,采得时与火食饲之,累日洞泄,谓之换肠。缘此或病死,若不死,即可蓄。久蓄能晓人言,而自不能言。有一种近海野人,入水眼不眨,谓之昆仑奴。
广州杂俗,妇人强,男子弱。妇人十八九,戴乌丝髻,衣皂半臂,谓之「游街背子」。
乐府有「菩萨蛮」,不知何物,在广中见呼蕃妇为「菩萨蛮」,因识之。
广州蕃坊,见蕃人赌象棋,并无车马之制,只以象牙、犀角、沈檀香数块,于棋局上两两相移,亦自有节度胜败。予以戏事,未尝问也。
余在广州,尝因犒设,蕃人大集府中。蕃长引一三佛齐人来,云善诵《孔雀明王经》。余思佛书所谓《真言》者,殊不可晓,意其传讹,喜得为证,因令诵之。其人以两手向背,倚柱而呼,声正如瓶中倾沸汤,更无一声似世传《孔雀真言》者。余曰其书已经重译,宜其不同,但流俗以此书荐亡者,不知中国鬼神如何晓会。
南海庙前有大树,生子如冬瓜,熟时解之,其房如芭蕉,土人呼为波罗蜜,渍之可食。
英州碧落洞生锺乳,牧羊者多往焉。或云羊食锺乳间水,有全体如乳白者,其肉大补羸,谓之乳羊。活时了不能识,刲之然后见,极难得,或一岁得一二枚,郡守即献广帅、监司。
汉以神雀改元,书传不言其状。广南人说神雀,或红或白,一羣必备五色,飞集极高树,自十丈以下,皆不肯栖,食露吸风,网罟不能及。余在曹溪寺屡见之,忽来倏去,嘲唽似雀噪,色鲜明,询诸彼人,自来未尝有捕得者。
海南诸国有倒挂雀,尾羽备五色,状似鹦鹉,形小如雀,夜则倒悬其身。畜之者食以蜜渍粟米、甘蔗。不耐寒,至中州辄以寒死;寻常误食其粪,亦死。元符中,始有携至都城者,一雀售钱五十万,东坡《梅》词云:「倒挂绿毛幺凤。」盖此鸟也。
余在广州,购得白鹦鹉,译者盛称其能言。试听之,能蕃语耳,嘲唽正似鸟声,可惜枉费教习,一笑而还之。
南方大龟,长二三尺,介厚而白,造玳瑁器者用以补衬,名曰龟筒。方谚曰:「龟筒夹玳瑁,鬼神不晓会。」初时民间无用,不可售,后缘官市,价踊贵。先公帅广,内侍省牒广州市龟筒数百斤,公不报。僚吏以为言,公曰:「吾专行之,勿累尔矣。」卒不与市,民赖以不扰。
广右英州清远峡小龙祠,余尝谒之,数间屋当溪山奇绝处。龙乃五虵:其色一如生金,王也;一如红锦,妃也;一青一绿,判官也;一黄,走吏也;又有小者如王色,太子也。蟠曲一漆合中,发视之,或见或隐,甚神异。其状比常虵细颈而长,横目广颡,不畏人,色皆鲜明,胜于丹青,祀之则出据香炉上,火不能爇,或食所祀酒茗。
闽、浙人食蛙,湖湘人食蛤蚧,大蛙也。中州人每笑东南人食蛙,有宗子任浙官,取蛙两股脯之,给其族人为鹑腊,既食然后告之,由是东南谤少息。或云蛙变为黄?。广南食蛇,市中鬻蛇羹,东坡妾朝云随谪惠州,尝遣老兵买食之,意谓海鲜,问其名,乃蛇也,哇之,病数月,竟死。琼管夷人食动物,凡蝇蚋草虫蚯蚓尽捕之,入截竹中炊熟,破竹而食。顷年在广州,蕃坊献食,多用糖蜜脑麝,有鱼虽甘旨,而腥臭自若也,唯烧笋菹一味可食。先公使辽日,供乳粥一椀甚珍,但沃以生油,不可入口。谕之使去油,不听,因绐令以他器贮油,使自酌用之,乃许,自后遂得淡粥。大率南食多盐,北食多酸,四夷及村落人食甘,中州及城市人食淡,五味中唯苦不可食。
广州医助教王士良,元佑元年,死三日而苏。自言被追至冥府,有衣浅绛衣如仙官者据殿,引问士良尝为人行药杀妻,士良不服。有吏唱言「是熙宁四年始」,即取籍阅,良久云「并无」。仙官拊案曰:「本是黄州,误做广州。」令放士良还。既出,又令引至庑下,有揭示云:「明年广南疫,宜用此药方。」士良读之,乃《博济方》中钩藤散也,本方治疫。士良读之,乃窃询左右:「此何所也?」或言太司真人,治天下医工。时蔡元度守五羊,闻之,召士良审问,令幕客作记。及春,疫疠大作,以钩藤散治之,辄愈。士良又云:「幼习医,至熙宁四年方用药治病,冥冥中已记录,可不慎哉!」
元佑间,广州蕃坊刘姓人娶宗女,官至左班殿直。刘死,宗女无子,其家争分财产,遣人挝登闻院鼓。朝廷方悟宗女嫁夷部,因禁止,三代须一代有官,乃得取宗女。
邹浩志完,以言事得罪贬新州,媒孽者久犹不已。元符二年冬,有旨付广东提刑锺正甫就新州鞫问志完事,不下司。是时锺挈家在广州观上元灯,得旨即行。漕帅方宴集,怪其不至,而已乘传出关矣,众愕然。锺驰至新,召志完,拘之浴室。适泰陵遗诏至,锺号泣启封;志完居暗室,不自意得全,又闻使者哭泣,罔测其事,意甚陨获。良久,锺遣介传语,止言为国恤不及献茶,且请归宅。志完亦泣而出。其后东坡闻之,戏云:「此茶不烦见示。」
东坡元丰间知湖州,言者以其诽谤时政,必致死地,御史台遣就任摄之,吏部差朝士皇甫朝光管押。东坡方视事,数吏直入上厅事,捽其袂曰:「御史中丞召。」东坡错愕而起,即步出郡署门,家人号泣出随之。弟辙适在郡,相逐行及西门,不得与诀,东坡但呼:「子由,以妻子累尔!」郡人为之泣涕。下狱即问五代有无誓书铁券,盖死囚则如此,他罪止问三代。东坡为一诗付狱吏,他日寄子由,其诗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狱吏怜之,颇宽其苦楚。狱成,神考薄其罪,止责散官,安置黄州。元佑中,复起为两制用事。绍圣初,贬惠州,再窜儋耳。元符末,放还,与子过乘月自琼州渡海而北,风静波平,东坡叩舷而歌,过困不得寝,甚苦之,率尔曰:「大人赏此不已,宁当再过一巡?」东坡矍然就寝。余在南海,逢东坡北归,气貌不衰,笑语滑稽无穷,视面多土色,靥耳不润泽。别去数月,仅及阳羡而卒。东坡固有以处忧患,但瘴雾之毒,非所能堪尔。
孙权破曹操于赤壁,今沔、鄂间皆有之。黄州徙治黄冈,俯大江,与武昌县相对。州治之西距江,名赤鼻矶,俗呼鼻为弼,后人往往以此为赤壁。武昌寒溪,正孙氏故宫,东坡词有「人道是周郎赤壁」之句,指赤鼻矶也。坡非不知自有赤壁,故言「人道是」者,以明俗记尔。
东坡在黄州,手作菜羹,号为「东坡羹」,自叙其制度,好事者珍奇之。
宫殿置鸱吻,臣庶不敢用,故作兽头代之,或云以禳火灾。今光州界人家屋皆兽头,黄州界惟官舍神庙用之,私居不用,云恐招回禄之祸。相去百里,风俗便不同。
三月上巳祓禊,其来亦远。寒食禁火,主介子推,河东之俗也。江浙民间多竞渡,亦有龙舟,率用五月五日,主屈原,湘楚之俗也。二者皆尚贤,而末流则害教,晋人寒食病老幼,楚人竞渡致鬬讼。
忠洁侯者,屈原也。大观间议开直河,省洞庭迂险,使者沈延嗣总其事,辟属官。有勾当公事卢供奉,过湖溺死。或传旁舟见鬼物出波间,云:「吾血食此,若由直河,则将安仰!」余以忠洁侯当无此言,傥以其兴不可成之功,徒殚民力,则毙之亦三闾遗意也。
余客沔、鄂,闻人说张乖崖初为崇阳令,至今血食,父老犹能道其政事。尝逢村氓,市菜一束出郭门,问之则近郊农家,乖崖笞之四十,曰:「尔有地而市菜,惰农也。」崇阳民闻之,相尚力田。乖崖一日遣吏尽伐民间茶园,谕令更种桑柘,民失茶利,甚困,然素畏服其政令,不敢慢。乖崖代去数年,会朝廷更榷法,园户纳茶租钱,崇阳独无茶园,免输。邑去郡四百里,不通舟楫,岁输,一夫负米至郡,每斛率得六七斗,富者租百斛,甚为劳费。乖崖使三司建言,高原县分苗米折纳绢,崇阳民遂得轻赍,而先植桑柘已成,蚕丝之利甲于东南,迄今尤盛。
黄州董助教甚富。大观己丑岁歉,董为饭以食饥者,又为糗饵与小儿辈。方罗列分俵,饥人如墙而进,不复可制,董仆于地,颇被欧践。家人咸咎之,董略不介意。翌日又为具,但设阑楯,以序进退,或时纷然,迄百余日无倦也。黄冈村氓闾丘十五,多积谷,每幸凶岁即腾价,细民苦之。老年病且亟,不复饮食,但餐羊屎。家人怜之,以米饵作羊屎状绐之,入手便投去,唯食真者。数月方死。此氓媚佛,多施庐山僧供积,亦内惧祸至,冀事佛少逭责,此尤不可也。
黄冈民丁生微,稍稍有生事,性桀黠,遂致富,创买田宅。治井得片石,肤脉成字,如其姓名,丁即模刻,令士人作碑记实。未几病死,家旋破,余售之,今萍洲是也。田庐似是前定,当有以受之,不尔未见能享者。
黄鲁直再谪黔中,泊舟武昌,初和甫追饯之。相与处舟中,岸巾危坐,鲁直侧席,意甚恭。犹子无咎与黄士潘观来,不知其为初和甫,忽略之。潘、黄正论《本草》,反复良久。鲁直曰:「吾侄前!识初和甫否?」二人缩舌汗背。
汉威令行于西北,故西北呼中国为汉;唐威令行于东南,故蛮夷呼中国为唐。崇宁间,臣僚上言:「边俗指中国为唐、汉,形于文书,乞并改为宋。」谓如用唐装汉法之类,诏从之。余窃谓未宜,不若改作华字,八荒之内,莫不臣妾,特有中外之异尔。
辽人嗜学中国。先朝建天章、龙图阁以藏祖宗制作,置待制、学士以宠儒官;辽亦立干文阁,置待制、学士以命其臣。典章文物,仿效甚多。政和壬辰,朝廷得元圭,肆赦;是冬,辽亦称得孔子履,赦管内。
先公言使北时,见北使耶律家车马来迓,毡车中有妇人,面涂深黄,谓之「佛妆」,红眉黑吻,正如异物。或说人眉在眼上,设有眉在眼下者,众必骇见。使人人眉在眼下,而忽见眉在眼上者,其骇亦尔。故天下未尝有正论,杂然如此。要之世间事不可立异,且须通俗。
北地产鹿,有倍大于中国者,鹿角近根实处,刻以为环,肉好相半,内虚可贮物,谓之鹿顶合。
京师置都亭驿待辽人,都亭西驿待夏人,同文馆待高丽,怀远驿待南蛮。元丰待高丽人最厚,沿路亭传皆名高丽亭。高丽人泛海而至明州,则由二浙遡汴至都下,谓之南路;或至密州,则由京东陆行至京师,谓之东路。二路亭传一新。常由南路,未有由东路者,高丽人便于舟楫,多赍辎重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