菽园杂记


  吴中民家计一岁食米若干石,至冬月,舂白以蓄之,名冬舂米。尝疑开春农务将兴,不暇为此,及冬预为之。闻之老农云:“不特为此。春气动,则米芽浮起,米粒亦不坚,此时舂者多碎而为粞,折耗颇多。冬月米坚,折耗少,故及冬舂之。”

  韩文公《送浮屠文畅师序》,理到之言也,髡缁氏乃以不识浮屠字议讥之。此可见文公高处,盖是平生不看佛书然耳。若称沙门比邱之类,则堕其窠臼中矣。后人注身毒国,云“即今浮屠胡”是也。又如世俗信浮屠诳诱,伊川先生治丧不用浮屠之类,皆袭之。而作古者,韩公也。

  “礼不下庶人。”非谓庶人不当行,势有所不可也。且如娶妇三月然后庙见,及见舅姑。此礼必是诸侯、大夫家才可行。若民庶之家,大率为养而娶,况室庐不广。家人父子,朝暮近在目前,安能待三月哉?又如“内外不共井,不共浴”。“不共湢浴”犹为可行,若凿井一事,在北方最为不易。今山东北畿大家,亦不能家自凿井,民家甚至令妇女沿河担水。山西少河渠,有力之家,以小车载井绠,出数里汲井;无力者,以器积雨雪水为食耳。亦何常得赢余水以浴?此类推之,意者古人大抵言其礼当如此,未必一一能行之也。

  京师有李实名牛心,红核必中断,云是王戎钻核遗迹。湖湘间有湘妃竹,斑痕点点,云是舜妃洒泪致然。吴中有白牡丹,每瓣有红色一点,云是杨妃妆时指捻痕。有舜哥麦,其穗无芒,熟时遥望之,焦黑若火燎然,云是舜后母炒熟麦,令其播种,天佑之而生,故名。有王莽竹,每竿著土一节,必有剖裂痕,云是莽将篡位,灭铜人于竹中,以应符谶而然。凡此固皆附会之说。然其种异常,亦造化之妙,莫能测也。

  杜子美《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说者以船为襟纽,窃意明皇或在船召白,白醉而不能上耳,不必凿说也。唐人韦处士《郊居诗》云:“门外晚晴秋色老,万条寒玉一谿烟”。“万条寒玉”,谓竹也。近时作草书者皆书作“萧条寒玉”,误也。张继《枫桥夜泊诗》二句云“江村渔父对愁眠”,然不若旧本“江枫渔火”为佳。此皆刻本之误也(原本“江枫渔火为佳”之下曰“但不知继自改定,定于他人尔”)。

  昆山吕寅叔家贫,授徒为养,平居无故不出门户。每岁春秋祀先师,必半夜预诣学,随班行礼。礼毕辄去,不令县官知。予在昆学数年,见其始终如此,虽阴雨不爽也。可谓笃厚君子矣。

  陶浩,字巨源,太仓名医,读书有识。景泰间,昆学教谕严先生敏妻病,予时为学生,遣迎巨源治之。严,杭人,适其乡人尚书于公加少保官,其子为千户,严极口誉之。巨源从容曰:“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严为默然,巨源之识可想矣。

  常朝官悬带牙牌,专主关防出入,与古所佩鱼袋之制不同。观其正面,刻各衙门官名,背面刻“出京不用”字及禁令可知。天顺三年,浙江乡试策门及之,而终无决断。盖见之不明也。凡在内府出入者,贵贱皆悬牌,以别嫌疑。如内使火者乌木牌,校尉力士勇士小厮铜牌,匠人木牌,内官及诸司常朝官牙牌,若以为荣美之饰。则朝廷待两京为一体,何在京伶官之卑亦有之。而南京诸司,尊官不以此荣美之邪。况古者金鱼之佩,未必出京不用也。

  沈质文卿居太仓,家甚贫,以授徒为生。一夕,寒不成寐,穿窬者穿其壁,文卿知之,口占云:“风寒月黑夜迢迢,辜负劳心此一遭。只有破书三四束,也堪将去教儿曹。”穿壁者一笑而去。视“世上如今半君似”之句,颇为优柔矣。

  张倬,山阴人。景泰初,为昆山学训。年未三十,以聪敏闻。典史姜某体肥,尝戏张云:“二十三岁小先生。”倬应云:“四五百斤肥典史。”有玙僧会者,尝对客云:“儒教虽正,不如佛学之博。如僧人多能读儒书,儒人不能通释典是也。本朝能通释典者,宋景濂一人而已。”倬云:“譬如饮食,人可食者,狗亦能食之;狗可食者,人决不食之矣。”此虽一时戏言,亦自可取。

  东西长安门通五府各部处总门,京师市井人谓之孔圣门,其有识者则曰拱辰门。然亦非也,本名公生门。予官南京时,于一铺额见之,近语兵部同寮,以为无意义,多哗之。问之工部官,以予为然。众乃服。

  吏人称外郎者,古有中郎、外郎,皆台省官,故僭拟以尊之。医人称郎中,镊工称待诏,磨工称博士,师巫称太保,茶酒称院使,皆然。此元时旧习也,国初有禁。

  锁钥云者,以其形如籥耳。今锁有圆身者,古制也。方身锁,近世所为,唐人云“银钥收金锁合”,误以开锁是为钥。开锁具自名钥匙,亦云锁匙。

  ●卷三

  本朝六卿之设,虽祖周官,而六部之名,实沿唐制。但唐之六部为尚书省之属曹,本朝六部为六尚书之公署。唐以为省名,今以为官名,为不同耳。唐尚书省之制,都堂在中,尚书令、左右仆射、左右丞各一人居之。吏、户、礼三部在东,兵、刑、工三部在西。每部尚书、左右侍郎各一人,各统四司。六部之外,又有左右二司。每司各有郎中、员外郎,分理庶务。署覆文案,则有主事。今之六部,特尚书一省之官,户、刑二部属司比唐制加多耳。又如唐中书省,有令,有侍郎,中书舍人,通事舍人,官属颇多。今革中书省,止存中书舍人而已。唐门下省有给事中等官,今革门下省,改通政司,止存其属给事中,分六科而已。唐御史台有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其属有三院:台院,侍御史隶焉;殿院,殿中侍御史隶焉;察院,监察御史隶焉。今改御史台为都察院,革侍御史、殿中御史,止存监察御史,分道理事。特唐三院之一耳。唐有学士院、翰林院、集贤院、宏文馆,今皆革去,止存翰林院。其余诸司,减省于唐,不能悉数。好议者辄谓本朝官制冗滥,其亦未之考邪。

  国初欲建都凤阳,其城池九门:正南曰洪武,南之左曰南左甲第,右曰前右甲第,北之东曰北左甲第,西曰后右甲第,正东曰独山,东之左曰长春,右曰朝阳,正西曰涂山。后定鼎金陵,乃设中都留守司于此。金陵本六朝所都,本朝拓其旧址而大之,东尽钟山之麓,城池周回九十六里。立门十三:南曰正阳,南之西曰通济,又西曰聚宝,西南曰三山、曰石城,北曰太平,北之西曰神策、曰金川、曰钟阜,东曰朝阳,西曰清凉,西之北曰定淮、曰仪凤。后塞钟阜、仪凤二门。其外城,则因山控江,周回一百八十里。别为十六门:“曰麒麟,曰仙鹤,曰姚坊,曰高桥,曰沧波,曰双桥,曰夹冈,曰上方,曰凤台,曰大驯象,曰大安德,曰小安德,曰江东,曰佛宁,曰上元,曰观音。永乐十七年,改北平为北京。十九年,营建宫殿。寻拓其故城规制,周回四十里。凡九门:正南曰正阳,南之左曰崇文,右曰宣武,北之东曰安定,西曰德胜,东之南曰朝阳,北曰东直,西之南曰阜城,北曰西直。然其时尚称行在。正统七年,诸司题署,始去“行在”字,旧都诸司印文皆增“南京”字。而两京之制,于是定矣。

  昆山本古娄县,梁大同初改今名。其山在今松江府华亭县界,晋陆氏兄弟机、云生其下,皆有文学,时人比之昆山片玉,故名。唐吴郡太守赵居贞奏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地立华亭县,山始分属焉。今为松江九峰之一。昆山县治北之山,自名马鞍。《县志》引刘澄之《扬州记》甚明。或有称玉峰者,盖拟之耳。然昆山之神,载在祀典,其祠旧在马鞍山东偏,又似以马鞍为昆山者。

  皇陵初建时,量度界限,将筑周垣,所司奏民家坟墓在旁者当外徙。高皇云:“此坟墓皆吾家旧邻里,不必外徙。”至今坟在陵域者,春秋祭扫,听民出入无禁。此言闻之凤阳尹杜长云。于此可见帝皇气象,包含偏覆,自异于寻常万万也。

  南京通政司门下有一红牌,书曰“奏事使”。云洪武间,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取此牌执之,可以直入内府,各门守卫等官不敢阻当。国初通达下情如此。成化初年,南京通政司官遇告状,有所知名则不受,甚者挞而逐之。祖宗之法,盖荡然矣。

  南京各部皂隶,俱戴漆巾,惟礼部无之。诸司前门俱有牌额,惟兵部无之。云洪武中,逻卒常阴伺诸司得失,礼部皂隶尝昼寝,兵部夜无巡警,皆被逻者取去,故至今犹然。吏部后有敬亭者,仁庙为皇太子监国时,吏部选官,谓之敬选。故云。

  永乐七年,太监郑和、王景宏、侯显等统率官兵二万七千有奇,驾宝船四十八艘,赍奉诏旨赏赐,历东南诸蕃,以通西洋。是岁九月,由太仓刘家港开船出海,所历诸蕃地面,曰占城国,曰灵山,曰昆仑山,曰宾童龙国,曰真腊国,曰暹罗国,曰假马里丁,曰交阑山,曰爪哇国,曰旧港,曰重迦逻,曰吉里地闷,曰满刺加国,曰麻逸冻,曰甏坑,曰东西竺,曰龙牙加邈,曰九州山,曰阿鲁,曰淡洋,曰苏门答剌,曰花面王,曰龙屿,曰翠岚屿,曰锡兰山,曰溜山洋,曰大葛阑,曰阿枝国,曰榜葛剌,曰卜剌哇,曰竹步,曰木骨都东,曰阿丹,曰剌撒,曰佐法儿国,曰忽鲁谟斯,曰天方,曰琉球,曰三岛国,曰浡泥国,曰苏禄国。至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诏书停止。诸蕃风俗土产,详见太仓费信所上《星槎胜监览》。

  罗修撰伦上疏论阁老南阳李公夺情事,调泉州市舶提举。章编修懋、黄编修仲昭、庄检讨昶皆上疏论元夕观灯事,章调知临武,黄调知湘潭,庄调桂阳州判官。李公殁后,淳安商公复入阁,言于上,皆得复其官。于是罗为南京翰林修撰,章、黄皆为南京大理评事,庄为南京行人司副。适庐陵陈公文亦卒,士人有为诗悼之者,末二句云:“九原若见南阳李,为道罗生已复官。盖章、黄、庄三人之谪,实出上意;而罗之谪,李公不能无意。故云。先是,大臣遭父母丧夺情起复者,比比皆是。至是,始著为令,皆终丧三年。夺情起复者,亦间有之。实出朝廷勉留,非复前时之滥。是则罗生一疏之力也。

  宣德间,大理寺卿胡概巡抚南直隶,用法严峻。凡豪右之家素为民害者,悉被籍其产,徙置远方。虽若过甚,而小民怨气一时得伸。周文襄继之,一意宽厚,富家大户颇被帡幪。有告讦者,亦不轻理。一讦者面斥公曰:“大人如何不学胡卿?使我下情不能上达。”公从容语之曰:“胡卿敕书令其祛除民害,我敕书只令抚安军民,朝廷委任不同。”温颜遣之,人服其量。

  尝有有临刑以三覆奏得免,或问当此时自觉心神何如?云:“已昏然无所知。但记身坐屋脊上,下见一人面缚,我妻子亲识皆在其旁。少顷报至,才得下屋。”盖上屋者其魂,所见面缚者其身也。观此,则世俗落魂之说,信有之矣。

  文皇兵至济南,城未下,以箭书射城中促降。时国子监生济阳高贤宁适在城中,乃作《周公辅成王论》射城外,乞罢兵。未几城下,贤宁被执,云“此即作论秀才。”文皇曰:“好人也。”欲官之,固辞。其友纪纲劝令就职,贤宁曰:“君是学校弃才,我已食廪有年,不可也。”纲言于上,全其志而遣之,年九十七而终。盖纲前时被黜生,故云“弃才”。于是见贤宁守身之节,文皇待士之度,两得之矣。

  吴下每有乡村小夫,语言应对,全不务实。问其里居,如安亭则曰安溪,茜泾则曰茜溪。石浦则曰石川,芝塘则曰芝川,疁塘则曰疁溪,涂松则曰松溪。但取新美,不知失其义理。盖亭乃汉制乡都之名,如华亭、夷亭、望亭,皆古名。塘、浦,乃吴中水道之名。川与溪,则水出两山之间大而驶者,如蜀之东西川、越之剡溪,婺之兰溪、湖之苕等溪是矣。苏、松之地,平畴千里,塘浦浜港经纬其间。通潮处,其水以时长落;无潮处,其水平漫如常。与彼异矣。必欲以川溪名之,亦未为不可。但亭与塘、浦,其名传自古昔,初非朝歌、胜母之可憎,柏人、彭亡之可忌。不知何辱于此辈而必欲更之邪!

  江西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制之法,然亦各有一名。如吃饭,先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斋打底”。馔品,好买猪杂脏,名曰“狗静坐”,以其无骨可遗也。劝酒果品,以木雕刻彩色饰之,中惟时果一品可食,名曰“子孙果盒。”献神牲品,赁于食店,献毕还之,名曰“人没分”。节俭至此,可谓极矣。学生读书人,各独坐一木榻,不许设长凳,恐其睡也,名曰“没得睡”。此法可取。

  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阡陌等字,相传始于国初刑部尚书开济,然宋边实《昆山志》已有之。盖钱谷之数用本字,则奸人得以盗改,故易此以关防之耳。

  正统间,南直隶提督学校御史庐陵孙先生鼎,笃信力行之士,言行政事,足以表仪士类。每阅诸生试卷,虽盛暑若灯下,必衣冠焚香,朗诵而去取之。侍者劝便服,先生曰:“士子一生功名富贵,发轫于此。此时岂无神明在上?各家祖宗之灵,森列左右,亦未可知。小子岂敢不敬?”故事,士子中小试赴举者,插花挂红,鼓乐道送。时睿皇北狩之报方至,先生语诸生云:“天子蒙尘在外,正臣子泣血尝胆之时。吾不敢陷诸生于非礼,花红鼓乐,今皆不用。”乃亲送至察院前门而还。至今人能道之。

  凡小说记载,多朝贵及名公之事,大抵好事者得之传闻,未必皆实。如以“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之句为欧公者,后世娶妻妹辄据以为口实。尝考公年谱,公初娶胥氏,翰林学士偃之女;继娶杨氏,集贤院学士谏论大夫大雅之女;三娶薛氏,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奎之女。《行状》、《墓志》皆同,是知此说好事者为之也。此犹未为害事,若某《诗话》记司马温公私狎营妓,王荆公以诗戏之,其为污染名德甚矣。盖温公固不为此,荆公端人,追之戏之,恐亦非其所屑为也。辟而不信为宜。